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弼之伸长胳膊将他抱在怀里的毛巾抽出来,擦了一下脸,“你要下山?”
陈星点头。
“去哪里?B市?”
陈星还是点头。
“具体什么地址?”
陈星忙摆手:“不用了,您把我送到山下通车的地方就——”
“具体地址。”蒋弼之不耐烦地打断他,他刚擦了几下头发,将潮湿的额发全都捋到脑后,露出整张瘦削英俊的脸庞,比从前更显锋利。
陈星怕惹恼他似的将眼眸垂下来,声音更小了,“XX医院……谢谢您。”
从他上车起蒋弼之就发现了,他现在状态极不对劲,之前那股机灵诡诈和嚣张妄为的劲头全没了,心不在焉到木讷,惊弓之鸟到怯懦。他从前在自己面前哪这般乖顺过,也就是高烧烧迷糊了肯服个软,现在却肯主动讨好。
蒋弼之顿了顿,放缓了声音:“家里有人生病了?”
陈星狠狠咬了下嘴里的肉,借着疼痛不让自己露出过多表情:“嗯。”
“严重吗?什么病?”
陈星看向窗外,绵延不绝的山林在雨幕中绿得葱郁。
蒋弼之看不见他神色,却能看见他紧紧抓着手机的那只手,青筋绷起,手指近乎痉挛,另一只手也一直紧握成拳,几乎从没松开过。
“不严重,”他像给自己洗脑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不严重。”
陈星转回头来,他一直都没有哭,所以并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比之前更红了,又低声对蒋弼之道:“真是谢谢您。”
蒋弼之不再看他,只吩咐钟乔把空调关了,然后就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说什么并没有避讳陈星,所以陈星听出来了,他本来是要上山视察他那个山庄的排水泄洪能力的。
原来他本来是有事要做的,并不是突然想起什么要返程,才顺路搭上的自己。
等蒋弼之交代完工作,陈星比之前更局促了,再次更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蒋弼之看他一眼,决定收回之前对他的评价。这人根本就不机灵,原本那么倔强地恨自己,结果就因为这么点儿小事,他又开始感激,这就是个傻瓜。
蒋弼之看眼他紧紧握着的手机,明明黑着屏,却一直神经质似的时不时就看上一眼,然后整个人就越发的焦虑。他问道:“要给手机充电吗?”
陈星瞬间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可以吗?”
蒋弼之从他手里拿过手机,非常老的型号,不过幸好数据线还是通用的。钟乔本来已经准备伸手接手机,但是发现自己老板似乎更想亲力亲为,便只将数据线递了过去。
陈星看见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激动地捧在手心里等它开机,这个时候他又抬头看了蒋弼之一眼,被红眼眶圈住的两只眼珠湿漉漉的,像两颗被雨洗过的黑葡萄。他又说了一遍“谢谢。”
蒋弼之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破天荒地开了个玩笑,柔声道:“真是巧,每次我坐这台车都会碰上你。”
陈星脸色微微一僵,继续盯着手机看,没有再抬头。
好吧,这并不是一个好笑话。蒋弼之沉默了一会儿,翻出文件看起来。
手机刚一开机就看见好几个未接来电,陈星忙回过去,电话那头是黄毛儿压抑愤怒的声音:“是赵鹏是吧!星哥,是不是那个赵鹏?!”
陈星咬着牙没说话。
黄毛儿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困在牢笼中的野兽:“星哥,我一定要弄死丫!”
“张彭宇。”陈星喊他大名,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直接从他被雨浇透的胸膛里发出来,带着股子阴冷的潮湿:“等我回去,一起。”
挂掉电话后,陈星突然用脑袋重重地嗑了一下车玻璃,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车里剩下的三人都看向他,司机甚至下意识踩了脚刹车。
陈星闭着眼,又“咚咚咚”地撞了好几下,每一下都似乎使了全力。钟乔担心地回头看他,连蒋弼之都有些被他这魔怔的状态吓到。
钟乔真怕他把自己撞出脑震荡,想出声询问,被蒋弼之抬手阻止。随着一行眼泪从陈星紧闭的眼中滑落,蒋弼之抬起的那只手也缓缓地握成了拳。
陈星并不知道自己引起这种骚动,他终于不再强撑,放任自己滑进痛苦的沼泽。
他此前已经经历过一次,便知道此时要怎么应对。不该想的绝不去想,不能碰的绝不去碰,那些可怕的东西,都赶紧在脑袋里封锁起来。
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就是一幢岌岌可危的楼,稍微一碰,就会瞬间倒塌,将自己彻底掩埋住。那就全完蛋了,那就跑不动了,就不会说话、就不会求人,就回不去B城……小月还在等他,他必须得回去。
可是刚刚那通电话偏又提醒他,硬拽着他的手指往那危楼上一杵,轰然一声,他倒下了。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被人赶下车,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竟赐予他崩溃的资格与胆量,那些在雨中积攒出来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蒋弼之看着他再次被打湿的苍白的脸,看着他被泪水沾在一起的长长的睫毛,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小巧的喉结,突然想起自家院里的白兰花。
那花通体洁白,花瓣肥嫩而窈窕,散发着浓香。蒋弼之很喜欢这花,所以昨晚暴雨刚起时,看见那花在风雨中颤抖飘摇,无助地摇摆,他还觉得十分惋惜。
蒋弼之看向陈星,想着今早起来后看到的那散落一地的白色花瓣,沾了泥,泡了水,便不复从前的洁净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