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天,李鸢情绪持续着低压。一是天气越来越热,灼得人懈怠的心思压垮了斗志,偏偏这松散劲儿愈是明显,班主任看在眼里过后愈是要严上加严,一方施压,一方“遇强则强”,瞅着更散。按他老班话说,一人带个镜子来好好照照自己个一点儿不着急不知道发奋的那个样子,茄子遭霜打了我看都比你们精神点儿。
二是卫一筌二话不说在机器人大赛人员申请表上填了他的姓名,任了个团队副组长代表华南区鹭洲高中参赛,等于是强买强卖赶鸭子上架,意思你不去也得去。
三是李小杏,竟然怀孕了。
李鸢记得那晚上,他几乎是有点儿蒙的,在他眼里,李小杏彼时的神色,羞怯与局促之中又有些微自得,干呕所致的生理反应令她眼中再次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水光,衬着淡淡发红的两道眼睑。她抬头看了看李鸢却许久不言,几分凛然,几分无畏。李鸢猜他当时应该笑了,歪头动了动下巴,由愕然到不可置信。消化了之后才是皱眉,全身心地投进了厌恶里。低头看那油腻腻的方桌,倘若片霎收拾不住,恐怕就要伸手掀了。
就好比给谁兜头浇了盆油,顺手丢了个zippo,星星之火陡然就燎原了。愤懑里有心酸和委屈,可心酸委屈够女儿家家的了,有也就罢了,里头居然还隐着一层惊惧。惊惧什么呢?不知道。
其实李小杏选择怀孕没错,一点儿错没有,有什么错?再婚了要个夫家的孩子没毛病啊,多合情合理。李鸢也觉得他心里这股子铺天盖地的变扭劲儿来的蹊跷。他倒是很想自己为自己纾解出这纠结苦恼下的难解的因果,甚至于更想找一个主题宏大的论断去解释他个体的心思,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嫉妒,不是吃醋,不是害怕被从此放弃,不是拘泥于这些儿女情长,不是。
李鸢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酷boy,标榜无挂碍,从来都无所谓。
一条条累积致使的结果,就是李鸢挂相挂了一整天,原先就不是六根清净脑子里除了吃喝拉撒学没别的东西的标准好学生,这会儿更显得神情惶惑,难得的不淡然;偶然盯着黑板,就会蹙眉咬着笔尾兀自陷入短暂一刻的沉思里。思考的却绝不是黑板上的题,而是再无二人知晓的细琐心思。
游凯风人蠢,但从来不是没心眼儿的人,和李鸢食堂打饭,问他情由。
李鸢单只侧头回问:“很明显么?”
“废特么话,哎你早上不照镜子的啊,一对儿眼圈cos个国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游凯风把手里的铁勺照过来对准李鸢的眼鼻,“您这一天气场全开不怒自威的,方圆百八米我看都没人敢靠近了,我跟你坐一桌吃饭算我当你是兄弟。怎么,失恋呐?”
李鸢给他逗的一乐,伸手掸开他沾着饭粒的勺,“你换个丢钱包都比说我失恋靠谱。”
“放屁,你又不是道济还能不动凡心是怎么的?”游凯风很不满意今天食堂的白灼基围虾,按他讲,水沟里捞上来的小河虾都比饭盘里这几个显个头点儿,“你没见你今早走神给老班连点了两次,苏起在你后头瞅你那样儿。”
游凯风五官一皱活像吃酸吃倒了后槽牙,嘶溜一声倒抽了口口水,“哎哟我天,百炼钢能给腻歪成绕指柔,那叫一个着急心切啊,讲真全中国也就你了李弋鸟了,妙龄少女捧一颗放心就摆你眼皮子底下你抬眼都不带抬,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
李鸢把手边的一碗白灼虾“啪”扣在了游凯风的饭盘里。
“来都给你。”
真让李鸢说,他从来没觉得苏起不好。他也从来没有玩弄她,吊着她,牵绊着她的意思。普遍意义上,李鸢相信苏起的存在对于诸多男生来说,都是个美好而有灵的东西。轮廓袅娜,犹抱琵琶,宛然语文课本里李清照的那一小页工笔插画。单只从欣赏的角度看,苏起是瓶清丽,且绝不空泛无物的芙蕖,不需要什么质疑。
然而一瓶花的劣点,就在于有距离感,易折易碎,不可亵玩。交际时,需要淘神费力地去拿捏着来往尺度,考量着言语间的重量,或是顾虑情绪传达的火候,全然地思考什么该又什么不该。像是没办法毫无顾忌,彼此精光似的席地,荒腔走板插科打诨,或是毫不尴尬地缄默着,并彼此注视着。
有前车之鉴,故李鸢受够了如履薄冰的人情,于是极端排斥开启一段缺乏安全感的关系。少了那点儿企图亲近的欲`望,李鸢就像个中年阳痿无法晨勃的男人,闪烁,推辞,继而忽视。
不掰开揉粉的讲清楚,也无非就是一次下学,苏起说的那句话——喜欢你是我的事,我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最多也就这三年。
李鸢忍不住问她:但被起哄也不觉得窘么?
苏起的回答更让李鸢笃定她是个奇妙女孩儿的想法,她忽然笑起来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享受这种被别人和喜欢的人放在一起谈论的牵绊,你会觉得我很古怪或者贱贱的人么?
这个问题李鸢做不了细想,作为男生,必须立即拍板否定,没有。
苏起听完就笑了,跟你说完啦,这是一极机密。
于是两人共同守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李鸢依然端着,依然沉默,依然被起哄之后做着无奈的轻微排斥与抵触。苏起他到不确定,也许真的是在享受,又或许是在自欺的享受之下,抚平着那点儿毛刺儿似的不示人的失落。
这么神游一天,李鸢破天荒地落下了抽屉肚里发下的一沓练习卷外加三本理化生的《名师讲堂》。拿了车骑半路想起来了,着实懒得掉头,心下一横,想着千年等一回的不写也就不写了吧,爱谁谁。可这边脚蹬子还没踩上呢,那边活雷锋破风就追来了。
“哎少侠!”
李鸢被叫的很尴尬,不应吧,忒不礼貌;应吧,多他妈中二啊。琢磨了片刻后,还是撂下了长腿,脚尖点地,上身略略侧过,看他细小如剪影的身形被淡淡发黄的路灯依次温柔地传递过来,舔了舔嘴巴说:“你慢点儿,我不走。”
今儿没等他,是李鸢见他下了自习被老班单独叫去了办公室茗茶,指不定嘚啵多久呢,先走了一步。他俩现在正怪着呢,不等也不是等更不是,介于熟与不熟之间,夹生。
“凯爷说你作业落了!”彭小满鼻尖上有汗,清亮的密密几颗皮肤上挂着,脸颊的皮肤灯下一层细腻油润的水光和粉红。角质恐怕没那么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和几处红线似的血丝。
他手伸进自行车前筐,扬了扬手里的卷子,骑车驶近,看清了李鸢当下的神色,戛然按了前闸,眯眼鄙夷地调笑:“你不是故意的吧?”
李鸢看着他点头,“是,我就是这么个下三滥的垃圾。”
“那我好心给你送作业你还一脸挂相?”彭小满把卷子往他手里一塞,“不想写你给我,我不揭穿你。”说完挑了个眉,拨了下发梢湿润的额发,慧黠的样子。
“傻`逼吧你。”李鸢把书包滑至胸前,拉开拉链把东西丢进去,边说边笑,顶了下鼻尖,“我挂像不是因为你。”
“挂一天了吧?”
“哟。”
“我不暗恋你。”彭小满摇摇食指,“你不要有什么想法。”
青弋的星空还是美的,穹顶是蓝紫而非普遍意义上的黛蓝,像是晚霞褪的不够干净,混进了点浣紫红颜料的洗笔水,不交融,两者一上一下彼此贴近地浮漾着。星星就像是撒进去的,财大气粗的那种撒法儿,满眼尽是,PM2.5?不存在的。
憾在于气候湿热,拂面的晚风也是潮的暖的,仿佛被大狗当头舔了一口。李鸢和彭小满的额发俱被吹成了一个标准的五五分,一个丑法儿,故而谁也不好意思说谁。
“我觉得吧。”彭小满拨了下车铃。
李鸢目视着前方路况,正经过香海大道的银河公园,人少车少,李鸢便放慢了车速侧过头看他,拨了拨头发,“嗯?”
“我怎么觉得你拨头发的动作都特装逼呢?”
“你滚。”
“行不打岔,我重说。”彭小满安抚性地点头,“我觉得吧,人不开心的时候,你想是没有用的,就算真的要想,你也最好说给别人听,让别人替你想。”
李鸢眯着眼瞧他,嘴唇扬起来:“啊?”
“就……”彭小满的眼皮往下耷了一下,睫毛低垂着片刻又翻卷而上,很漂亮的一瞬,好比拍卖会上璀璨地稀世物件,在瞩目之下被揭开了遮挡的厚重帷幔。李鸢觉得他这话题调转的过快,俨然是盘上公路上的一个急转弯,有点跟不上他老司机的节奏。
“你知道黑格尔吧?高一政治书学过的那个。”
“有点儿……印象。”李鸢先是摇头再是点头,侧头像那边迎风哧了一声,龙头一时把的不够稳当,车身便微醺似的在晚风里摇摇晃晃,“黑格尔都出来了,哲学思辨啊。”
“就是他,他说法律道德宗教的情绪,这种情绪也是一种经验。”
“啊?”
“你别老啊,你思考我这句话。”
“啊?”
“哎哟。”彭小满吸了口气,“意思就是说,有一些情感方面的东西,价值观念上的东西,会影响甚至能左右我们的情绪,其实不论是开心或是不开心,都和我们心里好坏的信息观念有关,你在意什么,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取决于它怎么做,而是你怎么看。”
彭小满的话里的意思,在李鸢心胸中陡然明了——这小子原来是个事儿妈呀,明摆着在拐着弯开解他呢。可看他日常种种,又觉得他不会是这种,太过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事情看待的人。何况他自己也那样狼狈的哭过,他话里想传达给李鸢的从容豁达,就有点证据不足,偷穿不合身的外套的意思。思及到这些就觉得他可乐,又有点笨拙的可爱,于是和他彼此注视了莫名的几秒,才没忍住问他,调侃:“你政治会考什么水平?”
“呃。”彭小满回忆了一下,竖了个食指,“考了A吧好像?”
李鸢拉长前音颇难理解地追问:“那你干嘛不学文?”
“因为理科好找工作。”彭小满笃定地一眨眼,“还因为文科写字太多,我嫌累手。”
“可惜了,要不下一版人教政治书主编就是你了。”
“……”
两人向右转弯骑进了平舟路,路宽缩减大半,两人绕过路口的三色堇花坛进了非机动车道,也窄。李鸢说话的时候习惯要看着对方,免不了频繁的回头,彭小满心说您这么个小帅哥儿可别摔个狗啃,站起来用了蹬了蹬踏板,加速和他并行。
龙头一歪,彭小满的右手手背稳稳准准磕上了李鸢的左手手背,俩人俱不设防,猛然被这么一下子疼得牙根一跳,“啊”了一声后同时龇牙咧嘴地弹开甩手,倒抽着凉气。
彭小满皱眉,示意自己万分抱歉,李鸢手指点地,示意他先跪下再说。抬起手腕,眼见着手骨筋上浮起一块淡紫青的菱形印子,差不多大小形状,左右相对的位置,就跟缔结了个什么“合则生分则死”的契约似的。
“那照你这么说,不高兴了要怎么办,哭?”
李鸢算是开玩笑,张嘴冲手上的印子哈了口热汽。
“嗯,哭可以,好法子。”彭小满却居然在认真回答,眼里有笑。
李鸢目光突然严峻,过会儿又柔和肆意下来,看彭小满像看一个心智稚嫩的孩子,眼里有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隐着的优越,“我怎么可能哭。”
“哭怎么了?”
彭小满神色却比他还要清明,反诘,表情其实不那么正经严肃,却也有一股子从容沉静,“哭了才舒服,比闷着强。”
“有的东西不适合哭,说了你恐怕也不懂。”
听他这么说,彭小满还是笑得很开,云销雨霁能感染人的那种,但中途眯了下眼睛,突然就变得有点嘲笑,有点轻蔑。
李鸢看得很清楚。
他偶然会觉得就是这样,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就是这样。和诸多大人,一样的始终相信着自己是背景特殊的那一个,自己的痛苦别人不懂,不切身,所有的好意纾解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成分。其实很多事情一一列出来用放大镜看,屁点儿的事儿,哪儿叫事儿啊。
可自己就是看不穿也不信,不信别人能懂,不信别人说得对,不甘心别人的轻视,被任何人用高屋建瓴的语气说教。每一个十七八岁的人,都是一个倨傲矫健的独居动物,彼此较劲着似的以为,痛苦的经历越多,越是叫自己与旁人刮目,越是青春里的无上荣耀的王者,越是个闭嘴着也不会被忽视的,深沉有故事的人。
筑家塘夏天常有一股小玉兰花的香气,可很烦人的一点在于没有路灯,三来年前就全瘪了,社居委到现在也没派人来修。这种事儿,和自己的关系可深可浅,换了自家煤气灶坏了,住户夺命连环call能一上午把燃气公司的电话给打爆;换成了路灯这事儿,高高挂起,谁爱管谁管吧。
李鸢和彭小满不知怎么的,各自泥陷进了私人的心思里,一路都没怎么再说话。弄堂口黢黑,几团窗户里透出的漫漶昏黄的灯火。十字路口处零星两个小食摊位,一个买馄饨水饺的,一个卖红糖冰粉的。
几个老头老太搬了藤椅在弄堂口的电线杆子下坐着,头顶着几张尖锐湿疣的小广告,面朝着西面的路口乘凉。老头老太和彭小满不熟,眼不带眨地看他骑车掠过,但是看李鸢打小长大的,特热情地摇着蒲扇拦他下来说话。
彭小满回头看他按了手闸停下来脚撑地,低头冲老太太随便笑了一笑算是招呼,“哎”了一嗓子。李鸢挪开视线来看他,彭小满便伸手指指弄堂里头,示意自己先走。
“明见。”
李鸢点点头,看嘴巴是又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
彭小满脚点着地,往回荡着自行车往弄堂深处走,抬头看两侧屋檐将天空挤成一条狭长的矩形,偶然还有纵横的挂绳与横杆。他心中懊悔今晚姿态放高了,心思一动,居然要去对别人说教。
李鸢看上去能是那种两三句鸡汤就灌得倒的人么?自己是搭弦闲瓦特了脑子才跟他饶着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为什么呢?
彭小满回想了一刻,想起了他今天下了大课间随着人流进了教室,乍然看见的李鸢的那个侧脸。窗外的日光白灿灿的,冒在窗外的一截榆树的青绿顶冠上,他盯着窗外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单纯地放着空呢。眼皮一耷眼睫一眨,目光便收线落回了凌乱摆着教辅的课桌,课桌上交叠在一起的两根食指上。
好像就那么一下下,心里某处就像原先早搏一样猛然停跳了一下,不是觉得他帅,而是彭小满灵光一闪地有了归属与认同感。他当时觉得,可能很凑巧,他俩有一部分心境会是可以共通,相似的。
这种共通,可谓千年一遇。
弄堂愈里愈黑上加黑,突然扑面而来一股子混合着药水味的腥臊气。彭小满忍不住皱眉,看前面不远处有个电驴与中年男人的影影绰绰的轮廓,车上有两三个缠着绿网的脏笼和火钳,那人嘴边一个橙红的火点一明一灭。彭小满拨了下车铃,示意他稍微避让点,结果那男人倒像是受了他多大的惊吓,短促地“噢唷”了一句动了动脚步,手里噼啪掉下了个淡黄色的尿素蛇皮袋,落在脚边闷闷一声。
“操`他妈。”男人咬紧烟嘴啐了一口,似乎也飞快地看了彭小满一眼。
彭小满心说招你惹你了怎么就张嘴骂人呢,还没能给这欠货一个中指大白眼,就看地上的蛇皮袋子古怪地蠕动着,“蹭”一下子蹿出个橙黄色的东西“唔”了一嗓便往巷里跑,彭小满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个什么,男人已经动作迅猛地蹲下伸出一手,稳准狠的钳住那东西,往蛇皮袋敞口里粗鲁一塞,绕圈扎紧。
拦住李鸢的是五楼的顾奶奶,人很和善,智力不太行,见着他必问今年几年级,告诉她一次她就得惊讶一回——哦哟都这么大了啊我以为你还念初二咧。老太太絮叨叨地仰头和他扯着两三闲篇,正说到林以雄呢,巷里突然一阵响亮的电驴鸣笛和一束淡黄的车头灯。李鸢应声探头看了一眼,见辆脏兮兮溅着泥点,坐个个光头男人的电驴加速驶了出来,找急忙慌,好险没一车头怼上李鸢的车。
李鸢下意识跟着看过去,没看出个名堂呢,又听耳边一声特健气又愤慨的高喊。
“别跑草!”彭小满背着书包从弄堂里跑出来,抬手指着李鸢:“李鸢追!追那光头!你猫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