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发丝尽白,江离身上倒没显现出其他异状,只是精神不大好。
出谷后,戚朝夕雇了辆马车,亲自驾车夜以继日地赶路,还不忘时不时地回头与江离说上几句话,江离靠在车厢里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应着,不辨昼夜,更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忽然一日,颠簸不止的马车停住了,戚朝夕将他叫醒,江离强撑起精神,撩帘去看,原来是又一次来到了虚谷。
虚谷老人一见江离这副模样,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捻着白发打量了好一会儿,啧啧称奇道:“像你被反噬到这般程度,却还保有清醒神智的,我可真没见过。”
他又拉过江离的手腕把脉,神情便渐渐凝然了,沉吟良久,不由道:“奇怪,奇怪。”
戚朝夕忍不住问:“前辈,他的状况到底如何?”
虚谷老人看向他,反问道:“我看你也略懂医术,江云若的脉象你探过了吗?”
“每日都有,但一直是这样的脉象,没有变过。”戚朝夕道,“晚辈只懂粗浅皮毛,还请前辈解惑。”
“你不必自谦,这样的脉象我也是初次见到。”虚谷老人道,“他眼下的状况尚未稳定,也许是好起来了,也许是更糟糕。”
江离被他说得愈发迷惑了:“什么意思?”
“就好比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一念得道,一念入魔,端得看你自己。”
江离无言点头。
虚谷老人被彻底勾起了兴趣,催促江离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来。待听到他死而复生之际,虚谷老人捋须的手忽地停住了,似乎顿悟了什么,双目骤缩,嘴唇一阵翕张,竟没说能出话来。
江离打住话音,疑问道:“钟前辈?”
仿佛是被惊醒,虚谷老人猛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突然问道:“上一次你们同江兰泽一起来时,你是不是提到过顾肆师兄的尸身丝毫未腐?”
“是,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江离道。
虚谷老人不禁倒退了两步,扶着桌子站稳了,颤声道:“对了,这就对了!时至今日,顾肆师兄还没有真正死去!”
戚朝夕隐有所悟,试探道:“您的意思是,顾肆也能够死而复生?”
“对!倘若死而复生正是《长生诀》炼成的关键一环呢?”虚谷老人道,“所以顾肆师兄将匕首插进胸口,尸身却完好保留至今,只要他愿意,他仍能够在四十年后的今日复活!”
然而顾肆就此睡去了,并不愿意醒来,世间已无顾少陵。
江离难得惊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如此说来,想要炼成《长生诀》着实困难,天赋、悟性和机缘,缺一不可。”戚朝夕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顾肆没有醒来,是不是意味着炼成《长生诀》的最后一步,连他自己都没有做到?”
“正是此意。”虚谷老人叹道,“《长生诀》是尚未写完的缺本,要如何突破关键,达成圆满,只能靠你自己探索了。”
江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留在此处闭关修行吧,我会施针为你梳理经脉,引导真气,或许能有些助益。”虚谷老人道。
“多谢钟前辈。”江离道。
“何须言谢。我没能将你的祖父和父亲从反噬中救出,若能帮到你,也算不负归云山庄为我太华派报仇雪恨的恩情了。”虚谷老人微微一笑。
戚朝夕忽而想到:“倘若顾肆永远这样睡下去,岂不是真应了《长生诀》这个名字?”
虚谷老人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死而复生,凭借的是心头留存的一口真气,那口真气总会散去的,或许等到百年之后,你我都已深埋泉下,顾肆师兄便会忽然化作一具白骨。”
思及此,他怅然长叹,不再多言,走出房门去为江离的闭关做准备了。
虽然凶吉难测,但总算掌握了眼下的状况,戚朝夕心中有了些底,转头看向江离,忍不住笑道:“你还敢把孟思凡师兄弟两个往落霞谷中带,真不怕被他们给拿到了《长生诀》?”
江离闻言,也笑了一笑,道:“《长生诀》不在落霞谷,在这里。”
他伸手,在不疑剑剑身上的那道细长的疤痕上点了点。
当年江景明与江行舟两兄弟携归云弟子围剿他们的父亲江鹿鸣之时,不疑剑在激战中断裂,而《长生诀》又难以销毁,最终,江景明将《长生诀》铸入了剑身之中。
戚朝夕先是一愣,随即彻底笑了起来。
江湖人你争我夺,苦苦钻研不疑剑上的线索,却不知《长生诀》已被捧在了他们手上。
江离偏头瞧着他,也跟着笑。两人笑了好一阵,渐渐静了,四目相对,戚朝夕把江离拉到怀里,下颔轻轻蹭着他的发顶:“闭关之时,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江离闭眼靠在他肩上,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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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约已到,各大门派重聚于般若教的前殿之中,等待商议处置之事,然而最关键的人物,新任的盟主孟思凡却迟迟没有到场。
江湖众人等了一阵,便忍不住出声催促,天门派的弟子更加焦急,一边派人去联络寻找,一边欠身赔礼道:“大师兄几日前便离开门派了,兴许是路上被什么拖住了脚步,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就算有要事,那也该提前传信说一声啊,就让我们这么多人等着?孟盟主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吧!”有人愤愤不满道。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诸位。”那弟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忙命人再添些茶点上来。
众人只得按捺着性子继续等着,却不想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傍晚。
殿中的气氛沉郁,已经许久没人说话了,只有杯盏碰撞的声音偶尔响起,各大门派的主事人神情都渐渐凝然,连一向对孟思凡青眼有加的广琴宗林示宗主也面露不快了。
天门派的弟子连赔罪都没了底气,只得贴在墙边,只当作自己不存在。
哐当一声,有人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是青山派的大弟子沈慎思,他扫视过众人脸色,提议道:“我看不必再苦等下去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
众人纷纷长叹,点头附和,又有人问道:“那明日如何呢?”
“明日是继续等这位盟主大人,还是等他传信回来再谈?”
无数目光又一齐落到了墙边的天门派弟子身上,几个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出声拿定主意。
就在这僵持的一刻,忽然响起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为什么不能先推选一个人暂代呢,是山河盟有什么特殊规矩吗?”
那是个盲眼姑娘,在询问着身旁的沈知言,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场之人耳聪目明,都听得清楚。
江湖众人对她并不陌生,虽是魔头尹怀殊的妹妹,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从未做过坏事,又双目失明,看着柔弱可怜,谁也不好意思提出拿她来偿命抵债的话,因此听说了沈知言闯入火场将其救出的消息,纵然有人心生怨愤,但更多的还是称赞沈二公子宅心仁厚。
尹怀柔这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山河盟虽未有暂代盟主的前例,但又何尝不可呢?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旁的沈知言身上。
“说得有理,若要推举人选,我认为非青山派的沈二公子莫属!”
“我也认同,沈二公子侠肝义胆,先前我们屡次遇险,多亏了他出手相助,那次在平川镇外大伙与魔教周旋,也全靠沈二公子指挥调派,他的处事我信得过的。”
“唉,擂台比试时我就觉得这盟主之位该是沈二公子夺得,若不是二公子谦逊,哪儿轮得到他孟思凡呢?”
人声如潮,哪怕有零零散散的异议杂声,也全被淹没其中了。
沈知言面对着众人望来的期待目光,迟疑道:“我……”
“知言!”沈慎思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打断道,“这是对你的信任,你不要辜负了大家。”
“……”沈知言侧过头,看到身旁尹怀柔安静的笑容,蓦然想到了什么,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看向众人,点头道,“好,那我便不推辞了,只是临场受命,未有头绪,还请诸位先各自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会拿出一个办法来,再与各位详加商议。”
他一开口,众人顿感安心,加之干坐了一日浑身酸疼,再不多说,纷纷告辞离去了。
转眼间,前殿人已散尽,沈知言缓步而出,站在白玉石栏前,遥望乌云间沉沉欲坠的橘红日头,久久无言。
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沈知言没有回头,只是苦笑:“为什么非要我做这个盟主呢?”
尹怀柔道:“也许哥哥觉得,只有这个位子配得上你。”
“……”沈知言低下头去,压抑着呼吸中的颤抖,静默良久,方道,“暂代罢了。”
尹怀柔轻轻笑了笑,道:“我觉得,孟思凡应当不会回来了。”
沈知言一怔,回头看去:“你知道了什么?”
“不知道。”尹怀柔摇了摇头,“我猜的。”
沈知言默默地看着她安然静好的笑容,终于明白了尹怀殊的话,这个小姑娘的确比他们都坚强得多。
“太阳落下了。”他最后道,然后慢慢地走下了长阶,走入了黑夜之中。
尹怀柔还停留在原地,最后一缕余晖落在她的脸上,她看不到,却似乎感受得到。
见状,青山派的一个年轻弟子走了上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红着脸道:“尹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我来送你回去吧?”
尹怀柔侧了侧脸,微笑道:“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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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闭关的那几日,虚谷中也落下了雪,戚朝夕盘膝坐在廊下,听着房中的动静。
雪粉薄薄地在枯草上沾染了一层,像未抹匀的脂粉,渐渐落得大了,飘飘扬扬,如絮纷飞,雪一点点积得厚了,堆在苍绿的竹叶上,铺出了遍地莹白。
房中突然响起一阵咳嗽,紧接着是一声栽倒的闷响,戚朝夕心头惊跳,起身闯进房门,撞入视野的先是地上一摊血迹,再往上移,便是江离躺倒在床榻之上,眉心紧蹙的模样。
戚朝夕几乎发不出声音,张口半晌,才艰涩道:“前辈,他……?”
虚谷老人坐在床畔,正扣着江离的脉搏,温和道:“脉象已恢复了正常,别担心,这是熬过去了,让他先好好睡一觉吧。”
戚朝夕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到近前,凝视着江离缓和起来的面容,一颗心总算缓缓落回。
这一觉睡了许多时日,江离的白发未有变化,虚谷老人揣测道也许《长生诀》炼成了正是这般模样,但无论如何,他的脉象确实逐渐平稳了。
虚谷中的腊梅开了,戚朝夕折了几枝插在白瓷瓶里,磬口檀心,瓣如黄玉,满屋子盈盈生香。
江离醒来时,先闻到的便是这香气,他恍若大梦一场,迷迷蒙蒙,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浑身松快,脱胎换骨一般,睁开眼去,就看见戚朝夕倚在床畔睡着,疲惫的面容有种别样的俊朗。
江离瞧着他,缓缓撑起身来,这一动,戚朝夕顿时被惊醒了,抬头望来,竟有些怔怔的,分不清是梦是真,房中静静的,腊梅幽幽吐香,他没来得及说话,江离凑近吻上了他。
窗外,正是夜深落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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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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