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遥!”
他下意识要转头去看,勒在脖颈上的手臂却猛地收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有人贴近耳边,他努力睁大眼,对方面容依旧模糊,声音倒是清楚:“还以为你有本事混进青山派,原来是失忆了。这我可得好好瞧瞧,怎么着,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发不出声,挣扎地抓向扼住喉咙的那条手臂,脖颈却骤然一空,他握了满把的灰烬,簌簌地落在衣襟,洇成斑斑血花。他心跳得厉害,脑子里茫然的空白,慌乱地一阵摸索,才发觉是颈侧淌下了涓涓的血,有什么东西溃堤般纵横奔流,涌到眼眶才寻到出口,便滚烫地落了下来。
烫得他几乎要发抖。
“……青遥!”
青年抱住了他,极紧的拥抱,熟悉而陌生,还心有余悸:“没事了,别哭,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他枕在青年的肩头,注视着地上一团虫尸污血,须臾之前这蛊虫还蠕动在他脖颈里。
他忽然想了起来,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夺得青山派刀法秘籍者,就是下一任堂主。”
他缓缓抬起手,一把推开了那青年。
尹怀殊猛然睁开眼,胸膛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他下意识要忍,结果反倒激起一连串的咳嗽。有人立即扶他坐起,杯盏凑到了唇边,他一边咳得头昏脑胀,一边打开对方的手,温水在杯中不安漾荡,好在对方武功不错,没让水洒出来。
待尹怀殊呼吸稍平复了些,对方将茶杯塞到了他手里,人退了开去。他勉强吞了几口温水,终于觉得好受多了,抬眼去看,沈知言安静地站在床边望着他。
尹怀殊移开眼,粗略打量了这屋中摆设,不用问便猜到是谁的房间了。他本以为自己起码得被押进柴房关起来,没想到沈慎思居然会准许沈知言这样胡闹,再思及方才乱糟糟的梦,不由得觉着好笑。
青遥,青遥,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沈知言取的。
般若教中争夺堂主之位的候选者加起来足有十多个,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带了火雷,混进了各大门派为青山派沈掌门祝寿的队伍,偷袭不成后直接引燃。他原本是想浑水摸鱼,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殃及,跌下了山崖。
亲手种在颈间的蛊虫疯狂躁动,他武功确不如人,才会出此下策想要强行提升内力,谁知偏偏会被这样反噬,在崖底睁开眼时,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的溪水旁也躺着几个人,他看了看,把唯一还有呼吸的拖进山洞里,擦净脸后发觉这人模样倒是俊秀。
这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沈二公子依然感激,见他失忆,便承诺帮他找到门派,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青山派住了下来。直到般若教再度来人,一刀割开了脖颈,蛊虫死去,尘封的记忆卷土而来。
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尹怀殊早忘得差不多了,记得清楚的只有自己取走秘籍那晚,夜色太浓,他不确定混乱中匕首是否真的刺中过沈知言,火光迎风曳动,忽明忽灭,沈知言满脸的震惊哀痛反而深深烙在了眼底。
房中的沉默持续的不算久,沈知言开口道:“你原名是叫尹怀殊?”他轻声笑了笑,“我还是喜欢叫你青遥。”
“青遥死了。”尹怀殊也不抬眼,“二公子,壳子虽然一个样,但我可不是你那个心上人。”
他长发散乱在肩头,颈侧那道淡青色的疤痕若隐若现,沈知言看了一会儿,才道:“我大哥讲的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尹怀殊不禁笑了出声,倚在床头瞧向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跟我有没有放心上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大哥又没说错,我和青遥的确不是一个人。”
“……怎么会不是?”
“我有他的身体,有他那段记忆,可我就一定是他吗?”尹怀殊笑里藏了一丝嘲讽,针一般地刺人,“二公子,你的青遥舍得这么对待你?”
他满意地看到沈知言脸色白了一分,继续道:“但换做是我尹怀殊,即便要杀了你,眼也不会多眨一下的。”
沈知言沉默以对。
尹怀殊等了片刻,按捺下不耐烦,又道:“怎么样,不如趁早放我走吧?”
“……走?”沈知言有些迷惑,“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般若教。”
沈知言不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不肯放过我?”
他抬手想替尹怀殊将纠结的发理顺,对方却厌烦地撇开了头,手微微一顿,便放下了:“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谈这些吧。”
沈知言语气仍是温和的,态度却固执得出奇。尹怀殊拧着眉头盯了一会儿,突地又笑了,胸口的剑伤已经上过药又包扎好了,他抬手一把扯散,才愈合的伤顿时裂开,鲜血汩汩涌出,染了一大片殷红。
沈知言一惊,急忙上前,伸出的手被尹怀殊反攥住,一使力两人都倒在了床上。他长腿伸开,勾住了上方沈知言窄瘦的腰身,双手环住沈知言的脖颈,放低了声音笑道:“那我们换个方式商量吧?”
沈知言惊诧之际就要挣开,尹怀殊非但不让,还轻轻磨蹭着,凑上去吻着他的喉结:“二公子,魔教的人会的花样可多了,不试试吗?”
尹怀殊觉得抱着的人僵硬得像一块生铁,他轻轻吮咬着沈知言的脖颈,余光往下一扫,嗤地笑了:“你也不是没感觉啊,还是说……想这个身子了?”
边说边将手探进他衣袍里,摩挲着就要往下游走去。在即将越界的瞬间,沈知言终于擒住了他的手腕,从衣袍里抽出来,用力按在了凌乱的头发上,尹怀殊喘了口气,索性躺平了任他宰割。
却见沈知言默默地将脸埋在他颈间,半晌才低声道:“青遥,别这样,求你了,别这样……”
话音艰涩,几乎有些悲哀了。
尹怀殊望着帐顶,忽然想了起来,沈二公子为人温和克制,哪怕离经叛道地喜欢上了个男人,所做过最逾矩的事,也仅仅是亲过青遥的鬓角。
也亏得是这个性子,否则他这一身毒血,早就能要了沈知言的性命。
尹怀殊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上了他的脸,侧过头让他看向自己,四目相对:“看我,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沈知言看着他道:“我爱你。”
尹怀殊一愣,猛地推开了他,也不知是没控制好力道,还是对方心神动荡,沈知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扶着床栏才站稳。
这一出折腾下来,伤口渐渐止住了血,鲜血大半都蹭在了沈知言的身上,水绿衣袍上一块块斑驳。尹怀殊将绷带胡乱缠了回去,听不出语气地道:“你可真没意思。爱我啊?那这身血就别换了,穿着吧。”
沈知言没应声,又过了片刻,见尹怀殊躺回床上又翻身睡了,便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去了。
夜色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庄中陆陆续续点上了灯。
送薛乐出了院门后,借着廊下的灯笼,戚朝夕伸手在江离眼前晃了晃,道:“哎,还生着气呢?不然我让你拍回来?”
江离看了他一眼,复又移开:“没生气。”
戚朝夕摇头笑了笑,忽听他问道:“为何说尹怀殊是失败品?”
“人蛊得能任凭主人操控才算炼成,你看他神智清明,不是失败品是什么?”戚朝夕奇道,“怎么对他感兴趣了?”
“……般若教这场比试很奇怪。”
戚朝夕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却不接话。凉风习习,他们两个并肩站在树影下,月光漏下点点溶银,倒是难得的清闲。他问道:“离开聚义庄后,你打算往哪里去?”
江离一时没有答话。
“这也说不得?”
“还没决定。”江离道,“你呢?”
“我啊,我等的时机还没到。”戚朝夕摸出酒壶,往旁边递了递,江离轻轻摇了摇头,他便自己喝了一口,“那明日就此别过吧。”
江离不做声,只点点头。
不明缘由地,心里似乎郁着一口气,隐隐约约地令人不大畅快。戚朝夕总觉得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听对方说些什么,可耳边响起的只有阵阵风声虫鸣,他等了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往身旁瞥去一眼,却发觉江离也正侧头看来。
霎时清寂,月色如银。
然而寂静并没持续多久,院外骤然响起几声惨叫,他们猛地回神。出了院门没几步,江离便感觉到踩碎了什么,脚下发出枯叶似的一声轻响,他低下头,依稀辩认出像是什么虫子的躯壳。
戚朝夕忽然拉了他一把,转眼间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爬满了硬壳的小虫,像是从泥土里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沸水一般四涌。
惨叫声仍未断绝,江离放眼望去,也不知多少人慌张地跑了出来,还有几个江湖人围成一圈,当中正是惨叫的人,撕扯着衣裳痛苦地打着滚,裸露的皮肤上血丝遍布如同蛛网,那虫子钻到皮下,化作了骇人黑点,周围人虽焦灼,却也不敢轻易下手去碰。
吵嚷声之上,簌簌叶落般的声音大了起来,自四面八方响起。
戚朝夕“啧”了一声,冷笑道:“易卜之也就只有这种下作伎俩了。”他拉着江离的手又紧了紧,“当心点,别让毒虫挨了身。”
江离顾不上回答,虫子越涌越多,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石地,遥遥望去,仿佛庄中涨起了青灰色的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