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燕白没想到陆野会出现得这么快。
陆野的声音响起时,齐燕白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睁开眼睛。
“陆哥!”
陆野是从街对面飞奔过来的,现在气儿还没太喘匀,闻言嗯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齐燕白一圈,眼神在他被扯乱的领子和侧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见他没受什么伤,这才缓了缓语气,问道:“没事儿吧?”
齐燕白在陆野面前总是显得温柔无害的,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里那种愤怒而厌恶的情绪,轻轻松了口气,说道:“没事。”
那醉鬼压根没反应过来陆野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被陆野拉着,整个人都显得很暴躁。他挣扎着狠狠推了一把陆野,粗声粗气地骂他:“滚、滚蛋,关你什么事儿。老子他妈的有艾滋病,再管闲事儿小心弄死你。”
“哎哟,巧了。”陆野闻言一乐,说道:“我还有狂犬病呢。”
他压根没把这醉鬼色厉内荏的恐吓当回事儿,说着冲齐燕白仰了仰下巴,示意他先去捡手机。
“你看仔细了,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不是你闺女。”陆野今天不在岗,按理来说没有执法权,所以不太想跟醉鬼来硬的,试图跟他讲理道:“少缠着别人,找地儿醒醒酒去吧。”
那醉鬼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陆野的话听进去,他眯着眼睛,艰难地盯着齐燕白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辨认什么。
齐燕白听他的话,走到旁边弯下腰捡起手机,随手拍了拍上面的浮灰,然后按住开机键,想查查看手机有没有什么损坏。
那醉鬼余光里瞥见手机屏幕亮起,登时挣扎起来,开口就骂:“你他妈是不是要给那婊子通气儿,老子告诉你,你他妈想得美——”
他说着挣扎着就要去抢齐燕白的手机,醉鬼犯起疯来力气颇大,陆野仅靠一只手一时间竟没制住他,不得已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试图把他拉离齐燕白身边。
但那醉鬼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门心思想冲齐燕白使劲,他眼睛都被酒精熏红了,猛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锃亮的新水果刀,恶狠狠地往旁边胡乱刺去。
那刀寒光锃亮,齐燕白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挡住陆野。但陆野已经上前一步,侧身避过刀锋,伸手攥着那醉鬼的手腕用力一掰,那水果刀瞬间脱手,当啷掉在了地上。
齐燕白一颗心悬上又掉下,还没来得及放安稳,就见那醉鬼失心疯了一样扑了上来。他下意识想躲开,但陆野已经先一步伸长胳膊拦在了他和醉鬼之间,硬生生把他和“危险”两个字儿隔住了。
那醉鬼没了刀,可能也是一时上头,下意识一口咬在了陆野手腕上。他这一口咬得极重,血瞬间就顺着陆野的手腕滴了下来,齐燕白脸色猛然一变,忽然打心底里翻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齐燕白是想创造个机会跟陆野多相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陆野会为了保护他而受伤。
他一直以来维持的那副无害的假面霎时间裂开一道鲜明的缝隙,从里面泄露出一点真正的惊慌和愤怒。
“陆哥!”
“没事。”
陆野冲他一摇头,示意他别过来,然后皱了皱眉,顺势掰过那醉鬼的胳膊,顶着他的后腰,把人整个面朝下按在了水泥地上。
“我本来想跟你客气点的。”陆野冷笑一声,说道:“这么大岁数了,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他正说着,路口那边正好驶来一辆巡逻警车,陆野把人扣在地上,抬手示意了一下,就有两个年轻的巡逻警员小跑过来,接了他的手。
那醉鬼本来还在叫嚣着骂他,结果一看见警察就哑了火,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
“故意伤人未遂。”陆野用脚尖踢了下掉落在地的水果刀,随口道:“你们看着处理吧。”
他说着把人交给同事,然后从同事手里接过一张纸巾,随手抹了一下手腕上淋漓的血,转头走到了齐燕白面前。
“齐老师。”齐燕白还在定定地盯他手腕上的伤口看,陆野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说道:“回神了。”
齐燕白猛然回神,他盯着陆野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两秒,然后冷不丁想起什么,一把拉住陆野的手,就要领他走。
“他说他有病。”齐燕白语速飞快地说:“咱们得去医院——”
“你真听他瞎说啊。”陆野好笑地反手拉住他,说道:“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白酒喝了起码一斤多,水果刀不带刀鞘就敢往怀里揣——要真的是艾滋病患者,他嫌自己死的慢吗?”
齐燕白被他拽着停下脚步,但还是转头看着他流血的手腕,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说,他没病?”齐燕白冷声问。
“大概率吧。”陆野用纸巾捂住伤口,说道:“没事儿,就出了点血,你冷静点。”
齐燕白也很想冷静,但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都红了,他盯着那个被警察扣上手铐的醉鬼,说话都有点不利索。
“怎么能没事儿呢。”齐燕白难得地展露出一点攻击性,咬牙切齿地说:“那他、他还袭警——”
陆野挑了挑眉,心说这可新鲜了,齐老师从来都是温柔和善的,哪怕遇到再难缠的情况也从来不跟人红脸,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还生起气来了。
他第一次看到齐燕白这么情绪外露的模样,还是为了自己,陆野好笑之余,心也有点软,于是用胳膊揽着齐燕白的肩膀抱住了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权当安抚。
“行了行了。”陆野哭笑不得地说:“我警服都没穿,袭什么警。”
陆警官骨子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时游刃有余,但面对齐燕白这种软乎人时反而毫无办法。他看了齐燕白一眼,伸手碰了碰他泛红的眼角,也不知道他这是气得,还是想哭。
“没事。”陆野安慰道:“这有什么,都是小意思,工作上比这吓人的场面有的是。”
齐燕白的脸埋在陆野防风夹克的领口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次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烟草味道。
齐燕白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失控,他知道陆野喜欢跟那种简单单纯的人相处,所以在他面前一向也表现得很和善,但刚刚那一瞬间,他确实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不知道陆野是否从刚刚那几分钟里看出了什么,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在这个怀抱中重新找回了他的理智。
“那也、那也不够安全……”齐燕白退出陆野的怀抱,低着头盯着地面的地砖,说道:“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
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醉汉,哪怕是胡说恐吓,为了保险,也最好去医院拿一份阻断药。
临近深夜,新城区人民医院的急诊有些冷清,齐燕白陪着陆野挂号拿了药,然后把他送到了处置室门口,抱着外套留在门外等他。
处置室门口的长凳上只有齐燕白一个人,他怀抱着陆野的外套,一点点将上面的褶皱捋平,摸到袖口时,指尖粘上了一点还没干透的血渍。
齐燕白微微一怔,停止了动作,然后把手举在眼前,就着走廊明亮的大灯,看了看指尖染上的那一点鲜红。
在梦里,齐燕白也曾见过陆野流血,但那时候他只觉得漂亮,觉得这才是陆野应该有的模样,但当那种颜色真的出现在陆野身上时,他又不够满意了。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那种奔涌而出的情绪代表着什么,他只觉得愤怒,觉得惊恐,即觉得那种低劣的人不配染指他的所有物,又觉得陆野不该这么坚决地保护他。
他应该是我的,齐燕白想,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受到伤害呢。
齐燕白心里有愤怒,有不满,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却更多,他捧起陆野的外套,低头嗅着他衣领上的烟草味道,打心眼里觉得触动。
毕竟从来没有人这么不计后果,拼尽全力地保护他。
在齐燕白贫瘠而匮乏的二十多年人生经验里,这世上所有人对他的好都是有目的的——父亲教育他,是想让他画画,想要他为家族争光;母亲对他好,是因为想让他变得更优秀,从而获取父亲更多的注意力;学生和家长对他友善,是因为尊重“老师”这个身份,顺便想让他多照顾孩子们;年迈和蔼的老邻居对他友善,是希望跟他互相照应,甚至连送他小饼干的单亲学生家长,也是想跟他发展出另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
只有陆野,他好像没有任何目的,也从来没想过从这些事上索取什么。他今天连警服都没穿,压根没什么“保护人民群众”的职责在身上,但他还是会挡在自己面前,为了一个不够熟悉的“普通朋友”,被一个“疑似艾滋病”的高危醉鬼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齐燕白想。
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印象里那张单薄的速写好像突然被人为地涂抹上了另一种颜色,齐燕白闭上眼睛仰靠在冰凉的墙面上,眼前重新出现陆野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腕。
但比起事发当时的那种愤怒,冷静下来的齐燕白却突然从那种交织的情绪中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念头。
他当时似乎也不全是不满,在那种近乎喷涌而出的愤怒里,竟然还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
这种欣喜隐晦而深沉,如蛛丝般难以察觉,齐燕白顺着这条线回望过去,脑海里却骤然冒出了一个突兀的念头。
——他想吻一吻陆野的伤口。
齐燕白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还在翻涌着,但却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崭新的东西。他攥紧了手里的硬质外套,听着处置室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忽然心头一跳,感受到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缓慢地流淌出来,复杂得让人难以想象——怜惜和欣喜并肩而行,伴随着齐燕白逐渐加快的心跳速度,似乎正在无声无息地提醒着他什么。
我好像有点喜欢他,齐燕白终于想。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那些隐晦的吸引忽然变得鲜明,那种没来由想要靠近的欲望也终于得到了解答,齐燕白再次想起了许久之前那个困兽般的晚上,还有陆野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
原来我是一见钟情,齐燕白想。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也明白了那种独占欲来自何处。但齐燕白并不觉得事情超出了掌控,甚至恰恰相反,他整个人都随着这种明晰而兴奋起来。
齐燕白一直想要得到陆野,却一直不得其法,只能稚嫩又笨拙地在外围徘徊,一点一点地用“潜移默化”来试探对方。
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了一个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突破口。
真正的谎言是真假参半,纯粹的假象只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戳破,齐燕白欣喜于自己对陆野那种发自内心的真切喜欢,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重新规划和陆野之间的关系。
因为爱情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它是最深的枷锁,能无声无息地拴住世界上最冷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