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其实不大,村头到村尾不过几平方公里,人跑出去很容易,就像当初那个小县城,现在想想不过一趟汽车的功夫可能就跑出来了。
可惜他和念念一样被根深蒂固的东西牵绊住了脚步。
念念仍然一副茫然的样子,这种长期被诱奸的未成年人被强行灌入另一套价值观,最终的结果就是即便身体忍不住反抗,三观也会告诉自己要顺应这个世道,为了让自己活得舒服渐渐被驯化至身体也不再挣扎。
唐珵语气变得不再温和,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念念,被侵犯不是你的错,可你要是不反抗神仙都救不了你。”
“王老师跟我说你的成绩非常优秀,次次都拿第一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开窍回回都是倒数,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救了,可我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你比我强,等你上了大学,以你的成绩你可以拿到国家奖学金还有贫困补助,你根本不需要靠别人,你只需要靠你自己你就能填饱肚子。”
“再不济我帮你联系社会机构资助你,或者我来资助你,我这一辈子注定没儿没女,你要是愿意我资助你上完大学,我也用不着你以后赡养我。”
念念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看向唐珵,目光真挚。
“你告诉我谁对你做的这件事好不好?”唐珵心内一道迫切想要救人的声音升到了最高,“只有抓住坏人我才能救你啊,只要你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拼一条活路好不好?”
念念怔了好久,看着唐珵莫名而来的恐惧,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唐珵皱着眉头,已经感到绝望,沉着声音无力道,“念念,我来救你,你也要救救你自己行吗?”
就像想拉一把当初的自己一样,唐珵第一次没办法眼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沉沦,念念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和平时一样佝偻着身躯,但眼神不同,“可是太多了,抓得过来吗?”
唐珵愣着神,一瞬间浑身上下的麻木感,听念念语气毫无波动,淡定地细数着,“我爸,村长叔叔,吴叔叔,张爷爷,老吴叔...”
不用抬头,夜色之下念念的面目被照出离俗的美,月亮就圆铮铮地挂在村庄的长空上,冷眼看着一群乌合之众在试探良善与道德。
等唐珵回了屋子,一身的冷汗已经被吹干,这会儿正是深夜但仍能听到村子里恶犬狂吠,每一声都像是在催命,唐珵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塞到陈浩手里,压着声音都忍不住颤抖,“你拿着所有的录音文件和采访资料先跑出村子,出了村子再想办法联系车回市里,一边报警一边把稿件理出来不用报社审核,直接发出去。”
信息量太大陈浩有些招架不住,只是从唐珵的话里没听出来他自己的去向,“你呢?”
唐珵从卧室里拿出自己的电脑都交给了陈浩,大半夜的跑出村子能不能叫到车谁也不知道,但他唯一的希望只能放在陈浩这里,“陈浩,东西就交给你了,村子里人命案子太多这些原件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带出去。”
“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念念还没想通。”唐珵把东西全部放在一个电脑包里,给到陈浩手里,“我得把她带出去。”
陈浩皱着眉头沉声道,“阎王不拦该死的鬼,她自己都不怕你还救她干什么?”
唐珵知道自己已经犯了新闻记者的大忌,那就是个人情绪高于了职业情绪,但他们记者是人不是物件,做不到需要冷漠的时候取之不竭,需要怜悯的时候又用之不尽,念念也一样。
唐珵冷淡道,“她是人,不是我们臆想中完美的受害者,都这样活了十几年了别人说来救你你就拉着手跟着走,你觉得可能吗?”
“那咱们现在就报警,等警察来了我们不就都安全了?”
唐珵摁住陈浩的手,阴婚黑色产业链多少年前就在这个村子里闹起过一波喧嚣,一整个村子的人毫发无伤就算了,到了如今还能这么猖獗。
念念怀孕的事能从东北传到北京记者的耳朵里,村子里十几户的女性死亡警察那里都收不到一点风声,唐珵不得不谨慎一点。
“先别报警你先把原件带出去,发完新闻以后去市区派出所报案,不要去就近的县区,原件一定要保留好。”唐珵把手机里的几个报社微信推给了陈浩,“新闻发了以后就私下联系这几个报社顺便知会一下当地的媒体和宣传部,干涉的媒体多了这件事就掩盖不过去了,记住我的话了吗?”
陈浩木讷地点点头,手里抱着电脑包,手心里汗津津的,“记住了。”
唐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侧头看向窗外未见一点天明的迹象,“天黑路长,一路小心陈记者。”
“你也小心。”
送走陈浩,唐珵返身去了李富国家,围墙的顶上是啤酒瓶子的碎片,以前防盗的方式简单粗暴,唐珵翻过围墙的时候裤子被啤酒碎片割破,手上也裂开几个口子,但紧张已经盖过了这些细微的疼痛。
进来之前唐珵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为了一个不肯自救的人冒险值得吗?
一定是不值得的。
世界上所有的以命抵命都是不值得的,但有时却又非做不可。
甚至在跨出去这一步时,生理驱动已经战胜了心理驱动。
凭着照片的记忆,唐珵进入地窖的那一刻又觉得或许值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还有望找回传媒人的良心。
等唐珵进了地窖发现里面被隔出来一个小空间,打眼看上去全是生活过的痕迹,他们对待念念甚至不如圈养一个牲畜。
就连唯一称得上家具的那张大床上面只潦草铺了一个发霉的床垫,床单破了几个洞有明显泛黄的污渍大片大片映在上面,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地窖的盖子合上多少人在这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淫欲天堂。
走过视线盲区,唐珵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惊愣在原地,双脚难以往前再多走一步。
念念的下身赤裸着,半蹲着身子一只手扒着床沿,另一只手正用水桶里的水清理着下身,怀孕的肚子上都是清晰的鞭痕,一屋子晦涩难言的味道都在提醒唐珵这里不久前就发生过一场犯罪。
唐珵觉得这一幕涌上心口的令人反胃,他甚至顿了几秒等床边的人惊得用衣物遮住,他才记得转身回避。
等身后的衣角被人扯了扯,唐珵才忍下心底受到冲击之后难以压制的难受,低头道,“穿好衣服了吗?”
念念的声音很小,但在密闭的空间听上去也很清晰,“好了...”
唐珵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回身以后裹在念念的身上,在这种环境能熬过冬天还能留着孩子到七个月,算是个奇迹了,“他们每天晚上都来?”
念念摇了摇头,“好久没来了,是我爸晚上睡不着会过来...”
“跟我走吧...”唐珵帮她把扣子系好,环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需要带走的地方,地窖这么深一个七个月的孕妇每天爬高爬低,这么下去念念的命早晚交待在自己手里,“我带你去北京,我给你讲的天安门你不想去看看吗?”
念念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衣服上渗出斑驳的血迹,李富国嫌她叫声难听往她嘴里塞着布条地打,那时候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北京是什么样子?
“我害怕...”念念一边说,一边开始流眼泪,有冻疮的手背没有规律地擦着眼泪,“下面都流血了他还要进去,我每天都用水洗还是流血,我要死了...”
念念的脸颊被冷风吹得裂开了细细微微的小口子,唐珵不敢上手帮她擦眼泪,只能隔着衣袖轻轻擦了两下,“别害怕,你跟着我走,我保证带你安全离开这里...”
等念念终于点头,唐珵都没松下那一口气,拉着念念出了地窖他想趁着夜深带念念先出村,找到安全的地方等天亮了再让人安排车来接他们。
没想到两个人一出门忽然一阵刺眼的黄光亮起冲散了月光,隔壁村长家一瞬间灯火通明。
唐珵下意识地想要拉着念念往河沟下面跳,想起她的身体不便唐珵只能先跳下去再伸手接她,念念被吓得脸色发白,唐珵轻声催促道,“别怕,往我身上倒。”
念念的肚子经不起剧烈的运动,只能对着唐珵的方向倒下去,瞬间而来的冲击力让唐珵猛地向后仰腰重重地磕在河沟的石头上,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来。
索性不算太高,念念除了受到惊吓没有受伤。
二人的地方还算隐蔽,一时之间不会被发现,见念念实在害怕唐珵索性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面,一手扶着自己的腰然后悄声道,“别说话...”
然后院子里忽然传出来刺耳的女声,“跑了!完了完了!!他们是记者!!!”
房间里还有实在带不走的行李,里面装了他的记者证。
“他妈的栽这俩小子手里了!”村长的声音一出来念念就开始往他怀里钻,忍不住发出呜咽声,“叫上人开车沿路找!从这儿到县城七十公里我就不信他们几个小时能走出去!”
唐珵开始担心陈浩的安全,村长应该是一早就起疑,趁着半夜他们睡熟了查他们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他们两个都不见了。
如果他们开车去村外找,那他和念念暂时安全了,但他没留给陈浩太多时间不知道他找没找到车,唐珵有些懊悔自己没做周全,应当白天就提前安排好车等在村外的。
要是陈浩被抓住了别说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这群人圈地为王不受法律约束惯了,杀人灭口都有可能。
唐珵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能求神眷顾,生死由命。
不一会儿一整个村子的男人乌泱泱地被叫来村长家,唐珵怀疑贩尸所得应该是这些人共享,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团结一呼百应。
唐珵原本想着等村长起床到正常发现他们两个失踪的事件怎么也要在五六个小时后,那会儿陈浩就算是沿路拦车也拦得到,没想到意外出现了,比他预想的时间早太多了。
他和念念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村子,但令人后怕的是幸亏两个人还没来得及,不然抓住他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简直太容易了。
几个还算健壮的开着村子里仅有的两辆三轮车出了村子,剩余的人村子原本打算打发他们腿着去村外找,但隔壁的李富国听见动静从里面跑了出来,一开口就撕心裂肺地喊道,“我闺女不见了!!!”
村长几个人冲进了李富国的家里。
念念的身体开始生理性地颤抖,不管怎么安抚都没办法停下来,唐珵知道这种害怕的感觉她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只能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背。
他也害怕。
嘴里的肉已经被自己咬破都感觉不出来多疼,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提前报警才发现自己手机可能在刚才摔倒的时候磕坏了,屏幕裂出细纹,开机键按了许久都没反应。
村长跑出来冲着人群喊道,“在村子里找!都给我在村子里找!三点钟我还听见念念来家里面接水,肯定没走远!”
唐珵心里紧绷的弦猛然断裂,略有些绝望地把下巴放在念念的肩上,闭上眼睛他的双手都在抖,他信不过警察所以自己把自己的活路堵死了。
这会儿天黑他们还不好发现这里有人,等天稍微亮些两个人就没有藏身的地方了。
这么下去,早晚会被发现的...
就算陈浩安全了,等他报了警来救他们,估计两个人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里了...
嘈杂的声音渐渐散开,都各自回家去拿手电筒,村长叫上李富国拿着手电筒叫人守住村口的位置,念念忽然拉住他的胳膊,“我不跑了,我会被打死的...”
唐珵伸手轻轻捂住她的嘴,他担心念念绝望之下会主动跑出去送死,“不会的,我想想办法...”
唐珵想站起来发现腿一软又重新跪了回去,自己的这身体再带着念念别说和村子里的人斗,就是拼了命也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唐珵一只胳膊撑在地上慢慢站起来,伸手把念念扶起来,最后就只能再赌一把了。
两个人爬上河沟,趁着人还没有折返,唐珵拉着念念重新回了李富国家的院子,用了个最冒险也是唯一还能堵时间的办法。
两个人重新躲回了地窖。
他们只有找遍村子都找不到人影的时候才有可能想起回地窖看看,如果陈浩能顺利跑出去报警,也许他和念念还拖得到警察来的时候。
但机会渺茫,退一万步等陈浩天亮了回了市区,还要花费时间发新闻稿,然后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第一时间出警精准地找到这里,最少也要七八个小时。
可只要天亮了他们在村子里找不到人随时都会回地窖看看,那之后的每一分钟都是博弈。
念念已经被吓傻拉着唐珵的衣服不松手,明知死路大于生路,唐珵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好了念念,安全了...”
折腾一顿两个人精疲力尽,念念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也不敢合眼躲在唐珵身后听到一点声音就赶紧捂住嘴哭,唐珵也这样提心吊胆地捱过一秒又一秒。
多少年在记者这条路上谨小慎微,被付陈规骂丧良心泯人性,就是担心走了付陈规的老路,做新闻做得搭上性命。
值得吗?
永远都觉得不值得。
但又好像没得选...
以前总听人说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这么选,当时觉得这些人英雄情结泛滥,每一个侥幸活着的人好像都说自己不后悔,为此丧命的人也已经开不了口了。
所以唐珵在心里也问了一遍自己,重新选一次还会带念念走吗?
应该不会。
因为叫人豁出性命的念头只在一念之间,过后才会想起还有很多让自己活在世上无法割舍的东西,唐珵看似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但其实早就把自己分成了两半。
其中一半为了在北京生存下去辛苦到了今日,另一半为了爱宋瑜撑着那个辛苦的自己。
前者死了不值得惋惜,但后者还留有牵挂...
不知道在地窖了待了多久,唐珵感觉半条腿都已经麻木,念念撑不下去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地窖里密不透风唐珵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然后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出现在院子里,地窖的盖子发出响动。
念念被惊醒,躲在唐珵身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窖的盖子,夜晚的恐惧感重新袭上来,
唐珵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快要掩盖住地窖盖子被打开的声音。
“里面有人吗?”
他怔住,声音很年轻,听起来不像是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
等不到人回答,那人回过头喊道,“陈记者,这儿是不是那小姑娘住的地方?!”
“是,能不能先找找我的同事...”
听见陈浩的声音,唐珵揪着的心忽然放下,喘着气缓了很久听见念念在身旁小声道,“是坏人吗?”
唐珵摇摇头,咬着牙才忍下劫后余生想哭的冲动,扶着膝盖站起来,地窖的盖子被打开光透进来唐珵才看清楚。
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