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宴过后,江湖众人各自回了住处,无一人告辞离去,归云山庄妥帖安置着,自然明白他们是在等几日后推举下一任山河盟盟主的大比,甚至对于不少人而言,大比才是正事,为江行舟吊丧不过是顺便。
戚朝夕跟江离回到房里,关上了门,才终于获得一室安静,他不由得舒了口气,转头看向江离,发现对方也正看向他。
阔别多日,这一上午他们在人前都忍了无数的话想要说,眼下终于得以独处,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开口了,一时间四目相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彼此这样傻愣愣的,禁不住笑了起来。
江离的笑并不十分明显,抿了唇角,笑意藏在微微弯了的眼眸里,戚朝夕瞧着,只觉得格外想念,索性也不去考虑该用哪句话来开头了,拉过他低头吻了上去。江离配合地闭上了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与他更加贴近,厮磨着分享刚在屋中暖和起来的温度。
一吻分开,戚朝夕忍不住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想我了?”
江离看着他,道:“是担心你。”
“我这边一切顺利。”戚朝夕道,“倒是没想到江行舟突然就病逝了,让你一个人在归云山庄受了许多委屈。”
“没什么。”江离顿了顿,拉着戚朝夕远离房门,走到桌旁坐下,压低声音将虚谷老人告知他的怀疑有人毒害江行舟一事给详细讲了。
戚朝夕听罢,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连虚谷老人也只能停留在怀疑一步,找不出确凿证据,那从江行舟的病情入手是走不通了,这些天倒可以旁敲侧击打听些他与庄内众人平日里的关系亲疏好坏,毕竟日日把控着剂量下毒这事,除了毅力,还需要机会。等筛出大致范围就好办了,哪怕下毒的证据无可寻查,我就不信那个人会忍住不动其他手脚。”
江离若有所思地点头。
“还有一处可以入手。”戚朝夕瞧着江离,“凭着小时候和后来见面时你对季休明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主动与般若教联系出卖你们吗?”
江离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道:“有人引诱他。”
“不会是般若教的人。想要成功打动季休明,那个人要有足以令他取信的身份,并且了解他在归云山庄内的真正处境和痛苦,因为外界只知季休明是归云年轻一代最为出类拔萃者,又陪同少庄主江湖历练,光鲜无比,所以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庄内之人。”
“会是同一个人吗?”江离问。
“或许是,倘若不是,那事情就更麻烦了。”戚朝夕笑了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都见到不疑剑在季休明的手里,甚至落得丢失无踪了,意味着那个人没有将不疑剑据为己有,不是为了《长生诀》,那他究竟为了什么?”
江离神情微凝,陷入了沉思。
戚朝夕又是一笑,伸手过去握着他的手掌捏了捏,道:“没事,有我陪着你呢。”
“嗯。”江离反握住他的手,抬眼看他,“你呢,在青山派如何?”
提起这个,戚朝夕的笑容多了丝微妙的古怪,迟疑了下,才道:“沈掌门他待我……实在出乎意料。”
在抵达青山派时,戚朝夕早已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形的准备,然而当他随着沈慎思一行人拾级上山,却瞧见了掌门沈应亲自携弟子等在门前,一见到他,沈应不由自主地紧走两步,看直了一双眼,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两个字:“……秋白。”
戚朝夕不动声色,朝他行了晚辈礼。
沈应一把攥住了戚朝夕的手臂,用力地盯着他的面容,近乎是失态了,旁边的弟子和沈慎思忙上前劝他,沈应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喃喃点头:“是,你是秋白的儿子。当年你娘沉着身子,悲痛欲绝,又赶上一场大雪,可我除了匆忙送走她,连派人照顾也做不到,多年来全无消息,我还以为你们母子……”
他一副陷入往事的神情,也没在意这话被弟子们听了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戚朝夕微微一笑,顺着道:“沈掌门的恩情,我们母子自然没齿难忘。”
沈应没接这话,吩咐了沈慎思几句让他与弟子先回去歇息,然后将戚朝夕带回了自己院中,两人在正厅中坐定,弟子沏茶后关门离去,一室安静。
沈应靠在红木椅背上长久地出着神,戚朝夕坐在左侧,并不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等着。
过了足足一盏茶,沈应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道:“你在江湖上‘一剑破天门’的名声,我是听过的,却没料到你就是秋白的儿子。以他的武功资质,倘若不死,名声一定不下于你。”
戚朝夕笑了一笑,抬手示意弟子放在他手边的剑匣,道:“还请沈掌门先验一验这把佩剑吧。”
沈应看出他无意多谈,无奈地叹了口气,捧过剑匣慢慢打开,湛青色的寒芒流泻而出,剑身映出了他不复年轻的眉目。沈应的手指落在剑上,轻轻摩挲而过,最终停在了剑柄之下的刮痕上,忍不住又道:“你可知你爹的这把佩剑名为什么?”
戚朝夕略一犹豫,如实道:“晚辈不知,还请您解答。”
“剑名问水。”沈应合上了眼,慢声道,“我和秋白先后拜入门派,是最为亲近的师兄弟,及冠赐剑时,我与他的剑同出一炉,师父令我们自行取名,以为毕生警醒,我和他商讨了半月有余,方最终定下,我的剑名为叩山。叩山问水,上下求索,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那是刚刚及冠的青年人,于武学虔诚的求知之欲,对剑道坚定的探索之心。
戚朝夕心中一动,滋味莫名,他娘柳如冰没有与他详细讲过戚秋白的生前之事,每每提起,开口总是一句温良,而后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那时年纪不大,却也懂事地学会了避开这个话题。
因此戚秋白之于他,更像一个模糊的倒映水中的影子,直到此时,这个影子才多了点鲜活的痕迹。
戚朝夕不由得一笑,隐约带了点自嘲意味:“这么说来,我与他实在毫不相像。”
“不,像的!”沈应道,“你长得像他,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
沈应看出戚朝夕的神情终于起了细微变化,满腔心绪如江海翻倒,愈发难以压制,仿佛再不开口就要被生生憋闷而死,他强撑着说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知你娘有没有同你讲过,是怎么同你讲的,但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当年是我,是我追上了私奔的他们俩。”
戚朝夕看着他。
“秋白和你娘原本是可以离开的,避世隐居,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可我劝他们跟我回门派。你娘是个聪明人,说自己是魔教出身,去不得名门正派的地盘,秋白原本也下定了决心,可我一力担保,保证师父说过门派会接纳他们,秋白向来信我,他动摇了,和我一起劝了你娘几日,最终,我把他们两个带回了青山派。”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愚蠢,太自大了!”沈应再度闭上了眼,他额头的皱纹深似刀刻,痛苦地抽动了起来,“我哪里来的本事去担保,我没救下我的师弟,甚至没能照顾好他的妻儿,拼尽全力,却是让他怀胎数月,动不了武更无法自保的妻子独自冒着风雪逃跑!”
沈应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缓缓张开了眼,看向戚朝夕:“后来我被师父禁足一月,等我出来时,再也没有打探到你娘的消息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她死在了那个雪夜。”他摇了摇头,悲哀地低下了声音,“孩子,我对你们母子没有恩情,是我害惨了你们一家。”
“……”戚朝夕默默听沈应说完,始终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时没作反应,他心中并非毫无动容,恰恰相反,因那点难以抑制的波澜,他愈发忍不住去防备这真情流露的剖白忏悔。
静了半晌,戚朝夕才淡淡道:“往事已矣,何况我娘并没有怨恨过您,您也不必再介怀了。”
沈应瞧见他神色镇静,听他的回答又那般得体,分辨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心,眼神彻底黯淡了。沈应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忽而又像燃起了什么希望,起身道:“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秋白。”
戚朝夕一怔,坐在原位没动。
沈应已走到了门口,回身催他:“他的墓碑就在后山的霜林,你来,他一定也很想见你!”
戚秋白虽然与魔教妖女私通而被掌门处死,但对外宣称是为般若教所害,所以仍有资格葬入门派墓地。
戚朝夕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石径通往后山霜林,参天古木的荫蔽之下,是一片遵照辈分远近排列开的灰色石碑。
沈应给他指明了方位,道:“你过去和秋白好好说说话,我在这儿等着,就不打扰你们了。”
戚朝夕看了沈应一眼,客气地应了声,然后朝那墓碑走去,渐渐近了,能隐约望见上面刻着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罕见地生出了点儿近乡情怯似的紧张。
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戚朝夕在墓碑前站定,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静静地躺在脚下的这片泥土里,恍惚中总有种不真实感,他的脑海一时有些混沌,没做好下跪叩首的准备,‘爹’这个字眼又生涩得难以出口。
他对着戚秋白的名字,仿佛面对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最终,戚朝夕摸出随身的酒壶晃了晃,将剩下的小半壶残酒尽倾于地,浓烈的酒香腾起,他才找到了一句话语:“我娘说,她这辈子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酒液无声地渗入了泥土里,林中有寒风不住地吹,枯枝残叶瑟瑟发响。
过了半晌,他又低声道:“等下次,我带一个人一起来看你。”
这便无话了。
飘萍无定地活了这么些年,忽然要他拾起亲缘根脉,倒真是无所适从。
戚朝夕回过头,望见远远等待的沈应缩成了孤寒天地间的一道黑影,想不通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抑或是故伎重施,要等他放松警惕再下手。
戚朝夕便按兵不动地等着,可这一等,只等到了归云山庄传出江行舟病逝的消息。他心道不妙,再也坐不住了,前去告辞,沈应安排他与吊丧的青山派弟子一并行路,临行前,沈应深深地望着他道:“往后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和我的儿子还在青山派一日,青山派便永远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那时众弟子都在场听着,戚朝夕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地笑了笑。
听完这段故事,江离道:“他希望你原谅他,他想给你一个归处。”
可天底下真会有这般简单的因果吗?戚朝夕难得无法确定了,想了想,仍只是道:“再说吧。”
江离不再多言,让他自己慢慢想清楚,转而问:“青山派只派了那些弟子来吗?”
“领头的是掌门的长子沈慎思,不过途中他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神神秘秘的耽搁了几天,末了又让我们先走。”戚朝夕道,“就因为这个,我才来迟了的。”
“什么消息?”
“不清楚,其他弟子了解的比我还少,沈慎思守口如瓶,一字也没提起过,还是那几日我看他神色紧张担忧,猜出有事的。”
江离点了点头。
“不提那些了。”戚朝夕凑近了点,带笑地瞧着他道,“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担心我的?”
江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道:“你在你爹墓前说的,是要带谁去看他?”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江离竟然都懂得掌握话题了,戚朝夕忍不住笑了一声,偏还故意道:“那我带别人去,你肯依我吗?”
“……”江离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只道,“随你,我又管不了你。”
“你怎么管不了我?”戚朝夕边说,边挤到了他的凳子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稳住了两人,一本正经道,“我教你怎么管,对付我得讲究软硬兼施,硬的呢就是找个小黑屋把我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软的呢就是你时不时地进小黑屋里给我点儿好处,抱一下可不够,起码得亲一口吧?”
江离被他半圈在怀里,听得又好笑又忍着不理会。
戚朝夕还不依不饶地扳过江离的脸,问道:“乖徒弟,学会了吗?”
江离禁不住笑出了声,抬肘推了他一把:“你烦人。”
“哎,别推,还没坐稳呢。”戚朝夕身形晃了一下,觉得这只凳子着实太窄了。
江离便拉住了他的手臂,帮他稳住了,戚朝夕顺势搂得更紧了,侧脸挨着江离的鬓发,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实话说,我也一直在担心你。”
江离放松了自己,半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戚朝夕笑了笑,凑在他耳尖轻轻亲了一口,正想往下,突然听外面一阵敲门声响起,不紧不慢,彬彬有礼。
戚朝夕放开江离,两人站起来转身看去,只见房门外立了一道男人宽健的身影。
他们对视了一眼,戚朝夕上前开门,来人正是归云山庄的主事人江仲越,对方一见他微微一愣,转而望向房中的江离,不先开口,而是郑重其事地深鞠了一躬。
白日在灵堂步步逼问,夜里反倒来摆出这一幅诚恳模样,戚朝夕笑道:“江前辈既然已当着江湖众人的面道过歉了,这又是唱的哪出?”
江仲越叹了声气,道:“我自知今日多有得罪,但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二位不要挂在心上。”
“无奈之举?”江离问。
“归云的隐秘我自然是知晓的,甚至当年庄主与你父亲决议围剿江鹿鸣老庄主时我还在场。至于你们之事,兰泽也早对我详细讲过了,但我肩负着整个归云,不敢大意轻信,因此今日才出此下策,只为试验你的心性。”江仲越道,“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过错。”
“你怕我为了认回归云,泄露秘密?”江离道。
“我不得不防。”
江离平静地点了头,没再说什么。
“我今夜前来,不止是为了道歉。”江仲越忙从怀中取出一长方物什,外面层层白布裹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双手递给江离,道,“这是我从庄主遗物中找到的。”
江离接过了东西,迟疑地望了戚朝夕一眼,戚朝夕会意地走回了江离身旁,看他着手揭开了层层叠叠的白布,露出了古朴的木牌,其上书刻着‘江氏云若之神位’,竟是一尊灵位。
江离一怔。
戚朝夕意味不明地看向江仲越,笑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大概是庄主听到落霞谷出事后,亲手为你刻的。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好了,涉及山庄隐秘,不能假手他人,但他又想为你留下些什么,哪怕这灵位无法供入祠堂。”江仲越注视着江离,沉声道,“哪怕江湖上无法为你正名,但你要记得,你仍然是归云的人,与我们是血脉同根的家人。”
江离的手指触摸过灵位上不大平整的刻痕,而后将其抱在了胸前,低声道:“我又没有改过姓,本来就是江家人。”
“好,你能这么想是最好。”江仲越恳切道,“三日后便是推选山河盟新一任盟主的大比,是归云的头等大事,我希望我们能共同渡过这一难关。”
戚朝夕抬手按在了江离肩上,抢在他开口前,插话道:“江湖人眼里他既然不是归云山庄的人,前辈要他怎么与你们共渡难关呢?”
“自然会有需要他出一份力的地方。”
“前辈这么讲,我们听不大明白,要出什么力还是说清楚些吧。”戚朝夕笑道。
江仲越顿了顿,看着江离的双眼道:“我希望你能将《长生诀》教给兰泽。”
江离闻言,顿时皱起眉头,直接道:“我不会教他的。”
“此事关乎归云山庄的荣辱!”江仲越道,“兰泽的武功有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即便眼下他一改往昔的懒散,时刻抓紧练功也拿不下那场大比,但《长生诀》可以扭转一切,哪怕只有三日,你教他一招两式也定能制胜!想当年江鹿鸣老盟主武功尽失,不正是靠着《长生诀》的力量,将归云带至了巅峰?”
“当年父亲带人隐居落霞谷,就是不希望《长生诀》再度出世。”江离毫无犹豫,“我不会教他。”
“可归云式微,难道是庄主和你父亲想看到的吗?”江仲越面露悲意,“倘若输了这场大比,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声,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甚至巴不得狠狠踩上几脚。”
“……”江离无言沉默,仍是摇了摇头。
“兰泽是你的堂弟,是这世上剩下的与你亲缘最近的人,更是往后要撑起归云的人,你又不是将《长生诀》传给外人,教给他不会有违规矩。”江仲越放低了姿态,“你再想想,好好想想,不急着立即答复我。”
江离见对方几乎流露出了恳求之意,一时抿紧了唇线,没再回应。
江仲越也不急着再劝,只是眼也不眨地定定望着他。
气氛僵持之际,戚朝夕左右打量了一番,正要开口化解,忽然间仓急的脚步声由远奔近,三人转身看去,只见山庄的家仆赶到近前,气喘吁吁。
“怎么了?”江仲越换回平常的威严模样,先开了口。
“青山派的沈慎思大公子来了,还带着昏迷的沈二公子,听说是受了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