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三天以后,一家老小都跟着去了祖坟,下棺入了葬人这一生的轮轴就算到了头,老一辈的人循着旧例一点礼都不能废。
听着众人跪在地上哭丧,唐珵这会儿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直到看见棺木入了坟,夫妇合葬一处,唐珵都没再掉过一滴眼泪。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念着她的好便足够了,要是真有来世今生这么一说,唐珵倒是真的希望下辈子能见见外婆,也不枉这辈子她疼他一场。
回程的路上唐珵的心情都不太好,唐建业的电话像催命一样打了好几天,估计是知道唐珵回来了,但他没胆子来这里找唐珵。
他和秦淑容结婚没两年,等秦溪堂一过世唐建业就三天两头朝秦淑容动手,打得受不了的时候秦淑容也跑回娘家哭过,秦惠民在法院工作挺多年的和当地派出所关系不错,找他们借了没收的仿真枪架在唐建业的脑袋上,那次吓得唐建业有两个月没敢动过手。
原本这样治两次唐建业可能就真的吓破胆不敢再犯了,可惜秦惠民嫌麻烦再没管过秦淑容的事,后者就越发嚣张了。
车行到七百始的时候唐珵不安的心才放了放,临走前秦淑容还假意留他,“珵珵,今年要不去妈妈那里过年吧?”
“不了。”
没想过唐珵这么果断地拒绝了,秦淑容脸上有点挂不住。
还是宋瑜见她尴尬,开了口,“秦阿姨,我还是带唐珵回去吧,我妈喜欢热闹多一个人她也高兴。”
秦淑容也不是真心想留唐珵,有了台阶便笑着点了点头,“也行,正月里你们一起过来。”
连着几天电话不断,唐珵深受其扰但直觉他一直晾着不接容易出事。
他躲到阳台,看着打过来电话的那串号码,心跳的声音快要盖过铃声。
手机还没放到耳边,唐建业的声音在低质的小灵通里显得刺耳,“唐珵,北京过得太舒服就不把你老子当回事了是吧?”
唐建业真挺有本事的,就这么一句话,就能把唐珵从北京就拉回了小县城,就能让唐珵想起前多少年过得日复一日没有休止又出不了头的日子。
“没有,前两天在忙。”
那边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姥姥死了你去披麻戴孝了对吧?”
“嗯。”唐珵冷冷应了一声,“舅舅身体不好。”
“你真贱呐唐珵。”唐建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就像蛇吐信子一样让人身上一阵恶寒,“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你去给人家披麻戴孝?你姥姥活着的时候连你这个外孙都不认,你咋这么贱呢?”
唐珵等他骂够了才开口,“还有事吗?”
唐建业最讨厌的就是唐珵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唐珵你是不是当你爸是死的啊?你有功夫给人家上赶着送终,你没功夫回家看看你老子是不是?大过年的你不回来死外面干什么?”
唐珵咽了咽口水,这是个毛病,只要听见唐建业的声音他就紧张得想吐,“就准备回去了...”
唐珵听见楼下传来方平训斥宋怀晟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嫌宋怀晟把肉馅切得太碎了,唐珵冷声道,“你要让我回去过年,我一定回去。爸,你这半年挣下钱了吗,我不在我妈这里过年她不一定肯给我交学费,你有钱给我吗?”
唐建业一听这话果然转了话锋,“我哪他妈有钱,问你妈要。”
刚说完唐建业反应过来唐珵是故意这么说的,两个人在这个上面斗智太久,时间一长唐建业脑子再不灵光也能发现写端倪,他冷笑一声语气更加恶劣,“唐珵,你别跟我来这套,你妈要不给你掏学费你就滚回来别念了。”
“不对,你明天就回来,老子要是明天见不了你人,你就等着我去找你。”
这一招骗得过唐建业一次,不可能次次都管用,唐珵发现除此以外他竟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爸,你让我安安稳稳在这里把学上完行吗?”唐珵语气渐渐没有情绪,“你要是让我上不成这个学,咱们俩后半辈子就都别想好过了...”
唐建业许久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每一个字都舔血啃骨,“唐珵,你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忽然头晕目眩,一句话刺激得唐珵生理性的反胃,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让他猛地扔了手里面的手机,扶着墙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眼角被逼出了两滴泪,眼前感觉黑蒙蒙的一片,有那么几秒唐珵感觉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笃定唐建业来不了,他根本就没有买车票的钱,就算来了他不说,北京城这么大唐建业下辈子也别想找到他。
心里这样暗示自己,唐珵还是紧张得难受,盯着窗户手心里额头上都是冷汗。
就半年了,撑过这半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吗?
“唐珵!”
听到宋瑜在楼下喊他,阴霾渐渐散开,唐珵打开窗户看见宋瑜已经穿好羽绒服在楼下冲他招手,“走着,哥带你买对联去!”
唐珵在楼上愣愣地看着他,总以为靠着心里面有宋瑜就一定能撑得过冬去春来,一定等得到柳暗花明,但唐珵看着他有些却步了。
该满足的时候人总格外贪心,该放纵的时候又开始畏手畏脚,前面有路吗宋瑜,要真有路为什么每一步都行得这么艰难,为什么心里有你却还是觉得日子好难过...
七百始出去一条街都是卖春联的,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刚出门就碰见宋怀晟从市场回来,提了一大包的肉和菜,见到两个人问道,“你们干嘛去?”
“买春联去。”宋瑜想接过宋怀晟手里的东西被宋怀晟避过了,“去买你们的,我自己提回去。”
回头看的时候宋瑜和唐珵身上都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这是方平给两个人买的,宋瑜之前嚷嚷着打死也不穿这么土的颜色,今天倒是穿上了,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真跟亲兄弟一样。
他笑了笑,“宋瑜,一会儿带着弟弟去超市买点过年吃的零食,再不去超市就要被搬空了你们就买不上了。”
“知道啦。”
一出胡同,吴叔就从饭馆里走了出来,“这哥俩穿得真喜庆,干嘛去?”
唐珵笑着应道,“我们买春联去。”
“唐珵,明天我们就关门回老家过年了,待会回来的时候带几个包子回去。”
唐珵笑着点点头,宋瑜不满道,“我呢?”
吴叔冷哼一声,“不给你吃,你那嘴刁得和什么也是的,上回嫌我们家韭菜包子难吃的是谁?”
说完吴叔叔就进去了,宋瑜一大早出门就遭受这种区别对待被气笑了,“那玩意儿是真不好吃啊,这叔叔怎么一大把年纪了学会记仇了。”
走了一段路宋瑜看唐珵从出门就没什么兴致,想起小时候的趣事逗他笑道,“我给你说吴叔叔打小就不喜欢我和妹儿,刚来七百始那年我们还小把他们家狗的胡子剪了,吴叔叔抱着狗追了我们五条胡同...”
确实挺欠打的...
也没多好笑,但唐珵只要想想那个场景,放到宋瑜身上就怎么想怎么好笑。
宋瑜的调皮是被方平从小管制的,要不是方平严苛照宋怀晟那种纵容法,宋瑜指不定闯多少祸。
走到一处卖炮仗的地方唐珵顿住脚步,记忆里最后一次放烟花在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唐建业为了把自己留在他跟前过年,就会在院子里堆一个篝火,然后在除夕夜带着他在院子里放烟花,一年也就那么一天唐建业真有点父亲的样子。
唐珵那时候大概太缺爱了,唐建业用一点小心思他就能觉出来幸福,现在回想起来他略一施恩自己就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样子,真好笑。
大概没来及掩饰,宋瑜一抬眼就看见唐珵的神色一点点变得难看,唐珵这几天不太对劲宋瑜不是看不出来,这样说起来其实很早之前他就能一眼看出唐珵情绪的变化,只是那时候他懒怠过分关注刻意忽视了。
其实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很难从脸上看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宋瑜发现只要他盯着某一处发呆眼睛里面都无神的时候,那一定是不太高兴。
他见过唐珵唯一一次把情绪放在脸上,就是那天晚上。
唐珵直觉自己做错了事跪在地上看他的时候,宋瑜才发现人那方寸大的面容上竟然能同时显露那么多的情绪,惊恐,绝望,悔恨,自责,这么多的情绪里唐珵独独没有宣淫后的快感。
要是贪恋他的身体贪恋鱼水之欢,宋瑜都能下定决心和唐珵再也不见,偏偏他透过那双眼睛看得更清楚的是,唐珵在害怕。
什么天大的错,怎么就至于怕成那样...
他想扶起唐珵告诉他别怕,可最后连自己都开始害怕了,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唐珵要真的对他用情了,不回应辜负他,要是回应就是拉着他一起冲破伦理道德,伤人伤己。
从头至尾,他竟然都没觉得唐珵做错了什么。
后来每次想起唐珵那个眼神,狠得下来的心就变软了。
那天方平打电话说唐珵误听了她的气话,跟她说,姑姑,你别把我送回去行吗?我不能回去...
宋瑜整夜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重复着这一句话,自己坐在楼梯间里吹了半夜的风都没办法忘记那个声音。
秦淑容从来没打算接他来北京,唐珵何尝不是拿着后半辈子做赌注去赌秦淑容会不会心软。
母子到这一步,输赢都不算是个好结果。
他还没想好怎么对唐珵,他就忽然找来了学校,数九寒天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宋瑜看着那张冻得通红的脸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反而在想自己根深蒂固十多年的想法,不可撼动的伦理道德,会不会也是错的...
现在想想,他是不愿意看到唐珵拿着倾家的赌注反而输了。
怎么能说不曾动过心呢...
“哥,能买一个吗?”
唐珵指着地上的烟花看向宋瑜。
宋瑜家里的人过年都不爱放炮,宋怀晟胆小不敢点,宋瑜也不喜欢这样的假热闹,所以有好几年家里都没有买过。
对联的叫卖声盖过了卖年货的,宋瑜看着唐珵,世界上本没有两全的法子,事事从心就是最好的法子,“买。”
方平看着空着手出去的两个小子一人搂着一大袋子炮仗回来,当下脸就黑了,“让你们出去干嘛去了?买一堆这回来干什么?”
宋瑜一边把手放在暖气上暖和了一会儿,一边贫道,“过年包饺子吃。”
“我抽你啊,宋瑜。”
“诶,大过年的可不兴打孩子啊,不然来年一整年都得受气。”
宋瑜感觉身上渐渐回温,把东西搬到了院子里的杂物间,唐珵跟在他身后有点担心地问道,“要不退了吧,姑姑是不是生气了?”
宋瑜笑了一声,逗他玩道,“没事,你待会儿说是你非要买的,你姑姑保准就不生气了。”
“那算了。”唐珵想都没想摇了摇头拒绝道,“大过年的背锅来年一整年都得背锅...”
行,这小子现在已经会拿话压派他了,
赶着最后一天宋瑜在超市下午临关门前,带着唐珵买了两购物车的零食,里面有多少他喜欢的不见得,倒是宋瑜看着哪个都爱吃。
在零食上宋瑜的嘴巴就挺宽容的,什么零嘴都能吃出滋味。
回到家就看见方平在捣鼓宋瑜年前买回来的榨汁机,研究半天也不会用看见宋瑜回来赶紧让他让用榨汁机榨一些新鲜的菠菜汁,预备和在面里捏一盘翡翠饺子。
年夜饭是宋怀晟做的铜火锅,据说他们家十年如一日每年的除夕都做铜火锅吃,宋怀晟切得肉片也在方平的调教下,每一片的厚度都是一样的。
唐珵帮不上什么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不由地笑了起来。
去年的这会儿在干什么,好像也是在包饺子,赊来的胡萝卜和猪肉吃起来都不是滋味,唐建业一年没下厨不是少盐就是夹生的,别的记不起来就记得那顿饭实在是不好吃。
宋瑜递给他一包薯片,“垫垫肚子,饭待会儿就好。”
好在今年不一样了,今年的身边是宋瑜,真好,希望年年这样...
唐珵看他手里是蕃茄味的薯片,冲着宋瑜小声抗议,“哥,我不爱吃蕃茄味...”
宋瑜愣了几秒,有些不适应唐珵这么说话,转身从零食袋子里翻出来一个别的口味,“原味的?”
“烧烤味的。”
宋瑜了然,找出来递给唐珵,笑着嘟囔了一句,“行,有进步,已经学会挑嘴了。”
唐珵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以来他都是给什么吃什么,今天大概乐过了头嘴都跟着矫情起来。
方平在厨房喊着宋瑜过去帮忙,宋瑜应了一声,低头悄声问道,“饺子爱吃什么馅的?”
唐珵愣了一下,才缓缓道,“胡萝卜猪肉陷。”
“好。”
唐珵看着宋瑜的背影觉得自己飘忽忽的,脚落在哪里都不自在,最后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今年的饺子一定好吃。
吃过年夜饭林妹妹就过来拜年了,两家人离得近除夕夜就互相拜完了年,正月各自去看各自的亲戚没那么多讲究,“方阿姨,宋叔叔,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方平还没从刚才的小品里缓过来,笑得前仰后合,见林阮舟过来了捅了捅坐在一旁的宋怀晟,“快去把给他们哥仨准备的红包拿出来。”
宋怀晟从卧室里拿出去一人递了一个,唐珵不大好意思拿,宋瑜替他接了过去,把自己的红包连着他的一块塞到了唐珵的口袋里,“快拿着,你姑姑给的红包大着呢,不拿准后悔。”
方平白了他一眼,又嘱咐他们两个去给林新荣拜个年,想起什么问道,“你妈回来了没有?”
林妹妹点点头,阮春晓赶在今天回来的,“回来了,这会儿不用过去了明天吧,我妈倒时差已经睡了,我自己呆着无聊找他们兄弟玩会儿。”
方平那会儿就准备开口让他们两个找林阮舟玩去,两个人陪着他们看春晚哈欠都出来了,“那你们快去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玩吧,这两个人还说要通宵守岁呢,还没十二点呢就开始打哈欠了。”
宋瑜想起杂货间里还堆着那天买的一大堆烟花没有放,他看了眼唐珵,“要不我带你去路边放烟花?”
唐珵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三个人提着两袋炮仗就出了七百始,一胡同的红灯笼亮着照得脚底下的路都明朗许多,这会儿夜色已经深了,阖家团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抬头的时候月明星稀,半点雾霾没有。
唐珵觉得稀奇,围在宋瑜跟前看他摆弄手里的烟花,宋瑜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取出两根铁丝细的东西,抓在手里用打火机点着,一瞬间火花在夜色里燃起。
宋瑜看唐珵吓得往后躲了躲,伸手递给他柔声道,“这个不怕,你抓到手里试试。”
唐珵从宋瑜手里接过,刚好燃到头熄灭了。
“这就没了?”
宋瑜晃了晃手里剩下的仙女棒,“一盒呢,都是你的自己点着玩吧,离脸远点小心溅到。”
唐珵拿着宝贝似的,蹲在地上小心地用打火机点着,一声“嘶啦”的声音火光乍现。
后面玩出了门道开始一次性点两根,点三根,最后手里握着一把点燃。
林阮舟刚想问唐珵要一根,就见他全点着了,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这小子一根也不给我留呗?”
宋瑜从袋子里找了一个最大的五十响的烟花,沉声道,“不开心好几天了我拿着逗他玩的,你就别凑热闹了。”
“有吗?”林妹妹皱着眉头看向唐珵,见他对着手里的仙女棒傻乐,一丁点都没发现唐珵不高兴,林妹妹蹲在宋瑜身旁悄声问道,“因为什么事?不会是失恋了吧?”
这都能被林阮舟胡说八道说中了,宋瑜欲盖弥彰打量了他几眼,“是你失恋了吧,一冬天都见不着人影。”
林阮舟顿了顿,笑着纠正道,“见他都来及,我能顾得上见你?”
宋瑜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林妹妹试探地问道,“他...是男的?”
林阮舟无奈地抿了抿嘴,“宋老师,大过年的您不至于还跟我上思想教育课吧?”
“不是...我是想问问你...”宋瑜侧过头,除夕夜的风穿林过丛比平时还要冷一些,林阮舟打了个寒颤就听见宋瑜低声问道,“你能笃定他抗得过偏见和亲人的施压,永远和你站在一头吗?”
“不能。”
林阮舟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了,“我知道我们两个走不下去的,一开始我就不求长远,我们两家大人的权威谁都不敢撼动,要是非要在一块他们不把我们折腾散架了不会停手的,所以我用不着他和我永远站在一头,我们两个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要什么东西他很清楚,他要的不过就是短暂的快乐,虽然虚无缥缈但来得容易,失去的时候也能及时割舍。
林阮舟站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膝盖,一侧头间看见朦胧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渐隐渐现,他发呆了两秒才看清楚来人的面容。
只是不敢相信,起身的动作也迟缓起来。
“你...”
陆戈走近后看着林阮舟一直没有说话,碍着旁边还有人到最后只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宋瑜手里的烟花还没点燃,远处不知道哪家起了个头,城里面的炮声此起彼伏,应该是到十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