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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贺新朝 三道 3128 2024-01-17 10:37:14

苍穹的光照不进天牢厚重的墙。

在这人间炼狱里,空气里漂浮着腥膻气,凄厉叫声不绝于耳。黑鼠拖着长尾跑过潮湿的地板,跳进未干涸的血坑,被由远及近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惊扰,一溜烟钻进稻草堆中。

“沈大人,就快到了。”狱卒谄媚地为沈雁清引路,弯着腰,“您小心,地面脏.....”

有罪犯痛吟,狱卒立马换了副面孔,低吼道:“嚷嚷什么,敢惊扰了贵人拿浆糊封了你的烂嘴。”

牢狱深处关押着重犯,穿单薄白衣,半披发,背对着狱门。纵身处沼泽他仍背挺如竹,犹如一道清净的风洗刷着暗处的污秽。

狱卒拿大串的钥匙开了锁,“沈大人,您请便。”

沈雁清略躬腰进入附着腐气的狱房,站定了,望着那道竹影,唤道:“纪大人。”

纪决缓缓转身看清来人。

近十日未见,沈雁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虽是利落的朝服加身,薄唇却有几分苍白,像是患了一场重病,拖着病体前来。

但纪决并不好奇沈雁清的近况,亦不想考究对方冒险亲自来牢狱探望的目的,只开口问了最关切之事,“榛榛可好?”

沈雁清的眼尾微动,似竭力压制着什么,冷声说:“一切如旧。”顿了顿,“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蒋蕴玉已回漠北。”

纪决这才有所动容,沉吟,“榛榛素来最听我的话,怕是你拦着不让他走罢。”

沈雁清眉眼一沉。

纪决身处牢狱却一贯的傲岸,他轻笑了一声,问道:“沈大人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沈雁清按捺下不悦,从袖里丢给纪决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纪决抬手接住。

“张老太师不日回京,废太子于信中嘱托他恳求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张太师已近八十高龄,学富才高,博学闻洽,不仅是废太子太傅,亦是陛下的恩师。七年前他告老返乡,至今不曾回京。

前几日沈雁清买通承乾殿的一个送食内监,换来废太子两封亲笔信。

一封交至三殿下手中,一封快马加鞭送往太师府邸。张太师几经细思后,已动身赶往京都——纪榛离府的那日,沈雁清原想带着牛乳酪将此事告知,而后种种却不如他所料。

纪决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丹药。

“张老太师于陛下有开蒙之恩,此行顺利可免你死刑,改判流放三千里。”沈雁清淡言,“流放之路寒苦艰险,纪大人若熬不住,盒中之物可助你解脱。”

说到“解脱”二字,沈雁清特地加重了音调。

纪决攥紧木盒,“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京都敌友难辨,今日称友明日为敌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沈雁清抬眼,轻描淡写道,“一日利,日日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当真走至弓折刀尽之地亦是我的命数。”

从何时起凡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十步的沈雁清竟也有罔顾前程之时。

纪决望着昏暗处的沈雁清,低声,“我只求榛榛平安。”

“纪大人不必挂心,那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沈雁清抬步往外走,走至木门前,略微侧过脸,又寒冽道,“只是我要奉劝纪大人一句,纪榛念你为兄长,长兄如父,只望纪大人往后莫要多出旁的心思。”

纪决面色一僵,被“长兄如父”四字压垮了挺肩,张口难言。

他目送着沈雁清阔步离去,半晌,在萧索的牢狱里萎落地合上眼,亦锁住一腔不可见世的驰思。

墙缝的光落在他微白的骨节上,他抓住着这一缕光,照亮他心中所望。

榛榛,你我终会相聚。

沈府主院一派死沉。

纪榛梳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物坐在铜镜前,乌发半湿,发尾坠下的水珠在潮了地面,被地龙一蒸,冒出腾腾的热气。

连着被绑了几日的吉安昨夜已从柴房里放了出来,若不是裕和暗中投食,定要丢了半条命。

纪榛与之主仆情深,气得要找沈雁清讨个说法,得知对方一大早便外出,满腹怒火无处泄,又不好拿沈府的下人出气,烦闷不堪。最终只得不让吉安伺候,把人打发回去歇息了。

他坐着生闷气,婢子替他擦拭湿润的发,他抬眼又见侍从要往浴桶里倒新水,困惑道:“我已经洗过了。”

纪榛昨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哭着入睡,却发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一会儿是沈雁清狠厉的神情,一会儿是蒋蕴玉远去的身影、一会儿是兄长在狱中受刑的场景.....等一惊醒就有侍从烧了一壶又一壶的热水往厢房里运,美名其曰替他洗尘。

许是沈雁清授意过,无论他问什么都没有人搭理他。

纪榛在外头风吹日晒三日,确实有几分潦倒,可他已经梳洗完毕,哪有洗了又洗的道理?

侍从果然还是不理会他,倒了水就垂首告退。

纪榛正想询问沈雁清的去处,还未张嘴就见他欲寻的身影出现在房中,他慢慢站了起来,惴惴地望着门口处的沈雁清。

“所有人退至院外,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内。”

纪榛问责的话已到了嘴边,可见着对方冷凝的眉眼,拿着木梳的手一紧,钳口结舌。

沈雁清朝他走来,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对方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凳上。他念着要为吉安讨回公道,鼓起勇气地唤了声,“沈雁清.....”

手中的木梳被抽走,纪榛透过打磨得光洁的铜镜注视着身后之人。沈雁清竟替他梳发,神色平静道:“我方才去见了纪决。”

纪榛眼睛一亮,连忙转身抬头,迫切地看着沈雁清,“我哥哥可好?”

兄弟俩连问候对方的言语都是相同的。

沈雁清用两指扳正纪榛的脸,让他重新对准铜镜,实话到嘴边变成了,“不大好。”

纪榛双眸闪动,“他们对我哥哥用刑了吗?”

沈雁清动作轻柔地梳着纪榛的发,“你觉着呢?”

纪榛心急如焚,不想此刻还听对方打哑谜。他挣开沈雁清的掌,霍地站起来,急着拔高声音道:“你到底肯不肯带我去见哥哥,你若不肯就放我离府,我自己想办法......”

沈雁清将木梳“噔”的一下搁置在了镜台上,纪榛微微一抖,意识到他再没有底气跟对方叫板,咬唇放软了语气,“我只是很担心我哥哥,不是故意吼你.....”

纪榛方梳洗过,整个人都带着潮气。沈雁清低眸看着他松垮的衣襟,那些附着在皮肉上的青红淤痕又不受控制地凭空钻进眼里。

从在郊外将纪榛带回至今,纪榛口中不是蒋蕴玉就是纪决,不然便是休妻决断等碍耳之语,只字未提自己私自离府与人私奔之错,更全然没有半点和他人有染的愧疚之心。

死不悔改。

沈雁清垂眼,“你当真愿意随纪决赴死?”

纪榛一怔,他固然畏死,但仍是红着眼睛点头。

“好。”沈雁清踱步向前,走到桌旁坐下,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如此,你饮下这鸩酒,一命抵一命,我替你救纪决。”

纪榛闻言絮絮发抖,千回百转,沈雁清还是想要他的命。

他所以为的神明原是一再要勾魂索魄的修罗。

“怎么,只是说说而已?”沈雁清沉声,把瓷瓶放在桌面,“看来你对纪决也并非你所言的那么有情有义。”

纪榛惶惶然地迈开步子,喉咙里吞了针似的,“是不是我死了,你定会救我哥哥?”

他来到沈雁清跟前,双眼盈满泪光,但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瓷瓶。

听闻鸩酒剧毒无比,饮下之人会穿肠烂肚,沈雁清厌他到这种地步,要他受尽折磨而亡。

纪榛想询问有没有别的轻松一些的死法,可想了想,利箭穿心、白绫吊颈、古井溺水皆一般的难受,不如一刀抹了他脖子来得痛快。

他一见沈雁清冷漠的眼神,所有的话语又咽回肚子里。

“我.....”

沈雁清道:“若是不敢.....”

纪榛狠狠咬牙,“我敢!”

他凭借着对兄长的敬爱和骤然爆发的孤勇,一把夺过瓷瓶,取了红盖就往嘴边送。

沈雁清五指慢慢收拢,冷眼看着纪榛为纪决饮下“毒酒”。

冷液下肚,纪榛什么味都尝不出来,手一松,瓷瓶骨碌碌地在地面滚了两圈,他亦双腿发软地跌坐在地。一时的热血褪去便是无边的恐慌,他想到自己就要魂散今日,捂着肚子很不争气地哭出声。

横竖都是一死,纪榛抽抽嗒嗒地放狠话,“你要是骗我,我跟哥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又瞪着沈雁清,为吉安求情,“我死了以后,你不准苛待吉安。他从小就跟着我,我把他当半个弟弟看待的。要给他饭吃,嫌他吃得多就把他赶出府去,我的那些宝石都给他,让他下半辈子也过过好日子。”

纪榛交代好了身后事,忽感委屈至极,“你怎么总是想杀我啊?”

沈雁清听对方絮絮叨叨一大堆,纪榛连吉安都想到了,却不给他留半句“遗言”。起身,身影将纪榛笼罩住,“你与外男有染,难道不该杀吗?”他双目涌起血色,一字一顿,“纪榛,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和蒋蕴玉千刀万剐。”

纪榛喃喃道:“我与旁人如何,你又不介意。”许是临终前人都会想起往事,他哭着翻旧账,“当年在江南,那个王八蛋刺史把我当成娈童,你不也无动于衷?”

“我不介意?”沈雁清咬紧牙关,怒至极点语气反而冷却下来,“是,我为何要介意?我早该知道你行为放荡,荒淫无耻.....”

纪榛无端端讨一顿骂,气得头脑发昏,他想和沈雁清理论,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四肢软绵,呼吸潮热。陌生又熟悉的灼烧感从小腹一路往上烧,他晃了晃脑袋,拿手一摸,触得一手汗液。

鼻间闻见淡淡的芙蓉香气。

沈雁清在他面前半蹲下身,掌心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往前压。他视线迷蒙,连带着听声音都有些不真切。

有温热的气息扑洒在他耳郭,很低的一声,“婊子。”

纪榛难以置信素来端庄雅正的沈雁清会口吐秽言,瞪大一双水眼,“你说什么?”

沈雁清与之对视,缓缓地清晰地道:“洗不干净的小婊子。”

眼前是沈雁清冷峭又峻刻的神情,纪榛被秽语吓呆了,愣愣地动也不动,被提着衣襟丢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温水彻底将他吞没。

他睁开眼,望着光影处被清凌凌水波扭曲的清逸五官。

纪榛在溺水的半窒息感里忽而觉着,他似乎从未真正地认识过沈雁清。

作者有话说:

号外号外,端方肃正的沈大人他现原形啦!

沈大人,你老婆最怕心狠手辣之人,你小子完大蛋啦!

榛榛(口水):鸡蛋,哪里有鸡蛋?

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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