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的茶点已经被收得七七八八,这剩下几份虾饺和一盘陈村粉恹恹地摆在那儿,像是提醒服务员不用收桌的暗示,一泡普洱茶还没喝薄,孙年杰就不停地给四个人倒茶。
程星亦吃不下去,脑袋晕晕的,耳边似有轰鸣在不断振捣他的耳膜,徐零身上的香水味不仅让他头疼,还让他的胃难受得想作呕。
实在受不了了,他起身说:“我去上个洗手间,等我回来再买单啊。”
茶点档的洗手间比较狭窄,只有一个破旧的洗手台,染着陈年茶渍洗不去的台盆微微泛黄,水龙头一拧,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水也不是自动的热水,大冬天的冷死了。
镜子也起了斑驳的印迹,程星亦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双眼睛落入坑洼的镜斑之间变得有些扭曲,不像样。但他还是看着自己,平静了很久,缓了很久。
齐墨宣是gay。
齐墨宣有前男友。
这是他今晚被迫接受的两个讯息,像两道万里晴空下突如其来的霹雳,前后紧挨着往他脑袋上砸,一时缓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星御老师,你没事吧?需要纸巾吗?”
他转过来,见徐零站在那里浅浅地笑着,那嘴角的弧度弯得恰好有些假。
程星亦觉得恶心:“别叫我老师。”
徐零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你好像不知道墨宣有前男友,他没告诉过你吗?”
程星亦关掉水龙头,不吭声。
徐零接着点头:“也对,你们昨天晚上才认识,他怎么可能跟你说这些。”
程星亦一刻都不想呼吸这里的空气,但却仿佛脚底下钉了铁钉,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脚。
徐零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洗手台前。
“我们是在高中时上课的画室里认识的,虽然他喜欢国画,我喜欢油画,但我们在一间画室里,老师是同一个。”徐零的声音软绵绵的,初听好像清甜可人,听多了只觉黏中带腻,让人犯恶心。偏他还一直浅浅地笑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我们一起上培训班,一起去学校,一起上课,一起去食堂。”徐零顿了顿,收敛笑容,叹了口气,“只可惜……要不是他爸妈反对,我们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呢。”
这个声音实在不好听,程星亦又打开水龙头,试图让哗哗的水声掩盖住。
他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着,只盯着前面镜子里的徐零,声音冷漠:“哦,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最好了。”徐零挑起眉毛,很满意。
他又说:“以前我们画室里的同学画画,也会互相画对方的肖像图,觉得谁好看就会画谁。他之所以画你,可能只是也觉得你好看吧,就像当初觉得其他同学好看一样。”
程星亦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早已溢出的水。
徐零又忽然皱起眉毛,似乎很愧疚很抱歉,眼神楚楚可怜:“星御老师,你不会听着不舒服吧?我只是怕你误会什么,才跟你说明这一切,你要觉得他跟你没关系,那就最好了。”他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意,甚至眨眨眼,“我猜,过几年等他经济独立不用受父母约束了,他就会回来找我复合的……”
“刷——”
猝不及防的,程星亦手臂用力一挥,蓄满一掌心的冷水倏地朝徐零泼去。
“啊!”徐零惊呼一声,掩住溅满了水的脸,“你……”
“你叭叭叭的讲这么一大堆,是蹲坑里的厕水让你嘴巴不舒服了,非得嚼几次舌头才能品出那味儿?”程星亦转过身,终于直视徐零。
徐零显然没料到这话,震惊地看着程星亦。
程星亦咧嘴笑道:“且不说我和齐墨宣只是普通朋友,他的私事我无权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稀得浪费几分钟听你这个屁都不算的人在这里炫耀自己失败的情史。”
“再者,就算我和齐墨宣有什么关系……”程星亦顿了顿,微微一笑,“你今晚说的,我也一句都不信。”
徐零当场愣住。
“随便动动嘴皮子的事谁不会,你说你是他前男友,我还说你是我儿子呢,你是不是还得跪下来磕两个响头叫声爹?哎,都怪爸爸没钱才让你买这么劣质的香水和化妆品,脸都花了,自己整整吧要不真见不了人。”
看到徐零立刻大惊失色地凑上镜子前去观察自己的脸,程星亦终于顺了口气,抬脚走出洗手间。
和孙年杰三个人一起走回学校宿舍的路上,刮起了一阵冷风,大家都缩起脖子裹紧衣服,孙年杰还说过两天寒潮南下,穗城的气温会更低。
程星亦把毛衣领子往上拉了拉,过马路时发着呆没留神来往车辆,被孙年杰一把拽到了校门口,才回过神来。
其实徐零的妆究竟有没有花,他并没有看清,只不过恶向胆边生吓唬一句而已。
再其实,他说在徐零面前说自己一句都不信,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信了七八分,毕竟一个人没有理由撒这样的谎。
而且,徐零去问邪的周年庆活动,说明他肯定是玩过问邪的。而齐墨宣也曾说过他是被一个男性朋友带着入坑了问邪,才学会玩刀侠的。
想到这里,他又重新慌了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概念?齐墨宣是gay,齐墨宣有个前男友,而现在单身,那么——齐墨宣对他是怎么想的?该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也总不能着急忙慌地直接跑去问齐墨宣,太突兀、太尴尬了,也不知从何问起。
虽然没问,但每次上线一起组队下本,看到队伍里安静挂机的齐墨宣,即使人不在,他还是浑身不舒服;等到人在了,随便说一句话,程星亦都感觉自己身上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实在不能想象等见了面,又会是什么反应。
更不敢见他。
于是,程星亦找了个理由:[哥,这周六跟付晏的约饭,我就不去了。]
当时天胤和琉璃正在队伍里聊商城上某本技能书的价格,程星亦随口说出来,显得十分自然。
齐墨宣马上问:[是有别的事吗?]
程星亦找了个理由:[对,采风课的老师带我们去远城采风,要去一整天。你和雨歆去吧,下次咱们再约!]
齐墨宣:[好。]
就这样,一次聚餐被他这么搪塞过去。
听说那一次聚餐尤其热闹,画室的人比上一次还多,他们开了酒在大厅里庆祝即将过去的冬天,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
元旦假期那三天,天气还是很冷,寒潮时拿出来的久违的羽绒服和毛巾都还没收回去,但冷风没能阻挡穗城人出门玩的步伐。
程星亦第一天在家陪程一水,第二天跟高中朋友出去疯玩了一整天,第三天无所事事,睡到了大中午。
他起床收阳台的衣服,发现今天出了大太阳,冬日的暖阳铺在原本冰冷的防盗网上,算是新一年的好兆头。他捧着牛奶在阳台晒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齐墨宣。
齐墨宣在干嘛?他会想徐零吗?
又或者……他会想自己吗?
程星亦把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撇掉,回到房间浑浑噩噩打开电脑登录问邪,想着清任务。诗经五页的另外四个人都不在线,这么大好的节日也没谁会宅在家里玩游戏。
他又想起,前两天问邪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联系到他,说寒假要拍一系列贺新春主题的视频,邀请程星亦扮演视频里的魔修。工作人员还说,齐墨宣已经答应下来,扮演问邪的画魂拍摄视频。
于是程星亦没多想,也跟着答应下来。
打了几局单人切磋后,他实在没心情玩游戏,起身拉开房间的窗帘。这边也刚好向阳,阳光跃进来洒在飘窗的瓷砖上,亮得人睁不开眼。楼下小区的小孩儿蹦跳在喷泉之间,正准备出去玩。
坐在这里也没意思,程星亦想了想,披上羽绒服出了门。
他坐地铁在双大站下车,直奔“追云”画室。
幸好画室正常营业,客人不多,付晏也不在。程星亦指名要画国画,前台小姐姐便带着他进了空无一人的国画室,让他自己坐着自由画画。
墙上共有四幅花鸟国画,分别是梅兰竹菊,之前听付晏说是齐墨宣画的。于是程星亦仰头学着那幅寒梅图,一笔一画描摹起来。周围仿佛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甚至所有杂物都消失了。他全神贯注,注意力全在眼前画架的这幅画上。
不知画了多久,程星亦搁笔,恍若梦醒。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付晏会在一线城市开一家成人休闲画室,在忙碌喧嚣中染尽风尘,如果这么一幅画画下来,心果然能静很多,像被清水洗涤过一样。
门边一声叩响,他抬头,见是付晏。
“嘿,程星亦?”付晏惊喜地笑,“你怎么来了?”
程星亦伸了个懒腰,揶揄道:“上次有事没来吃饭,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正好今天没什么事,就过来光顾一下呗。”
“上次你没来真是可惜,我们开了几瓶好酒,老齐和雨歆妹妹都喝了一些呢。”付晏边说边走进来,“你画了什么?”
程星亦示意他看:“刚照着墙上画完一幅寒梅图,终于知道画画有多难了,这梅花像是像,就是没气韵没意境,你说我怎么画不出齐墨宣画里的那个感觉?”
付晏哈哈大笑:“他从小就学画画,有天赋还接受过训练,又对国画情有独钟,哪是咱们普通人能比得上的?”接着他又挪了张凳子坐过来,炫耀一样地补充,“高中那会儿他就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了!”
高中?
“付哥,你跟他是同一个高中?”
“是啊,高中我们就是同学了,当然大学也是,不然像他那么冷的性子,我怎么可能和他套得了近乎?”付晏随口开着玩笑。
程星亦心念一动,问:“顺城一中?”
付晏挑眉:“你知道?他跟你提过?”
既然付晏也跟齐墨宣一个高中,那……与其枯坐一直胡思乱想着,倒不如自己主动,问问清楚。
“那倒没有。只不过……”程星亦装作很自然地想了一想,“前两天刚好认识了一个美院的同学,他也是顺城一中毕业的,叫什么、徐零?”
付晏脸色一变。
“徐零?”他皱眉,“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