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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烫手山芋

作茧 余酲 3683 2024-01-09 11:44:27

这对情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天气不好懒得买菜做饭,就来栖树随便凑合一顿。

也没点什么麻烦的菜,两杯奶茶几盘炸物小吃,周东泽作为咖啡店“继承人”,轻车熟路很快就上菜了。

许是饿了,两人风卷残云地把食物消灭殆尽,客人走后收桌子,周东泽歉然道:“说好请你吃饭,结果让你看着我招呼客人。”

黎棠把做好的菜端上桌:“这不就能吃了么,好饭不怕晚。”

席间聊天,说到附近住了不少叙城一中的同学,黎棠夹一筷子炒青菜,问:“包括刚才那两位客人?”

周东泽回道:“是的,他们俩跟我们同届不同班,虽然都比我小一岁。”

“难怪我觉得他俩眼熟,说不定跑操的时候碰到过。”黎棠说,“刚听他们说开除,谁被开除?”

周东泽拿筷子的手一停,到底还是说了:“是蒋楼。”

黎棠垂眼看碗里的菜,语气随意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那段时间我忙着学习,跑操都缺勤几次,还真没关注这些。”周东泽说,“大概是打架斗殴之类的吧,学校对这些违规行为一向抓得很严。”

听起来合理,但黎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蒋楼很珍惜读书的机会,在校外碰到地痞流氓都能躲则躲,尽量避免硬碰硬,会是多么严重的打架斗殴,才让学校把年级前三的学生开除?

难道是因为陈正阳……

冷不防想起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黎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问:“是不是因为和陈正阳打架?”

似是没想到黎棠还记得当时的事,周东泽愣了一下:“是吧,陈正阳伤得很严重,当天蒋楼就被喊到教务处了。”

黎棠点头。想必就是如此,校内斗殴自然要比校外的更严重一些,哪怕明面上看是陈正阳播放音频有错在先,蒋楼只是“替天行道”。

当年的事情,黎棠已经大致厘清——无非是蒋楼录下音频,交给广播站的人代为播放,后来或许是打算重新录,又或许是想改换时间,总之他意欲把音频拿回来,结果被陈正阳先一步发现,出于报复心理,陈正阳绕过蒋楼,直接把音频在全校公开。

蒋楼是何其有主见的人,怎么能忍受掌控权被别人夺走,怎么能忍受事情不按他的计划进行?

回顾完整个过程,黎棠发现一旦跳出来,以旁观的身份去审视整件事,就会发现并不复杂。虽然心绪还是翻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发抖,呕吐,甚至出现幻觉,听到相关的词汇就晕过去。

这可能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旁观者清吧。等回到首都,不妨再去一趟门诊,正好手头的药也快吃完了。

这样想着,黎棠一抬眼,发现周东泽正已经放下碗筷,正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不吃了?”黎棠问,“这么快就吃饱了?”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存在感,你的注意力总是不会分给我哪怕一点。”

黎棠怔住。

“七年前,我告诉过你,我转过学,初中还因为一些事复读一年,刚才又提到同届的同学都比我小一岁。”周东泽几分无奈地说,“两次,你都只顾关心他,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复读,为什么比你们都要大一岁。”

黎棠登时自责不已。

虽然,两次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人身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总是忽略面前的人,反复提起另一个人,实非尊重之举。而且周东泽当年那样护着他,追到广播室来为他打抱不平。

“我错了。”黎棠忙给自己倒满啤酒,“干完这一杯,你就讲给我听,好不好?”

周东泽笑着去抢他杯子:“千万别,显得我好像求着你听一样,好卑微。”

当然最后还是讲了。

周东泽说,其实是因为当年他发现了自己的性向,被父母送到那种戒除网瘾的学校去待了几个月。

起初黎棠没反应过来,经周东泽提醒,才恍然:“怎么会……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新闻上看到过那种学校被取缔的报道。”

“我爸妈思想传统,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听说那种学校可以‘纠正’性向,让我变成喜欢女孩子的正常男生,就把我送了去。”

说起往事,周东泽并不愤懑,反而很是平静,“后来我妈忍不住来看我,见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心软把我接回来了。我在家休息了半年多,才重回学校,复读初三。”

没想到温和如周东泽,竟曾经历过这样一段残酷的岁月,哪怕他说得轻描淡写。黎棠唏嘘之余不禁敬佩:“你好坚强,也很勇敢。要是换成我,就算活着从那种地方出来,恐怕也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所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周东泽说。

黎棠疑惑:“嗯?”

“我们都是在尚未长成的年纪就陷入过绝境的人。”周东泽说,“我了解你的恐惧,也知道能重新站起来面对这个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黎棠又是一愣。

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是啊,当初不就是觉得自己多余,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导致其他人的痛苦,所以才要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吗?

“所以,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周东泽看着黎棠,接着说,“而且,我的父母已经接受我的性向,尊重我的选择,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接受祝福,没有人能用什么世俗礼法,人伦道德,来把我们拆散。”

黎棠知道,这是在表白。

可他有些茫然,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乱七八糟地纠缠在脑袋里,让他不知该从何理起:“可是我现在还不——”

周东泽早预料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立刻要个结果:“先别急着拒绝。我实在是怕一犹豫又慢人一步,所以先表态,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同时他也承认,这些年并非心里只想着黎棠,毕竟谈过两段恋爱。只是听说黎棠回国,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这会儿两人都长大了,成熟了,又都处在空窗期,展开一段感情再合适不过。

黎棠自是松一口气:“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当然。”周东泽笑着说,“就算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拒绝,我们也还是朋友。”

回去时,黎棠婉拒周东泽开车送他,自己打了辆车。

上车前才想起有东西落下,正要回身去拿,周东泽提着印有ROJA的纸袋走了出来。

接过纸袋,周东泽打量袋子上的字:“这是他的公司?”

黎棠点头。

周东泽说:“可能这样显得很小心眼,但是,偶尔还是会羡慕,羡慕他的好运,羡慕他总是能在自毁前程之后触底反弹,得到所有人的帮助,甚至原谅。”

听到“原谅”二字,黎棠微怔。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蒋楼说的那声“对不起”。

很难不感到荒唐,对不起?你有哪里对不起我?

只有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蒋楼才是那个“自毁前程”“作恶多端”的坏人。

不过好在,虽然转学去了县高,但结果是好的,蒋楼上了一流的大学,创业的公司也蒸蒸日上。

黎棠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而且,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这里,他不需要获得原谅。”

回到酒店,脑袋里紧绷了一天的弦骤然放松,黎棠找出药瓶,就着矿泉水吞服一颗药,然后蹬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

这一天实在漫长,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黎棠闭着眼睛缓慢呼吸,摘掉无形中的面具,让自己从社交环境中抽离。

可是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空白突然被填满,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回忆在今天被高频率反复地挖掘,短时间内再难回到无事发生的状态里去。

索性放开了想,不再压抑自己,就当脱敏治疗。

回想起周东泽口中的“羡慕”,黎棠轻扯嘴角。

谁不羡慕他呢?起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羡慕他的好人缘,而自己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还恨吗?黎棠想,明明应该是他恨我,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从小没有妈妈。

我才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我恨你呢?

黎棠眉心蹙起,为这解不开的谜题伤透脑筋。

左手腕自白天起就紧一阵缓一阵地疼,关节像被重物碾压过,可能是因为叙城潮湿的阴雨天气。

也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他了。

他没怎么变,依然是人群中绝对的焦点,脸上却不再常挂笑容,由内而发的冷肃让窗外的阴风晦雨都显得优柔。

勉力按捺住想去触碰手腕伤口的冲动,忽然想起还没把珠串戴回去,黎棠在床上翻了个面,摸到放在床头的纸袋,拿出盒子,掀盖打开。

然后惊讶地睁大眼眸。

除了他的黑色珠串完好无损地在里面,那盒子的正中间,还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玫瑰。

次日清晨,蒋楼没有和裴浩一起去机场送行,而是待在公司的研究部,捣鼓医疗机器人程序。

一夜未眠让他今天头重脚轻,他喝一口水,后仰身体闭目养神,手则伸过去打开抽屉,熟门熟路地摸到里面首饰盒,掂在手里就觉得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的项链竟然不翼而飞。

首先排除掉进贼的可能。整个公司上下不过十来个人,都知根知底,况且前天他拿出来看时,项链还好端端的在里面。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算着时间,这会儿黎棠一行人已经上了飞机,蒋楼拨通裴浩的电话,接通后也不啰嗦,直接问:“你把我的项链藏哪儿去了?”

裴浩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一会儿就到公司了……”

蒋楼打断道:“我问你,项链在哪里?”

裴浩“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就非要问?我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为了保护他手被砸伤也不说,真是急死个人……我要你那藏了七八年的旧项链干吗,肯定是帮你送给他了啊。”

难怪昨天裴浩那么积极,又是给他找打包袋又是给他找盒子装手链,还说:“说不定他是故意落下的,就等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蒋楼几分懊丧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沉下一口气,不抱希望地试探:“那他,有没有还回来?”

裴浩卖关子:“你猜。”

眼看蒋楼就要挂电话,裴浩了解他的脾性,忙喊道:“诶别挂别挂,没还回来,没还。那手链他已经戴上了,说明他已经把那盒子打开了,我把项链和手链放在一起。”

既然放在一起,必然看到项链了。

看到了,却没有让裴浩带回来,就代表已经收下。

这话好比一颗定心丸,或者一剂强心针。

沉寂多年的心脏罕见地生出类似喜悦的情绪,蒋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所适从般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来。

还是难以置信。

他又给裴浩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融资的事,怎么说?”

裴浩正在走路,声音微喘:“我都到门口下车了,你就不能等我到了再问……诶,这谁的同城闪送?”

刚好在门口遇到快递员,裴浩把东西带了进来,边走边看收件人名字:“蒋……楼……”

蒋楼已经出来了,一瞧那四四方方的快递盒,再看快递发出的地址——熟悉的酒店名,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前台摸了把裁纸刀,把快件弄开,果不其然,是裴浩昨天给他找来的那个盒子,连纸袋都完好无损地包在外面。

裴浩挠头,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说不定只是把包装盒还回来……”

说着,蒋楼将那盒盖打开——黑色珠串已经物归原主,那绒布底托的中间,正是那条没送出去的玫瑰花项链。

黎棠爱玫瑰,尤其是红色玫瑰,爱到手机里存满图片,爱到不辞辛苦地把收到的第一束红玫瑰制成永不枯败的干花,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床头位置。

现在,却对送到手边的红玫瑰视而不见,烫手山芋般地送了回来。

短短的五分钟里,蒋楼心一霎高悬,又倏然跌落,仿佛从天堂摔进地狱。

由此再一次认识到,当年被他亲手捧上云端,又狠狠推下去的那个人,所承受的痛苦,只会是千倍万倍还不止。

他凭什么敢靠近,凭什么去奢望?

他当年就该死在拳台上,或是县高的操场上,或者更早,死在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里,那花盆应该砸烂他的脑袋,让他再也睁不开眼睛。

总好过苟活到现在,徒劳无力地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原本白璧无瑕的人,满身是他亲手造成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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