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当然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
“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可当时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毕竟人类一旦停止呼吸,情侣关系便会自动解除。
尴尬的是,好像所有自杀未遂,最后都受到质疑,被贴上“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标签。黎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撇开前提,单看没有提分手就离开叙城的行为,实在很渣男。
也没想到蒋楼这么死心眼,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七年多。
而且记忆中的蒋楼很少说出这样目的明确的话,因此黎棠还有点不确定:“考虑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让我继续当你的男朋友。”蒋楼说。
那语气,非但不再模棱两可让人去猜,反而笃定得近似恳求。
黎棠噎了一下,为这接二连三的很不蒋楼的说话风格,为重逢以来他的变化。
思绪乱到无法作答,黎棠抿唇不语。
等了一会儿,蒋楼看出他的为难,补充道:“不用立刻给答复,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希望能被你纳入考虑范围。”
想了想,蒋楼又说,“或许你已经有了选择,不妨再多掂量一下,我未必没有他合适。”
黎棠一怔,为蒋楼这样的人,竟甘心把自己放在选项之一的位置。
也觉得奇怪:“你说的‘他’指的是……”
没等说完,外面的玻璃门被敲响。
抬头望去,裴浩探进脑袋:“Sorry,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然后看向蒋楼,“老孙给你点的药到了,别忘了吃。”
说完把黄色的纸袋往门口的桌子上一扔,闪人。
蒋楼起身,走过去拿起纸袋。
黎棠也跟过去,看见从纸袋里拿出的药名,问:“你发烧了?”
此刻的蒋楼面色平静,心中却有几分懊恼,为被打断的话题和难得合适的气氛。
倒是黎棠,关注点立刻放到发烧上。他接过药盒,边阅读说明边问:“体温多少?”
蒋楼哪记得这些小事,好在早上用的耳温枪就放在旁边,黎棠拿起来,不由分说对着蒋楼的右耳嘀了一下,三秒后出读数,黎棠瞠目道:“三十九度五!”
难怪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还以为是熬夜加班的关系。
蒋楼拧眉:“没事……”
“不行,光吃药不行,你得休息。”黎棠问,“你们这儿有单独的休息室吗,能躺的那种?”
问完才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就去过接待室,大且空旷,什么人都能进来,根本不适合休息。
“走。”黎棠当机立断,“我送你回去。”
可是黎棠没有驾照,其他人又都吃饭去了。
只好去路边打车。出租车来的时候,黎棠为蒋楼打开后座车门,甚至抬起手臂虚护在身后,弄得蒋楼极不自在。
坐到车上,蒋楼报出地址后,两人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一直到出租车停在目的地附近。
下车,入目的是成片的灌木丛,作为分隔马路和居民区的“界线”,草丛的密度不减当年,哪怕冬末春初,绿芽尚且盖不住枯枝,摆脱不了颓败感。
每次来到这处市郊的原生态环境,黎棠的第一反应总是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次也不例外,他边呼气边说:“这里的空气还是这么好。”
上行的路上,黎棠又说:“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拆迁了。”
蒋楼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于是回答:“舍不得,能住就继续住着。”
黎棠没再说话,暗自回味了一遍这句“舍不得”。
经过换了块亮眼招牌的小卖部,还有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快餐馆,踩着老旧斑驳的青石板,立在那道熟悉的门前,蒋楼掏出钥匙,开门。
进去先摁亮顶灯,屋里的陈设与七年前几乎一致——折叠桌,壁橱,小冰箱,台式电扇。
凑近细看,才能发现翻新的痕迹,包括粉刷一新的,看不见任何一道裂缝的墙面。
还有挂在门边的兔子灯。
仿佛被时光机瞬间带回七年前,每个休息日,黎棠都会来到这里,和蒋楼一人占一张折叠桌写作业,互相讲题,或者靠在里屋的床头听音乐,共用一副耳机,有时候也会一起吃泡面,一起洗碗晒衣,晚上坐在兔子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今想来,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少有的安稳岁月。
放任自己沉溺了一会儿,黎棠打起精神,转身道:“一点都不像IT大佬的家,这些年就没有想过添置点什么吗?”
音量渐渐低下去,因为黎棠看见蒋楼还站在门口,沐在色温略高的白炽灯下,身影萧索而孤寂,给人一种他在这里站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错觉。
望着他深邃却恍然的眼睛,黎棠无由地知道,他和自己想起了同样的回忆。
好在,就算再简陋,烧水壶还是有的。
黎棠把水烧上,然后按照说明抠了两颗退烧药放在桌面。
蒋楼看一眼那药,拿起来往嘴里一扔,喉结一滚,便咽了下去。
黎棠:“……”
早知道刚才在车上就让他把药吃了。
索性发烧本来就该多喝水,提前备好总不会错。等水烧开,黎棠拿杯子倒满,等晾凉的过程中,催蒋楼进屋睡觉。
蒋楼说不困,黎棠说:“不困也得睡,你是病人。”
蒋楼恍若未闻,黎棠权当他的助听器失灵,绕到他右边:“去、睡、觉。”
没办法,蒋楼抬脚往里走,跨过房间门槛,又回过身,似还有话要说。
许是病着的人总显得脆弱,黎棠看着他直勾勾的,仿佛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一下子软了。
“我不走。”黎棠不问自答地承诺道,“我等下就进去陪你,好不好?”
这句哄小孩般的话,成功把蒋楼哄进了屋。
约莫十分钟后,黎棠捧着杯子进里屋,蒋楼已经在床上躺好,被子盖到胸前。
和以前一样,他只占据床的一半,另一半空在那里。
黎棠走过去,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在床边坐下。
然后扭身,望向窗外。今日阴天,青山被云雾缭绕,与天交界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迷濛。
黎棠轻扬唇角:“山外青山楼外楼,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之前还以为是随便取的,因为“楼”字实在常见又普通。
蒋楼没想到他会记得上次复述信时一语带过的内容,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取自哪里。”
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两次“初见”,一次五岁,一次十七岁,黎棠都这样介绍自己。
而这两次,正好是蒋楼口中“两件事”的开端,引出了数十年的命运纠缠。
黎棠收了笑,垂低眼眸,脑海里千头万绪。
他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小孩,知道不该站在后来的高度去评判当年的自己。而且如果再来一次,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谁能拒绝得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温柔陷阱?
他不恨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恨过。
可还是会害怕。
害怕广播里响起的一切声音,害怕每次来到这里,经过这条路,都会想起为救他而丧生的人,害怕类似那年圣诞节无缘无故的消失,更害怕猜忌和怀疑,怕听到的每一句情话,都经过精心设计。
他承认,确实还有阴影。
终于还是续接起刚才未尽的话题。
“虽然你骗过我,但我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未必都是假话。”黎棠很慢地说,“至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开心。”
“谢谢你能记得这么多,还一直保存着这些回忆。我也希望你能放下,不要再拿莫须有的罪名惩罚自己。”
这类似拒绝前奏的话语,让蒋楼的心倏然下沉。
他知道是自己七年前种下的因结成了如今的果,黎棠畏惧他,不再相信他,甚至可能……不再爱他。
蒋楼下意识地找办法解决问题:“我可以立下字据,接受全天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你发现我说谎——”
黎棠猛地转过身来:“不,不要这样。”
他眼中有惊恐,亦有不解,“……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他认识的蒋楼孤独却自由,历尽苦难却从未向任何人低头,更不曾像这样近乎卑微地退让。
可是蒋楼问:“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黎棠忽而怔住。
是啊,从前他看到的蒋楼是善于伪装的,总是面带笑容,却没有人看懂他的内里。
现在的蒋楼丢掉面具,心思反而藏得更深更隐秘。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蒋楼。
一种溃败感油然而生,黎棠耷拉肩膀,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了解你。”
“我只是觉得,至少需要一个理由,哪怕是为了复仇都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头脑不清醒,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开始一段关系。”
黎棠说得有些抽象,蒋楼却听懂了,继而松一口气。
至少不是拒绝的意思。
“也许你不信,”蒋楼说,“我现在非常清醒。”
黎棠苦恼地说:“可是我不太清醒……”
“那就先睡一会儿。”
蒋楼轻轻握了下黎棠撑在床沿的手腕,“我是受凉引起的发烧,不会传染给你。”
停顿两秒,蒋楼又说,“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两分钟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黎棠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我果然是不清醒。
怎么就这样躺下了呢?
许是生病的关系,身边人的呼吸略微粗重,吐息的热度似有若无地蔓延开来,让周遭的空气升温,人也跟着燥热,哪里还睡得着。
闲着也是闲着,黎棠抬起手臂,伸过去,掌心轻碰了下蒋楼的额头,有点烫手,比刚才好多了。
过五分钟,他又伸手去探温度,再过五分钟,再探……终于让蒋楼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哑声说:“没事了,你睡你的。”
嘴上这么说,握住手的手却没有松,眉心也微微打褶,似在忍耐什么。
黎棠猜测:“你这个姿势是不是不太舒服?”
蒋楼“嗯”一声,然后闭着眼翻了个身,变成面向黎棠的侧卧姿势。
吓得黎棠忙也侧身转过去。
手总算放开了,黎棠却来不及松懈,因为他发现,此刻他的后背面对蒋楼,蜷曲的身体几乎嵌在蒋楼怀里。
背后拥抱的姿势。
而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蒋楼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
却没有生出旖旎的心思。黎棠忽然意识到,他们俩都选择了未出世的婴儿躺在妈妈子宫里的姿势。
两个被妈妈抛弃的人,不约而同地蜷缩起身体,紧密地锁住对方。
不禁想起蒋楼说的“相依为命”,还有,“宁愿你是我的弟弟”。
“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当然地守着你。”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相依为命,本来就该在一起。”
在视线模糊前,黎棠合上眼睛。
好像,并非完全不了解他。
好像,越来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可还是睡不着。
憋退泪意,黎棠无奈地撑起眼皮,视线转来转去,落在了床头的助听器上。
蒋楼也没睡着,在身后动了一下,胳膊无处安放般地搭在黎棠腰际。
黎棠索性带他聊天:“你什么时候重新戴上的助听器?”
蒋楼满足他的好奇:“大学的时候,尤其是当交换生的那两年,接收到很多新鲜的事物,发现这个世界远比我以为的要包容和多元,没有人关心我几只耳朵听不见,更没有人在意我戴不戴助听器,戴什么型号什么款式的助听器,所以——”
所以,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剔除多余的自尊心,不再以所谓的“和其他人不同”为耻。
黎棠替蒋楼补完未尽之言,深以为然地想,很多时候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内心深处的胆怯,和一些腐旧冗余的固有观念。人还是要向上打破屏障,才能解放自己。
不过蒋楼还没说完,紧接着,他讲起了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情。
“在国外交换的第一年,参加过一个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
是蒋楼的专业课老师,认为他的学生们每天都和程序代码打交道,接触的都是AI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科技,难免变得傲慢冷酷,忽视与其他人类的情感沟通,于是强制他们去参加这类交流会,并要求他们写下心得体会,交给他过目,他会酌情计入总成绩。
为了完成这项“作业”,蒋楼不得已报名参加过一场,而那一场的主题是——让你无法忘记的人。
来自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人,围坐在一起,或哭或笑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讲去世的母亲,为生前没有好好陪过她而后悔;有人讲曾经的爱人,做梦都想收回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也有人讲旅途中偶遇的人,忘不了他的笑容,或者他送自己的一件礼物……
轮到蒋楼,他稍作思考,说:“我曾伤害过一个人。”
用堆砌的谎言,用极其恶劣的手段,害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气,选择自尽。
听说那人还活着,小组成员们或念着上帝保佑,或闭眼祷告。其中一名黑人女孩问,这样对他,你应该非常恨他吧?
她用的是hate这个字眼。
hate,憎恨的意思。
良久的静默后,蒋楼点头。
他用英语回答:Yes,I love him.
是的,我曾经那么恨他,恨到要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恨到他在说爱我的时候,我要不断地在心里回应“我恨你”,才能获得片刻喘息,才能短暂地饶恕自己。
所以我爱他。
原来,我爱他。
黎棠有一霎的恍惚,仿佛那声音是从遥远的时空穿越到现在。
后来才知道并非错觉,是蒋楼,下颌抵住他的颈窝,贴在他耳畔,沉沉地呼吸,沉沉地说:“我爱你。”
“也许你不信,可这就是我的理由。”
“黎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