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散尽,天光乍现,将藏身于其中神情淡漠的男子彻底暴露了出来。
他身上罩着一袭纯黑色的斗篷,帽兜将脸隐藏在暗处,全部挡了个干干净净。
云容即便不看,也知道下面藏着的是一张和谢锦城分毫不差的脸。
而这身装扮也让他无比熟悉,正是当年将他从凡界带走,让他避世独居,修无情道的人。
天月十分不悦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习惯了从云容这张脸上看到绝对的忠诚与臣服,不必纠结思考是非对错,只需要绝对的服从。
这才是一把剑应该做的。
但他忘了,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当年天界陪着他上千年的剑灵,几世蹉跎,岁月的冲洗,磨砺出的是一个全新的灵魂——独属于谢锦城的人。
谢锦城不再是他,云容也不会是当年的剑灵,有的不过是被赋予的属于第三者的记忆。
天月潜意识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但他不愿承认,只相信自己所认为的。
于是他眯起眼睛,将身前的剑反手握住,剑尖直指着云容怀里的谢锦城,语气冰冷道:
“倘若不是他,前世你早已飞升回神界——他该死!”
谢锦城听着这两人对话,分明是认识,不出意外,自己应该是坏了那人的好事,所以才被他那样记恨。
现在,更是想要自己的命。
不过从云容的态度看来,他似乎是站自己这一边的。
谢锦城心情大好,往云容怀里又缩了缩,转过脸满足地挑了挑眉,挑衅地看着天月。
云容察觉到他的动作,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低声道:“没事,有我在,别怕。”
左手揽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抱得更紧了,抬头睨着天月道:
“你要我飞升,不过是要我同你一样,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利器,继续当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做你最强的助力,可是——”
“我不愿意!”
看着天月缓缓扬起的发丝,如同逐渐升腾的怒气,云容轻嗤了一声。
“当年你的剑灵对你倒是忠诚,你以杀证道,他便替你杀遍魔域,你成神,他便以半魔之躯,在天界忍着噬心之痛继续做你手上的利刃,可结果呢?”
云容的视线落在天月手中的剑上,无限悲悯地看着它:
“当它成了你的情劫,阻碍了你的修为,你便可以毫不留情地毁了他的精元,将他抹杀地干干净净,只留一缕残魂丢到下界——你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忠诚听话的傀儡!”
“若不是这把剑生于天魔两界交汇之地,非绝佳的机缘下,万万年也不见得能够生灵,你怕是连他的一缕残魂都不会留下!”
细雨在云层中酝酿许久,终于纷纷滚落,噼里啪啦砸下来,挂在云容脸上,如同晶莹的泪珠一般。
天月望着他,带着神俯瞰众生的漠然,带着端坐庙宇的无动于衷。
人世烟火,红尘万丈,通通与他无关。
他是神,从不会有凡心,也从不会错。
高高扬起手中那把妖异的长剑,金光乍现,悬于苍穹,带着庞然杀气。
“冥顽不灵。”
天月启唇,眼神一冷,长剑在空中化作无数银剑对着下方两人狠狠砸去。
“既生了反骨,那便留你不得!本尊今日依旧可以将你打得神魂俱散,只留一魄扔下界,养个几世,让你乖乖飞升回到本尊身边,但是这一次,绝不会有碍事的人再来蛊惑你!”
无数剑光如星雨般砸来,势不可挡,似乎要将整个万剑宗填平一般。
谢锦城皱了皱眉,将脸埋在云容的脖颈间中,满足地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出乎意料的,竟没有一丝害怕畏惧。
同时,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同样是一片剑雨朝他袭来,对面站着云端上男子,满脸怒容。
在最后一刻,云容替他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倒在了他的面前……
当时,那个立在云端的神用眼神死死地绞着他,就如现在这般。
云容静静地看着庞然剑雨,一脸平静,他忽而抬手,血海无端翻腾,瞬间倒流而上,在巨大的天幕形成一个魔气横生的屏障,将那些剑雨腐蚀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当年你能杀了你的剑灵,不过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对你还手罢了,而第一世我之所以死在你的手上,不过是只有那点残缺不全的魂魄,如今,你大可以试试看——”
“你究竟杀不杀得了我!”
云容终究还是天月本命剑的剑灵,无法伤他,但还不至于还不了手。
天月看着眼下情形,知道他所言非虚。
这把剑一直都很厉害,从不弱于他,当年输也只是输给了自己对他的那份感情。
越是清楚这一点,他便越是不舒服,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再不是千年前那个唯命是从的剑灵。
“你所追求的感情,是这个世上最不牢靠最虚假的东西。”
天月那道尤为冷漠的视线落在谢锦城身上,难得一笑,却是讥讽。
“他终究也是我,一脉相承,凉薄是他的天性,绝情是他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怜悯地看着云容。
“你忘了他今生是如何待你的吗?再喜欢又如何?他能不要你第一次,杀你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这个人,不是你要找的人。”
“真正喜欢你,真心待你的那一魄,早已被我打散了,你如今抱着护着的人,不过是另一个我罢了,一个假的。”
“所以,乖乖跟我回去,只有绝对的实力才是你所应该追求的,你我一起,高坐神坛。”
天月想让他知道,他一直为之努力挣扎的执念已经散了,现在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最应该做的正确选择,是同他一起回去,做无欲无求的神。
云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阻隔在半空中的漫天血海半点收回的意思都没有。
最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带着谢锦城转身离去,清冷的嗓音在天地间回荡:
“成神是你的执念,不是我的,我的执念,只有他一个人。”
魔界血海承载了当年剑灵屠戮的千万魔物的魔气,又积攒了上万年,经久不衰,彼时哪怕是天月也横跨不过。
只能被死死挡在那屏障之外,眼睁睁看着云容带人离去。
这下两人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云容受制于本体克制,无法对天月动手,报当年与那一魄之仇,天月如今也受制于血海,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在这样不得已的境遇之下,似乎只剩下相安无事,就此翻篇这一条路可走了。
但天月那双眸子望着云容离开的背影,死死握着手中的长剑,眼神中写满了不甘,最后化为彻底的疯狂……
凡界。
抱着怀中的谢锦城走了一路,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两魄所住的院子。
但此时里面的人已经不在了。
谢锦城经过院落之时,还能感受到那一魄散去的点点气息,仿佛看到了云容如何撕心裂肺地在这里看着那一魄散去,却又无能为力,心口猛得一疼。
他抬头看着云容,精致的面容略显憔悴,眼睛低垂,带着肉眼可见的疲乏,眸中的神色晦涩不明,连他也看不懂他此刻心中所想。
应该是很痛的吧,本以为还有所希望,结果再次眼睁睁看着希望彻底在眼前破碎。
天月最后的话落没落到云容心里他不知道,但是,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里。
云容心心念念的要找回的人,那一魄,那个执念,彻底散了。
他,是一个假的。
在云容心中也许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这样不开心。
房门被轻轻推开,谢锦城被他抱着小心地放回到床边,随后一点点地探查着他的身体。
“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了吗?”
谢锦城收拾好心情,笑道:
“你将我整个都护在了怀里,怎么可能受伤?”
云容似乎还是不放心,将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事后,才放下心来。
收回了手,刚抬头,就对上了谢锦城黑白分明的瞳孔,顿了顿,下意识地别过眼去,不敢看他。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后,他清楚地记得第一世自己死后,谢锦城是如何一遍遍地转世重来,又一遍遍地被毫无所知的他伤得体无完肤,却始终都不愿放弃。
他恨天月,恨他不遵守承诺,言而无信。
但他还是有愧。
当初天月同他打赌,只要剜了他的心,收走他的感情,还能喜欢上谢锦城,他就放过他们,否则便回到神界继续做他忠诚不二的剑灵。
明明前世他已经赢了,在最后一刻喜欢上了谢锦城,为他生出了一颗心,而重生后的谢锦城还是愿意等他,结果却被天月从中动了手脚。
伪装成云容伤得谢锦城彻底死心,给他下两生咒让他只留下恶,再用这尖锐的恶一点点腐蚀云容生出的心,等他彻底绝望,要他心甘情愿地认输。
再冠冕堂皇地告诉他:
看,情爱是这世上最虚妄的东西,做个无欲无求的神有什么不好?
云容只能庆幸,那一魄成了他绝望尽头唯一的光明,成了他留下的执念。
他缓缓地抱住了谢锦城,将失而复得的人牢牢圈住,渐渐红了眼眶,压抑地哭声落在谢锦城的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那些滚烫的泪砸在身上,逼得他抓心挠肝。
谢锦城无奈地想,你若实在要他,我就想办法把他给你找回来。
于是次日,他勉强恢复了些修为,便跑到那一魄散尽的地方,费了好大的力总算把那一魄仅剩的那些残余碎片都收集了起来,合在一处,小心放在手心。
小是小了些,养养还是可以的。
于是云容从院外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脸色微白,捧着那微弱的一团,闻得动静回过头,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哄道:
“给你,替你找回来了。”
云容喉头一哽,身子略微僵了僵,半晌没动。
谢锦城:“怎么了?”
云容快步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谢锦城一愣。
云容头靠在他耳边,看不清神色,哑声道:“谢锦城,说你喜欢我。”
谢锦城怔了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回过神后,依言笑道:
“我喜欢你。”
下一秒,云容握着他的手,将那一直不愿他拿走的一魄,缓缓放进了他的身体里。
在他耳边道:
“我想要的,从来不过这一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