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陆野下班还有一段时间,Elvis只能先一步去约好的咖啡厅等他。
装修精致的小店里弥漫着烘干咖啡豆的香气,Elvis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不断拨动着桌上用来送餐计时的小沙漏。
他没什么耐心,总是等不到细沙落下就翻转沙漏,亮眼的玫红色细沙在他指尖被翻来覆去地倒腾,直到那小小的沙漏近乎被他折腾散架,正点下班陆警官才终于姗姗来迟。
陆野已经换下了制服,只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休闲装,但饶是如此,他的外形掉在人群中也已经足够显眼,Elvis离着老远就看见了他,兴致勃勃地坐直身体,冲他死命地挥了两下手。
“陆!”他不见外地舍去了后面的警官俩字,黏黏糊糊地跟陆野打了招呼:“这边。”
他坐在咖啡厅最后排的角落里,陆野的目光随着声音来源扫了他一眼,然后迈开步子,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Elvis先生。”陆野说。
“名字就行。”Elvis半趴在桌上,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陆野,一边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来得好慢,让我等得急死了。”
“不好意思。”陆野毫无诚意地“抱歉”道:“来路堵车。”
“没关系。”Elvis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支起两根手指,从桌上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边试图去捏陆野的袖子,一边语气暧昧地说:“只要你哄哄我,我就不生气——反正你也喜欢齐,试试我也不错。”
Elvis跟齐燕白不对付已久,哪怕这次打定了主意要撮合他俩,也还是本性难改,一看见陆野就忍不住调戏。
但这次陆野却没有上次在警局时反应那么大,他先Elvis一步挪开了自己的手臂,然后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浮灰,淡淡道:“不用开这种玩笑了——你又不是Gay,对我也没兴趣。”
陆野的语气非常笃定,Elvis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短暂地空白了两秒,紧接着瞪大眼睛,夸张地惊叫一声。
“你怎么知道?”Elvis惊讶地问。
“我从进门的时候你就在看我,但眼神全程只停留在我的脖子以上。”陆野说:“相比起我的长相,你看的最多的反而是我的眼睛——比起对我有情感方面的欲望,你更像是在好奇我本人。”
大约是因为最近没有嗑药,虽然Elvis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个疯疯癫癫的多动症患者,但他身上那种因药物带来的癫狂感已经消失了许多,相应的,陆野看到的东西也随之变得更多。
Elvis本来是想给他找不痛快,没想到刚一见面就反被陆野打了个下马威,闻言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就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天啊。”Elvis笑着喊了声上帝,忍不住道:“你这样,我可真要喜欢你了。”
陆野很难理解艺术家们跳脱的脑回路,也懒得深究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到底哪里戳到了Elvis的兴奋点,只是无语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对赶来接待的服务生微微颔首,婉拒了对方递来的菜单。
“柠檬水就行,谢谢。”他说。
人长得好看在哪都有优待,服务生非但没因为他寒酸的点单而怠慢,甚至送餐的时候,还有意给他往饮品杯上多加了一颗新鲜大颗的去核车厘子装饰。
Elvis的视线在那颗车厘子和陆野中间转了个来回,笑眯眯地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开的服务生。
“打扰一下。”Elvis懒懒地拉了个长音,说道:“——给我也加一份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上桌的时候,Elvis终于结束了那种旁若无人的狂笑,他用勺子拨动了一下蛋糕上的巧克力片,托着下巴打量了陆野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安静?不想问问我跟齐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找你吗?”
亢奋期的患者思维能力活跃,讨厌被无视,几乎不需要怎么套话就能自顾自地说一大堆,陆野见状点了点头,顺水推舟地随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陆野的“好奇心”终于让Elvis亢奋起来,他眼前一亮,身体前倾趴在桌上,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是兄弟哦。”
果然,陆野想。
去掉烟熏妆后,Elvis的长相其实还算不错。
抛开因吸毒导致的消瘦,Elvis其实是很标致的混血长相,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长得跟齐燕白有很明显的相似之处。
陆野之前就怀疑过,Elvis提起齐燕白时的语气太过微妙,不像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反而像是认识了许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的人。
他好像对齐燕白异常熟悉,但又下意识地会跟他针锋相对——这种互相敌视又互相了解的关系并不常见,以陆野对齐燕白现有的了解来说,他能获取这种矛盾关系的范围就只有一个,就是他那个畸形的家庭。
“原来如此。”陆野说:“你们长得是有点像。”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Elvis歪了歪头,好奇地问。
“猜到了一点。”陆野实话实说:“他的社交圈很狭窄,你也不像是能出现在他‘朋友’范畴里的人。”
陆野有意在“朋友”两个字上咬了个重音,Elvis停顿了片刻,用他那半吊子汉语水平反应了一下,才听懂这串长句子下的言外之意。
“你一直都这么敏锐吗?”Elvis突然笑了:“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都猜得到?”
那倒也不是,陆野想,起码在齐燕白身上,他就翻了一次大车。
“不过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怕你了。”Elvis用勺子把面前的提拉米苏戳得稀烂,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对陆野弯了弯眼睛,意有所指地说:“不过我不明白,既然他那么怕你,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你呢?”
陆野没对这个问题做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他怕我,他为什么怕我?”
“因为他会撒谎。”Elvis的中文水平一般,有的词句不太会说,就会下意识换成英文,好在陆野的英文水平也还过得去,中英交杂间,也能跟Elvis顺畅地把话题进行下去。
“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会撒谎。“Elvis的语序有些颠三倒四:“谎言对我们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是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好像很在乎‘真实’是什么。”
这是Elvis第一次这么明确地用“我们”来指代他和齐燕白,这种下意识划分立场的用词就像是一条轮廓分明的界限,在一瞬间把陆野和他们的世界隔在了两边。
他的用词那么自然,那么天经地义,就好像那个家庭的“规则”才是世界运行的基础,反倒是陆野这种人,才像是离经叛道的异类。
在认识Elvis之前,陆野听齐燕白提起过很多次他的家庭,也尝试过透过齐燕白的影子,去猜测那个家庭的模样。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么界限分明的地方,透过一个全新而客观的视角,去接触那个“世界”。
“我不该在乎吗?”陆野反问道。
“我不知道。”Elvis说:“反正我们没人在乎。”
“所有你们在乎的东西,我都不在乎,”Elvis丢下勺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冲着陆野摊开手,无所谓地说:“什么情感、真相、互助友爱,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啦——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陆野问。
“开心啊。”Elvis说着弯了弯眼睛,笑着说:“开心最重要。”
陆野眸光一动,从Elvis身上莫名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
齐燕白跟Elvis的性格天差地别,处事风格也是天上地下——齐燕白克制而谨慎,哪怕是不在他面前,在面对其他不需要深交的同事和家长时,他也是和风细雨,尽可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但Elvis不是,他放肆而随意,道德和法律好像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仗着自己的资本随意挥霍人生,好像不把世上的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但此时此刻,陆野却从他们两个人身上看到了同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很明显的自我意识——只是Elvis的自我意识更强,而齐燕白更加委婉而已。
其实这段时间里,陆野一直也在想,齐燕白明明表现得对他一往情深,好像失去他的爱就像是鱼失去了水,下一秒就能躺在地上干涸致死,但他做出的事又那么大胆,就从没考虑过他的感受一样。
他自私、自我,为了自己安心,潜意识里就没把陆野当成一个需要尊重的独立人格——陆野愿意相信齐燕白对他的感情是真的,但这种潜意识却与他表现出来的爱意背道而驰,所以哪怕陆野情感上想要偏向他,却总是在左右拉扯。
但直到现在,面对着面前的Elvis,陆野才终于隐约明白,原来这种矛盾的根源其实并不在齐燕白的感情深浅上,而是在这里——在他骨子里的人格认知上。
一个成年人生活在社会里,总要面对千奇百怪的毒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一帆风顺的,也没有所谓的心想事成,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个互相妥协的过程——大部分孩子在从“幼童”过渡到“成人”的这段时间,总会在社交和教育中慢慢明白这一点,但或许是齐家教育太过缺失,以至于无论是Elvis还是齐燕白,好像骨子里都没有关于这种“妥协”的认知。
所以他们总是下意识去追求最简单、最快捷、最舒服的应对方式,也根本没有面对“拒绝”的能力。
“但齐燕白这一点就不像我。”Elvis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强行把话题掰回了齐燕白身上:“他太‘正常’了,想得也太多了,明明生活有更简单的方法,但他偏偏不要,反而去在意别人的看法。”
“是吗?”陆野问。
“是啊。”Elvis说:“比如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在乎父亲的认可,对我来说,画就是发泄情绪的手段,还有获取金钱的工具——其实我们家没有几个人喜欢画画,但只有他一个人,明明没那么喜欢,却总是想从上面得到情绪。”
“他需要情感反馈。”陆野说。
这一点陆野早就发现了,齐燕白嘴上说着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亲情,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对这些陌生的感情并不抵触,也从不排斥,在陆野带着他去陆文玉家过年的时候,他也很明显被这些东西触动了。
“对,反——反对!”Elvis没听过这个词,但他连蒙带猜地明白了意思,口音别扭地复述道:“就是这样。”
“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很别扭,也不喜欢他。”Elvis眼珠转了转,终于图穷匕见,循循善诱道:“所以你最好把他留在中国,别让他回去惹人讨厌。”
“是吗。”陆野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主动约见自己了,闻言上下扫了他一眼,故意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总欺负他,没事儿还烧了他的画,让他在年底评奖上出丑?”
Elvis:“……”
Elvis上一秒还暗搓搓地在想如果陆野不同意,他应该替齐燕白说点什么好话,但下一秒就被陆野这种语气微妙的指责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噌地站了起来。
“什么叫我欺负他!”Elvis大声喊冤道:“他才是会报仇的小心眼!我烧了他的画怎么了,他第二天就潜进画室!用刀把我的画也割破了!”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想在陆野面前给齐燕白塑造个好形象的目的,愤愤地骂道:“他才是个小心眼,大骗子,偏执狂——”
陆野没有说话,只是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不易察觉地勾起了唇角。
Elvis正骂着,陆野搁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齐燕白的短信消息从弹窗里跳了出来,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今晚下班回家吗。”他说:“我买了鱼。”
或许是还没逼到份上,最近这段时间齐燕白再没有展现出那天对峙时的攻击性,但相应的,他也从没安分过,总是见缝插针地刷存在感,早中晚发来的消息就没停过。
其实这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如果齐燕白足够冷静,他这段时间就该乖乖地销声匿迹,等着陆野发热的头脑自己冷却下来,然后慢慢地自己想起他的好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死缠烂打,总是把人的情绪往火上烤。
齐家真是个离谱的家庭,一个正常人都没有,陆野想。
齐燕白也好,Elvis也罢,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近乎孩童的纯粹——Elvis讨厌冤枉,齐燕白害怕失去,他们明明生长在成年人的躯壳里,但在面对特定问题的时候,却横冲直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
这是教育缺失导致的人格缺陷,所以他们自私、放纵,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陆野的视线在那条短信上流连了片刻,最终没有回复,只是伸手熄灭了屏幕。
“Elvis先生。”陆野静静地打断了Elvis的暴走,说道:“我最后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Elvis说。
“你今天去见过他了吧。”陆野问:“这段时间都没联系过我,他状态还好吗?”
“一般般吧。”Elvis耸了耸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幸灾乐祸道:“可怜兮兮的,像条睡桥洞的流浪狗。”
这个比喻实在有点难听,陆野下意识皱了皱眉,但没有和他争辩,只是伸手拿回手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感谢你的回答。”陆野说:“今天的客我请了,剩下的您自便吧。”
“哎?”Elvis微微一愣,纳闷道:“什么意思,你问完了?”
“问完了。”陆野说。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陆野一直很想知道,齐燕白对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基于他的掌控欲,还是基于他怕失去自己的不安。
陆野处理过很多家暴案,也见过很多掌控欲极强的人,那些人试图控制枕边人的行踪、社交、甚至行为——这些自我膨胀的意识催生了居高临下的控制欲,一旦枕边人表现出一点反抗意识,他们就会勃然大怒,感受到尊严被挑衅的威胁。
恋爱是平等的,陆野不可能跟一个控制狂在一起,所以他冷静的这些天里,除了想考虑以后之外,也想看看齐燕白面对他这种“反抗”时的反应。
现在Elvis给了他答案,于是他再没别的想问了。
陆野来之前,Elvis用自己有限的中文水平准备了一肚子“情深义重”的话想跟他说,但没想到他还没开个头,陆野竟然就听完了。
“你还没问问我齐燕白是不是喜欢你呢。”Elvis连忙说:“他特别喜欢你,我父亲要求他回家分家产,他都拒绝了。”
Elvis像是怕自己的表现不好,陆野真的甩了齐燕白,于是紧追了两步,念台词一样地朝他喊道:“那个,什么——虽然他可能做事吓人了一点,但你不用怕他嘛,他会听你的话的。”
陆野脚步微微一顿,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他勾起唇角,朝Elvis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意。
“我从来没怕过他。”陆野说。
陆野从来没觉得齐燕白的危险会给他造成威胁——来软的,他已经有了警惕;来硬的,齐燕白又打不过他。何况跟犯罪分子比起来,齐燕白那点手段就像是狼崽子呲牙,危险有余但震慑不足,有什么好担心的。
Elvis从来没见过陆野笑,他微微一愣,甚至觉得这个笑有点邪气。
“那你为什么不原谅他呢?”Elvis下意识问道。
“我只是一直在思考,他究竟还是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陆野说。
这句话对Elvis来说有点高深,但陆野没有再解释,他说着重新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背对着Elvis挥了挥手。
“祝你的中国之旅愉快,Elvis先生。”陆野说:“不过下次来请记得遵纪守法,别给我们增加工作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