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许久没有睡这么安稳过了。
他其实不好意思和谢翊说, 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残肢乱飞的惨状,心悸了数日。但凡听到大一些的声音都立刻心中一跳。看到红色的肉、血以及等等食物会难以下咽,夜间也睡不安稳, 时时警醒。
服侍他的春夏秋冬发现了, 都很心忧, 冬海给他开了安神震惊的药丸子,夏潮秋湖则默默地为他换了清淡的食物。
他不许他们乱说, 但他疑心盛长天、方子静他们应该也都猜到了,因为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后来战场中让他去后方,负责援护呼应, 后勤补给, 巡海捉粮船。
他其实想说没那么严重, 但又知道总有人要做后勤, 分工不同。他是新人,也没什么个人勇武,并不擅陆战, 本就该服从军令。也不好去武英侯跟前辩白这些——更何况兴许只是巧合,毕竟九哥既然不希望自己冒险,会不会对武英侯有什么私下的交代也不好说, 自己让九哥牵肠挂肚的,更不该在他属下跟前和他过不去。
直到后来海上忽然遇寇, 他当时只凭着一股血气回援,并未想过结果如何, 虽然最终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他每每想起便后怕。那一日有子弹穿过舱办板打在他身侧, 也有倭寇杀到了他所在的指挥室, 被裴东砚和定海联手杀死。
万岁号后来用海水清洗甲板上厚厚的血泥都洗了许久, 好多天后他尚且还能闻到鼻尖那股若隐若无的血腥气, 他甚至觉得他连头发衣裳里都渗透了这种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然而他们还得返航,船上清水难得,他也不可能时时清洗。
他知道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在忍耐,忍耐血腥味和不知道哪里透出的腐臭味,忍耐难吃的食物和无聊空虚的海上生涯,死里逃生已是天妃娘娘保佑,谁还嫌活得不舒服呢?
他的心悸莫名其妙也就好了,胃口还特别好,还就特别喜欢吃肉。
但回到了京里,到了谢翊身边,一进那安恬静美的院子,看到莲花盛开,他仿佛忽然才真正的放松下来,挨着谢翊,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他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梦里也不再是那些昏乱的战场,总有人追着自己,突然的堕海,猩红的血,茫茫的白雪。
而是安静的香味,纱袍贴着自己,九哥还是那微凉的肌肤,瘦削的腰腹,他仿佛就忽然找回了他的目标,又有了继续出发的勇气。他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他的宏图壮志,他迫不及待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过这一切都明天再说,此刻他黑甜一觉,睡得十分满足。
清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被人用热毛巾慢慢帮他擦着脸,忽然就醒了过来,手先按住了毛巾,睁开眼来,看到是谢翊低头盯着他,身上已穿了绛纱袍,戴着通天冠,一身冠冕焕然,神姿清发。
他懵了好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只对着谢翊傻笑了下,谢翊嘴角微微一翘:“要去参加献俘礼了。”
要迟到了!他忽然坐起来,谢翊按了按他肩膀安抚他:“别惊了,时间还有,换了甲衣,我让苏槐安排了马车送你去午门后边夹道,你自己下了去找方子静他们归队就好了。”
天色清朗,六月天正是不冷不热最舒适的时候。
所有仪仗卫队,诸军、百官都穿着焕焕官服,衣冠肃穆,羽卫森严,站在午门下,等候皇帝龙辇。
午门楼上已设了御座,方子兴率着禁军侍卫,穿着大红狮子踏云服佩刀站在翼楼阶上,下来是王公文武等百官如大朝一般分文武班站着侍立,静悄悄鸦雀无声。
几个倭将被五花大绑押在一侧。
武英侯身着金鳞锁子衣甲,戎服带刀,站在后边,身后是远征军的诸将领,侬思稷十分担忧东张西望,又戳盛长天,压低声音道:“许莼怎么还不到?他昨夜偷偷进京,不会被告发吧。这进不来了吧?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盛长天眉目不动按刀站着看着前方:“没事的,别管他了。”
侬思稷却很是担忧:“这会不会到时候影响封赏啊。”至少在他们夷洲,将领无故不参加朝会典礼,严重的是要被问罪发配的。
盛长天道:“他有数,你怕什么,又不是孩子了。”
侬思稷道:“我看他就是个孩子。”
两人叽叽歪歪,武英侯转头看了他们满含威慑的一眼。
两人瞬间不敢再说话。
一侧侍奉着的钟鼓司的乐师忽然奏起乐来,乐声悠扬,两侧教坊司男女舞者都舞动起来,男子手持干戈,女子手持彩带,是《四夷舞》。
这意味着皇上将要来了。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舞者们天花缭乱的挥动绸子中,许莼悄悄从一侧进入了将领的队列里,将领们纷纷侧目而视,想看这样大日子怎么还有人敢迟到。幸而献俘礼早就演练过了站队,许莼他看准了位置很快便钻到了侬思稷和盛长天一排的位次。
盛长天瞪了他一眼,他嘻嘻笑着,侬思稷借着乐声掩护悄声问他:“家里没事吧?”
许莼也悄声回着:“没事。”
侬思稷低声抱怨道:“还没开始呢,也不知道还要等到啥时候……光这么站着有些无聊。”
许莼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应该快了。”
正说着话,一曲奏完,金鼓声声密集如雷,铙歌奏起,只看到午门楼上皇帝升了座。
只看两名将领押着几个倭寇俘虏带到了金鼓前下跪。
兵部尚书雷鸣出来,跪着向皇上奏道:“国朝奉天承命,抚临八极。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新罗藩国,归顺日久,今有倭国,狼心枭性,不可徳化……”
雷鸣这一奏起来,又长又慢,日光又温暖明亮,许莼渐渐站着就又有些困起来,闭着眼睛只一会儿,身体就开始有些微微摇晃,但也幸好军旅中练就了一套本事,站着也睡着了。
他却不知谢翊在午门城楼上上头居高临下,把他们一行将领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叹息,又有些心疼,但这献俘礼为鼓舞军心,彰显武功,不得不行此典礼。
只偏偏兵部知道此事为皇上所喜,这奏文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渲染天朝武功强盛、天子仁德,写得冗长之极:“今以武英侯方子静为征夷大将军……元徽三十年,王师出海,自冬转春,分道深入,直捣贼窟,皇天眷顾,王师神武,势如风驰电扫,摧枯拉朽……”
谢翊看了眼一侧的苏槐。
苏槐站在后头,自然也看到龙目所视,便慢慢退下,从侧方台阶小步走下城楼,在一侧雷应鸣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然后小声却又清晰的仿佛喉咙痒,咳嗽了一声。
雷尚书看到苏槐下楼站定,心里早已提了起来,听到这一声咳嗽,便心知肚明。连忙加快了速度,跳过了那一大段歌功颂德的,很快到了最后:“受俘之日臣民称庆,伏念陛下绥抚怀柔,德泽远布。今将所获倭寇俘囚等,谨献吾皇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万岁声轰鸣如浪潮声,许莼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
只听到谢翊在上头简短道:“东南既定,四海清平,官兵奋勇远征,功劳可嘉。自大将军以下,着兵部吏部从优议功,并封赏烈士,所俘交刑部处刑。”
他声音清朗,平稳从容,并不声高,但却很有威仪。
许莼不由自主想着,九哥在朝堂上平日议政,不知是如何情态,必定也是如今日这般威仪深重,雍容清贵。自己过几日若是得封了临海侯,再有了官职,将来也有资格和那些文武大臣一般站到朝堂上,听九哥说话了——只是自己却又要去津海卫,一时不由心中十分舍不得。
正胡思乱想见,见刑部官上前,将俘虏带走。丹陛大乐又悠然响起。
王公百官各就拜位,行了三跪九叩礼毕。乐止,礼成,鸣金鼓,奏铙歌。谢翊便下了午门楼,自乘舆还宫去了。
如此一番后,将领们却是被导引着去了御园,皇上赐宴所有远征的七品以上有功将领于御花园内。
只见御园内鲜花盛放,有宫女们捧着鲜花花盘在入口处,里头满满放着榴花、玉簪、萱花、茉莉、蔷薇、芙蓉等鲜花,供各位将领簪花。
方子静带头伸手拈了一枝石榴花,簪在冠边,笑意盈盈进去坐下,后边的将领们也都有样学样,在花盘里挑选花枝簪上。
许莼也随手要拣花枝,却见一侧的内侍满脸笑容双手奉了一枝橙红色花枝给他,他一看是六福,再看那花是凌霄花,心里明白这必定是九哥亲手折的,这是夸他志存高远呢,心里喜欢,便接了过来也簪在冠边。
只看众将进去按品阶依样在宴上坐下,侬思稷看到许莼武官帽旁橙红凌霄花十分鲜艳,诧异道:“这是凌霄花吗?怎么刚才好像没看到,这花倒衬元鳞,活泼得很。”
盛长天笑道:“是凌霄花,必定是他促狭,自己在御园哪里折的。”
许莼嘿嘿笑了声,看将领们多簪的石榴花,想来是觉得喜庆意头好,却听到内侍们鱼贯而入,礼官高叫:“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都起身离席,跪下迎候,又是一番唱礼拜见后,皇上命了平身,众人这才归位。
许莼偷眼去看谢翊,看他已换了一身玉白色云纹团龙袍,戴着乌纱翼善冠,冠边也簪了一枝凌霄花。他垂眸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却准确无误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许莼心里只觉得丝丝缕缕的甜意渗上来,只恨不得赶紧散了宴,他好再陪着九哥,在这御园里看花。
琼林花满,正宜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