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行猎接连了几日, 凤翔卫裴东砚等人渐渐已习惯和熟悉了许莼,也发现了许莼大大咧咧十分好相处。
而定海除了一开始那一天十分大胆挑衅以外,其余时候变成了沉默冷静, 完全又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暗卫。春溪则完全似奴仆一般服侍着许莼, 但许莼待他又分外不一般, 亲昵,随意。
祁峦私下悄悄问裴东砚:“你说皇上把两个暗卫放过来是什么意思?这次任务, 有风险吧?否则专门来这里训练行猎,是不是要去剿灭海盗?”他双眼亮晶晶:“连这刀都准备好了。”
裴东砚有些无语:“你就这么好战?太平日子不好吗?”
祁峦道:“咱们队里的谁不想着军功?侍卫进身唯有军功,如今天下太平, 军功哪里来?这次去海事学院进学, 要不是实在是对读书写字怵, 我也要去试试了, 选来选去还是便宜了那些考武举上来的。”
裴东砚深思:“不好说,还得去津港才知道了。如今且先训练着吧,皇上的意思很明白, 就是让我们和许世子熟悉起来。”
祁峦道:“谁让咱们没有个国公的爹呢。靖国公是一品国公的爵位,但靖国公本人不太行。皇上这是要提拔自己的心腹武将吧,毕竟武将也是有些青黄不接了。”
“我也听说这位许世子在太学考了第七名的。而且我私下问了那春溪, 确实母家是海商,因此这位世子才这么豪阔, 这也是京里有名的了,听说之前和顺安王玩得好的, 都说京里和他玩得好的都是看中他豪阔侠义。”
裴东砚若有所思。
大概行到第十日, 他们这支小队已经越来越熟悉, 分工明确, 配合密切, 他们的战利品已经开始出现了狼、虎、熊这样的猎物,虽则惊险,但他们一则带有猎狗猎豹,一拥而上,又有火铳,自然也都有惊无险。
这日他们出去得远了些,却是碰到了一场大雨,不得不临时找了个山洞避雨,点了火起来烤衣物,许莼看火势旺盛,正好又已接近午后,腹中饥饿,便命人将打来的兔子和山鸡扒皮拔毛烤了吃。
定海本来一直沉默寡言,看到烤肉,却掏出了他专门在盛家讨来的珍藏已久的丁香肉桂胡椒盐,烤到火候到时,洒在肉上,顿时香气四溢。
一时人人都精神大振,全都凑过去,这些日子都熟了,全都对定海谄词如潮:“定海大哥这是什么香料,好香!”
定海道:“是盐、丁香、肉桂、胡椒粉,还加了烤干的紫菜末和炒香的芝麻,任在外边菜饭如何难以下咽,撒上这个,都能变得十分鲜美。”
众人全都赞叹不觉。
定海面有得色,先撕了一只最鲜嫩的兔腿过来给许莼,许莼身上尚且穿着中衣,捏了兔腿笑眯眯:“谢谢定海大哥。”
定海却忽然脸色一变,拔刀怒喝:“捂住口鼻!用湿衣!出洞口!”
一旁春溪已迅速上前拿了湿巾帕捂住许莼口鼻,拔刀在手。
所有内卫全都按剑而起,裴东砚和祁峦已拔刀先冲向了洞口,却看到洞口白烟袅袅,已被人堵死,只能捂住口鼻退回,全都面色惨白,完了!被人堵死了!
定海却屏住呼吸拔刀要冲出去,却见白烟处一群内卫从洞口走了进来,全都披着橙黄色桐油雨裳,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剑眉方脸,目如闪电,冷声道:“洞外无哨卫明暗岗,洞口无防卫,洞还是个死洞没有第二条路,随便就能被人堵死在这里。防卫如此松懈,简直难以相信是天子亲军,若是跟着皇上,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他又看了眼火上烤着的猎物:“食物验过毒试吃过吗?水干净吗?”
众人全都呆若木鸡,裴东砚和定海等人面上浮起了愧色,原本紧张的许莼脸上神色一松,迎过去笑道:“方大哥!”
方子兴看到他面色才神色稍微温和了些,拱手为礼:“世子可安好?皇上见大雨倾盆,命我来接应世子。”
洞内白烟已渐渐散去,唯有异香扑鼻,想来这是方子兴试一试众人,不知哪里弄的熏香罢了。
许莼连忙还礼笑道:“我没事。只是大雨来的突然,这才随便找了处地方遮雨。毕竟是围场里,四处都有大军围着,本来裴统领他是安排了几个哨卫在外边的,我看雨太大让他们都进来了,方大哥别怪他们。”
方子兴面沉似水:“我早已吩咐过,靖国公世子身边防卫规格如帝王仪制!淋点雨算事?如果连按规矩都做不好,那就早日换人!”
裴东砚和祁峦已经带头单膝跪下:“此为属下过失,请大都统惩戒!”定海跟在后边跪下垂头,春溪紧随其后跪着,一时哗啦啦所有凤翔卫的近卫全都跪下了。
许莼连忙道:“是我让他们全都听我令行事,此事若罚,当先罚我。”
方子兴看了眼许莼,眸里带了嗔怪:“世子自然也有管教不严的过失,只是那轮不到我说话,自有皇上论处。便是我身上,也有了御下不严训军荒疏的罪过,回去还得向皇上请罪。”
许莼一听到要报告到九哥那里,脸上顿时就垮了,看着方子兴可怜巴巴,方子兴不为所动,看了眼仍然散发着香味的烤鹿腿,道:“雨还没停,等雨停再回去。先吃吧,吃完了回去该怎么领罚就怎么领罚。”
一时众人连忙重新收拾洞内,请方子兴等人都坐下,方子兴脱了雨披,进去在最里面与许莼相对坐下。
知道两位贵人要说话,其他侍卫都自觉避开到了洞口处,只留了定海和春溪在数丈外守着。
许莼连忙也亲手撕了一条兔腿递给方子兴,方子兴接了过来,低声和他道:“我在外边远远隔着大雨倾盆,都能听到你们在洞里的笑声。世子面嫩,不要纵着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以后你略要惩罚他们,他们便要生怨了。”
许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多谢方大哥,只是他们这几日确实辛苦,再则来日到津港还多有仰仗,先熟悉起来再说。再则这数日围场周围都是大军压阵,真没有危险我才让他们都进来的,不怪他们。”
方子兴道:“你可只下指令安排他们办什么事,由统领安排防卫和人手,切莫自己插手防卫。整个王驾护卫流程,是死了无数人换来的规矩流程,不可轻易打破。”
许莼低声道:“我明白啦,多谢方大哥,方大哥不是要护卫公主吗?怎么有空来了?”
方子兴捏了兔肉吃了几口道:“我哥回来了,我就过来了。”
许莼大喜:“武英侯怎么回了?”
方子兴看了他一眼:“还不是回来为你加冠?据说是主宾,我出来的时候,你家里已送了礼上门了,靖国公亲自上门致谢,你家闽州的舅父和几位表哥听说也都到了京城了,就等你的加冠礼了。”
许莼心中雀跃,脸上忍不住笑容:“有劳侯爷了。”
方子兴道:“谢皇上吧,早就安排好了专门等你加冠了才去津港的。”
许莼面上笑吟吟,方子兴道:“也幸好借着你这事,我哥能回京陪陪我嫂子,我也能松口气。我不擅长这些,还是跟着皇上轻松,什么都不用想。”
许莼却想起前夜听到的那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夜,佩服道:“方大哥您当初跟在皇上身边,宫变之时恐怕也只是少年吧?却能带着卫队力挽狂澜,斩杀宫禁将军,夺了城门守卫。我才听说这事,对方大哥心中是心服口服。方大哥是真少年英雄,我从前实在有眼不识泰山。”
方子兴呆了一呆:“皇上和你说是我杀的范日昌?”
许莼诧异:“难道不是?”
方子兴摇头:“那夜的情形十分危急,险之又险。我平日也不过是陛下的伴读,藩王在京城的质子,我便是杀了范日昌,也只带了家里平日的几个厉害家将,那也号令不了守军,反而会被人多势众的守军给反扑杀了。”
“那夜其实是陛下亲自扮成禁卫,让苏槐捧了酒去,说是给范日昌赐酒的。范日昌一看到面就变了,他是太后族人,摄政王又才死了没多久,当然知道太后和皇上不和,不免就怀疑是皇上要赐毒酒,但部将皆在,他若是不喝,就直接抗旨,若是喝了,万一是毒酒怎么办。”
许莼问道:“他喝了吗?”
方子兴摇头:“没喝,只说还要巡视宫卫,不敢喝酒。让苏槐放桌上,苏槐就阴阳怪气好一顿损说他抗旨,目无君上,给脸不要脸皇上赐酒都不喝云云。”
“骂得范日昌脸都黑了,直接冲上来怒喝他这个阉人,结果才上来,皇上在他身后,立刻就拔刀,只一刀。”
方子兴拿着手中的佩刀挥了下,面上神情带了些追忆,显然对那一夜仍然历历在目:“将他的头斩了下来。”
当时皇上才十四岁吧,我平日里其实是觉得他很文雅端重的,安安静静的,从来不因小事罪人,没想到他杀人起来这么狠,当时所有守军都惊呆了,他的亲信按剑上前怒叱着就要杀他。
皇上就摘了头盔大喝道:“朕乃天子,谁敢欺君犯上!”
众人看到果然是皇上,都吓住了,皇上又继续喝:“范日昌谋逆,朕亲手斩之,尔等如愿辅佐朕今夜平乱,明日立升三级,赏银千两,以军功赐爵一级!可世袭之!”
“当时所有的将领左右望着,都跪下了,只有范日昌最亲信的两个大吼着还要上前,立刻就被我带人当场斩了。”
“后来控制了虎符和几个关键的小头目,皇上那夜是真的亲临险地,骑马将宫门各军走了一回,御口亲封军功授爵,之后便是传了数个武将进来,又传了五军都督府的兵丁进来围了慈安宫,才算稳稳平了乱。”
“我如今回想起宫变那一夜,一颗心都还砰砰跳,只能说皇上是真的天纵神威,那也我真就只十几个得力的家将和苏槐带着的几个内侍,任凭哪一支禁卫将领不服,我们哪里抵抗得了?他是胆子忒大了!”
“事后我与我祖父、我哥说起来,祖父都喃喃道这是天命加身,帝王气运,哪怕一处地方出了纰漏,你今天都见不到皇上了,但兴许这就是真正的奉天承运了。”
许莼喃喃道:“九哥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呢。”
方子兴想了下道:“会不会怕吓到你,他当时才十四岁,就杀了那么多人,那一夜杀了很多人——我觉得也是皇上第一次大开杀戒,之后他斋戒了很久,恐怕心里也是不安的。”
许莼心中悯然,方子兴看了眼外边雨已住了,便吩咐众人:“准备回去。”
众侍卫全都收拾忙碌起来。
方子兴对许莼道:“早点回,皇上必然担心你。”
许莼低声道:“您别和皇上说和我说过这事,就当我不知道吧。”
方子兴满脸一言难尽,但还是道:“随你们吧。”
许莼应了,果然跟了方子兴回了猎宫。
回去后凤翔卫都跪在猎宫前等皇上降旨发落,许莼进去找谢翊求情。
谢翊抬头却只道:“头发都湿了,还说什么旁的无关紧要的事,先去洗了澡换了干衣,喝点姜汤正经。”
许莼恳切道:“九哥,大军围着围场,是我觉得不可能会有刺客,这才让他们不必按防护规矩来,这是我之过,还请九哥饶了他们吧。”
谢翊伸手替他解了湿衣,一边道:“没你什么错,你与他们才认识,又自身也无什么功绩在身,在他们跟前也只能先结纳施恩为主,这是很正常的,这些日子你们配合默契,上下熟识,已达到了朕的要求了。”
“方子兴来,本来就是朕让他去抓他们错处的,无论他们防守如何,方子兴都能挑出个错处来提醒他们,一则来日出去外边,不会再如围场里大军驻守这么安全,不可看你年幼亲切,便放松了对你的守卫。你的驻跸规制,是和朕一般的。”
“二则,你如今寸功未立,官职微末,暂不好施威。朕就替你周全了,立了规矩给他们,让他们知道底线在哪里。”
“这般你进来求情,我便暂且宽他们一宽,但处罚还是要有的,虽则朕猜他们定然防卫有所疏忽,但适才听起来这疏忽还真太大了些,不说刺客,但凡有个凶兽躲雨冲撞,那绝路如何逃?不好好惩戒一番,如何让他们记住规矩,这本来也是他们的错,按规矩办事。”
“这恶人让朕和方子兴做了,他们也不敢怨恨,却又心里感激你替他们求情说话,这样来日出去外边办差,哪怕朕和方子兴不在,你也才好使唤他们了。”
许莼听谢翊苦心积虑只为他周全,又担心他官太小号令不动这些宫里的天子亲军,这才煞费苦心,低声道:“谢谢九哥替我周全。”还有那立刻到来的冠礼,九哥也是殚精竭虑,着实是细致到了极处。
谢翊俯身吻住他的唇,慢慢含着他的唇吮吸着,舌尖轻轻撩拨着,许莼微微张开嘴,唇舌交缠。两人接了一个长吻,才分开,谢翊看着他面上带了红晕,有些不舍,等过几日行了冠礼,他就真的要将这尾小鱼儿放回江海,容他一人闯荡。
谢翊慢慢抚了他的头发:“快去泡一泡热水,凤翔卫这边朕会处理好。”
占有欲和控制欲与日俱生,日子过得多甜蜜,他就有多想将这活泼泼的给他带来生气的人给强留下来。
毕竟等这孩子走了,他又要日复一日过着寡淡无味的日子了。明君不太好当,堕落太过容易,克制已用尽了他毕生学到的圣人道德良心。
谢翊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