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身上难受,心里也乱,翻来覆去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夜色渐深,楼里最后亮着的几盏灯也逐渐沉入夜色之中,窗外月光沉沉,但陆野的梦里却正在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家属楼下的少年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摸了下空空如也的衣服兜,面带难色地叹了口气,在楼下拉磨似地转了两圈,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往楼上走去。
老式家属楼设施陈旧,单元门上的玻璃已经破出了一个大洞,楼梯上的水泥东缺一块西缺一块,铁质扶手上积了厚厚一层浮灰,蹭上一下就能带出一片锈迹。
三楼右手边的那家房门没有关严,灯光从窄窄的门缝中投射出来,被水泥楼梯折成几段。
鲜红的新对联一角翘起,被楼道里的风吹得上下起伏,少年三步两步上了楼,拉开房门前,顺手把那一角胶带重新拍回了墙面上。
年还没过完,屋里油炸品的香气还没完全散去,少年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做了一遍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拉开了面前这扇门。
房间里暖意融融,但气氛却僵得像是数九寒冬,少年看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抽烟,脸色沉得像是能拧出水,也不知道在那坐了多久。茶几上用易拉罐做成的简易烟灰缸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烟灰从尖锐的边角满溢出来,在木质茶几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白印。
少年的脚步下意识迟疑了一瞬,紧接着,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陆野。”中年女人冷声问道:“你去哪了。”
屋里冷锅冷灶,劣质烟草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客厅,威严的中年男人闻言掀起眼皮,目光冷淡地望向门口。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梦里的一切已经开始隐隐动摇。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反常地从楼道里席卷进来,陆野原地打了个冷战,但眉眼却显得愈发坚毅。
“去我姐那了。”陆野说。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一瞬间像是被拉开很远,听起来冷淡又漠然,飘飘忽忽,有种近乎扭曲的味道。
陆野脚步一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心说对啊,我回来干什么。
梦境在一瞬间开始扭曲,面前的场景被凭空打破,分割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玻璃碎片。陆野的思绪被抽离又拉远,脱离开面前这个稚嫩的少年身躯,恍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正在做一个完全虚构的梦。
都是假的,陆野想。
但他的“清醒”没能持续太久,梦里的场景很快变换,门口的少年身量先是抽条,但又回落,陆野冷眼旁观,看见年幼的自己在家里破罐子破摔,拿出了自己幼稚而天真的底牌,也看见成年的自己站在酒吧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
接下来的一切陆野并不陌生,他不断穿梭在成年和少年两个身躯里,时而冷眼旁观,时而亲身体会,眼见着桌上的酒瓶子碎了一地,长辈尖锐的怒骂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暴怒的谩骂和轻蔑的调笑糅杂成混乱的噪音,红绿闪烁的光影下,有人失望而鄙夷地啐了一口,言辞凿凿地肯定说:“你不是老子的种,老子就当白养了你个白眼狼。”;也有人含糊而轻蔑地朝他笑了笑,语气轻佻地问道:“别太认真嘛,你要是这么生气,不如来跟我们一起玩玩儿?”
老旧灯管和霓虹灯光交相闪烁,在夜色里划出模糊的轮廓。
原本老旧的装修顷刻间天翻地覆,眼前的人影也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雾,原本熟悉的面孔骤然变得面目不清,狰狞扭曲起来。
老式灯泡的光影滋滋作响,大片大片的黑色影子从角落里蔓延开来,张牙舞爪地吞没了面前的一切,像是蔓延的沼泽一样,不由分说地向他涌来。
梦中的少年仿佛一瞬间踏入了什么极恶之地,濒死的危机感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口,陆野心里一惊,下意识转过头,迈开步子狂奔起来,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他没跑出多远,就察觉自己身后贴上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对方伸手环绕着他的肩膀,蛇一样地贴上来,很轻地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窝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都不爱你了?”对方看似惋惜,语气里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微微收紧双臂,蛊惑似地轻声呢喃着:“那也没关系,你可以是我一个人的。”
青年话音刚落,陆野就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柔软的东西由下而上地缠上了他的四肢。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片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化作了尖细的触手,正顺着他的脚腕向上攀绕着,一点一点地缠紧了他。
那种湿润柔软的触感紧紧地裹上陆野的手腕和脚腕,不容拒绝地贴近他,爱抚他,它们紧紧地裹住陆野,不肯放过每一丝空隙。
那种粘腻的、柔软的触感在陆野的皮肤上游走缠绕,它们看起来驯服而乖巧,讨好似地在陆野身上来回滑动着,动作间带来一片旖旎的湿润感。
脚下的老旧楼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平地,外面的纷扬大雪席卷进来,不知不觉间已经盈满了整个空间。
冰凉柔软的触感从陆野脚下蔓延开来,老旧的家属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举目四望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陆野猛然回头,却在旷野里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白茫茫的视野里,男人背对着陆野,浑身赤裸地站在雪地中央,黑红色的触手在他身上缠绕游走,就像是一条条锁链,诱惑他、取悦他,像是用尽了手段,想把他留在原地。
但男人神色淡淡,既不回应,也不挣扎,他态度模棱两可地停留在原地,只是时不时微微侧头,放任那些触手得寸进尺地去触碰他的唇角和脸颊。
陆野身上诡异的触感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他的视线一瞬间被拉得很远,眼前的男人身形渐渐被雾气笼罩,但临消失前,却似有所觉,微微侧头回来,看了陆野一眼。
他眉头微挑,眼里似乎带着邪气,陆野跟他对视一眼,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一脚踩空,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一夜过去,外面天光大亮,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亮又炽热,陆野眯着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发觉自己湿淋淋地出了一身汗。
梦中的余韵还萦绕在侧,陆野想起梦里的最后一眼,恍惚间不知道是自己在跟自己对视,还是在以“齐燕白”的视角,在看世界上的另一个“陆野”。
他有心想要深究,但梦里的颜色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褪去,逐渐变成虚幻而朦胧的轮廓。原本清晰的印象转瞬即逝,很快变成了一个泡影,轻轻一戳就破碎在记忆里,只留下一圈浅而淡的水痕。
床头柜上的手机恰时响了起来,上班的闹钟跳到首页,刚叮铃铃地响了两声,就被陆野伸手挂断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困倦地揉了揉鼻梁,然后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战斗澡。
睡了一觉,他胃里难受的绞痛已经好多了,只剩下一点闷闷的钝痛,陆野胡乱地在胃上揉了两把,一边换衣服,一边走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个一周前凑单买的肉松面包。
一觉睡醒,陆野虽然还没想好他和齐燕白未来怎么办,但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他叼着面包坐在床边,捏着自己的手机短暂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格式化内存,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个备用机,把电话卡换了上去。
定位软件随着原设备的断电而暂时休眠,接收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弹出了“暂停定位”的提示窗。
齐燕白心里先是一紧,但紧接着又觉得疑惑——定位软件有自毁程序,如果被人从发送端删除,那接收端的软件也会跟着一起消失。齐燕白原本以为,凭陆野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摆脱这种侵犯隐私的东西,却没想到等了一晚上,等来的却只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结果。
他没删掉这个软件吗?齐燕白靠在门边,漫无目的地想:还是隐藏软件藏得太深,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齐燕白自己也知道这个猜想有点荒谬,但事关陆野,他总是忍不住会多想一点。
他正胡思乱想地猜着陆野的心思,就听见对面的房门轻响一声,陆野穿戴整齐地走出门,手里拿着旧手机和车钥匙,正在整理外套的领口,看起来像是要去上班。
齐燕白原本发散的思绪骤然收拢,一时间只剩下眼前这个人,他下意识站直身体,还没等上前,就见陆野视线一抬,先一步看见了他。
他们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一瞬,陆野的表情从意外到平静,眼神在齐燕白身上飞快地扫视一眼,然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野哥。”齐燕白的视线刚一落在他身上,眼神就骤然明媚了许多,他的眉眼下意识向下弯出个细小的弧度,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我等了你一晚上。”
一晚上没见,齐燕白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他衣服没换,领口微敞,眼圈也有点泛红,像是隐约哭过的模样。
陆野生气归生气,但并不想作践他,见状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迈开的步子。
“等我干什么,该说的昨晚已经说完了。”陆野淡淡地说:“回去睡吧,今天别上班了。”
他语气疏离,带着点明显的距离感,齐燕白先是失落,但紧接着,又从里面品出一点后知后觉的甜。
陆野心里还是有他,齐燕白想,哪怕他那么生气,却依然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齐燕白只觉得胸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玻璃,扎得他鲜血淋漓,又疼又痒。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陆野,心说他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舍得放开他呢。
“嗯。”千百个念头转瞬间从齐燕白心头萦绕而过,他乖乖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陆野的话听进心里,只是轻声细语地说:“我就是想你了。”
陆野:“……”
齐老师以前善解人意,进退有度,沟通交流向来都是点到为止,还从来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陆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差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摊牌之后,齐燕白大概也不想再装下去了,他眼神里的侵略性一夜之间变得异常明显,他紧盯着陆野,就像是盯着自己不能失去的灵魂。
齐燕白昨晚一夜没睡,陆野那句“冷静”就像是一团烈火,烧得他辗转反侧,坐立不安,脑子里乱七八糟,总会想到陆野冷静到最后离他远去的模样。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却总能引起齐燕白的恐慌,他心里一紧,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先一步伸出手,握住了陆野的手腕。
“齐燕白。”陆野没有挣扎,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齐燕白,试图跟他讲理:“我们昨晚说好,要冷静一段时间。”
“我知道,但这不冲突。”齐燕白很快说:“你可以负责冷静,我负责追你。”
他的态度非常固执,甚至到了不肯听人讲话的地步,陆野感受着他攥紧自己手腕的力道,看着他近乎偏执的眼神,忽然间明白过来——其实齐燕白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克制。
过量的压抑只会导致更大的反弹,就像压缩的天然气,看着体积越来越小,但危险却越来越大,最后只要出现个小小的引星,就能引起一场巨大的灾难。
“你生我的气,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你。”齐燕白说着向前一步,谨慎地没有伸手去抱陆野,只是踮着脚凑过去,作势要靠在陆野的肩膀上。
但陆野还在“冷静期”,暂时不想跟他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于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
“我会对你很好,特别好。”齐燕白倒也不生气,他轻叹一声,依然留在原位,轻声细语地说:“你可以随意冷静,生我的气也行,让我照顾你也可以——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一心一意地看着我,我做什么都行。”
他语气轻缓,姿态诚恳,看起来做小伏低,但陆野垂下眼跟他对视了一眼,却蓦然升起一股危险而刺激的直觉。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齐燕白眨了眨眼,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野哥。”齐燕白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