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和艾蔻闲聊了几句,言宁泽去到疗养院一楼庭院的理发室。
虽然经过三次大手术,言宁泽的小腿已经有了知觉,可那点感觉就和他大腿有知觉却没力气一样。
疗养院的医生说,就算言宁泽通过复健可以站起来,最后也仅限于行走,且每日必须控制时间和强度。
言宁泽听完倒也没有希望落空的难受,能不能站起来对他而言更像是锦上添花的幸运,而不是需要严苛完成的任务。
医生形容言宁泽的双腿是两个上了锈的机械臂,如果动得多了,零件掉落,油管撕裂,可能会走着走着直接散架。
言宁泽觉得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其实医生也提议过可以通过外物支撑完成行走,毕竟现在配备一个义肢框架的价格也没到难以承受的地步。言宁泽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疗程结束,如果他依旧无法做到直立行走,那就订做支架辅助。
疗养院的理发室每周只开三天。毕竟院内的患者不多,要剪头发的需求也不太强烈。
言宁泽来这大半年,还是第一次过来理发,原本可以扎个小揪的长度这会已经有点挡眼。
今天值班的理发师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戴着口罩全程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打招呼,第二句问要求。
言宁泽说剪短就行,他点点头,抖开毛巾让男人坐下。
半小时后,新发型出炉,言宁泽发现有点像他大学那会的样子,简单又方便,想来洗完头不用再担心擦不干了。
见言宁泽没有再提意见,理发师拿着海绵开始给他掸脖子上的头发渣子。
动作很快,擦得也狠,有时指腹蹭过言宁泽的后勃颈时,言宁泽还会微微打个哆嗦。
因为平时也见过不少不喜欢与人触碰的顾客,理发师倒也没放在心上,抹干净后把毛巾撤了。理发的费用是算在日常开支里的,一周接了多少人到时报到医院财务,会直接打进卡里。
言宁泽按了按发红的脖子,点头表示感谢。
比起刚到巴尔的摩那段时间,言宁泽的皮肤饥渴已经好了很多。
被关四年,日常能接触到的除了言宁佑外基本没有熟人,如果再加上可以聊天说话的,那就真的只剩下言宁佑一个。
平时在公寓,言宁泽会通过撸套套来分散注意,现在套套送人了,他也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
面对那些想给予他帮助的人,言宁泽面上不说,心里却倍感抵触。
特别是在被医生检查完脊柱骨骼的情况后,言宁泽做了个噩梦,梦到有人在亲吻他的后背,一觉醒来,腿间的肉柱硬得吓人。言宁泽平躺了一会,视线扫过放下的百叶窗帘,他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谁,可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回忆起对方。
人在焦头烂额之际,总会找到些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原来言宁泽养猫,现在他开始照相。
单反的专业性和重量性是他不想挑战的,而且言宁泽也没想拍出什么杂志神片,所以直接入手了一个微单,看到路过的石子、漫水的窨井盖、飘落电线杆的塑料袋……
言宁泽看到什么就按快门拍下一张,反正不洗出来的话也就是侵占内存而已。
等搬到阿尔卑斯山的山脚下后,言宁泽的相机里就塞满了各个时间段的雪山。他听说过一种文化“雪山崇拜”或者说是“圣山崇拜”,就像位于东非高原的乞力马扎罗山,它最有名的乌呼鲁峰,在斯瓦西里语中就是“自由”的意思。
用肉眼去看和通过相机的远焦镜头,被具象化和缩放框选的差别让言宁泽玩得有些忘我。他忽然间理解了魏安鸢的梦想——因为熟悉相片背后所隐藏的美好,所以才会想要亲眼看到。
不过从家庭的角度来说,无论是魏安鸢还是言易旻,言宁泽都找不到理由和借口来原谅。
艾蔻是疗养院主治医生的外孙女。每隔两周,她父母要去过二人世界了,就会把她送到疗养院住上两天。言宁泽拍过的第一个人像就是艾蔻——当然是在小姑娘强烈的要求下。
她还把自己第二喜欢的向日葵发卡送给了言宁泽,说是拍照的报酬。
至于第一喜欢的,是一对嵌了水钻的蝴蝶发卡,蝴蝶的翅膀是竖立在发夹上的,内里加了弹簧,会随着佩戴者的动作而摇摇晃晃,仿佛展翅飞行。
艾蔻一开始并不能分清亚洲人的区别,她问言宁泽去过富士山吗。言宁泽点头表示去过,于是艾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言宁泽是来自日本。
后来言宁泽和她解释,去自己家的话,要从罗马转机,去富士山则不用。
在疗养院住到一个疗程结束,正好是九个月,言宁泽已经可以脱离轮椅站起身来走上十多米。主治医师拉着艾蔻恭喜他即将出院,言宁泽笑了笑,却再次想起自己麻烦的肌肤饥渴。
对着一群老人和小女孩、小护士时,那种感觉并不明显,但碰到和言宁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只是无意的触碰都会勾起言宁泽身上不良的反应。
言宁佑留在自己体内的痕迹比预想的要深刻得多,言宁泽将它和自己腿上手术留下的伤疤一起,看成不可磨灭之物。当然他也不可能抹杀掉言宁佑的存在,如果可以,他早在第一次事发时,就用餐刀把人捅死了。
言宁泽在疗养院的疗程结束。
言宁佑在哈德利诊所里的治疗却进入瓶颈。
距离信号发生器失效还有不足两个月,可言宁佑却被一个投资案绊住了脚步。
他的情绪以肉眼可及的状态开始崩盘,哈德利认为言宁佑太过于依赖言宁泽的存在。
对方第一次离开,虽然也给言宁佑带来了深刻打击,但那之后好歹还能暂时掌握到言宁泽的动向。而现在,以及不久的未来,言宁泽就会彻底消失于言宁佑的微观地图中。
“哥哥真是太过分了。”因为失眠,言宁佑的双眼熬得通红,眼尾微微上挑的模样,带着一丝脆弱和可怜。如果可以,言宁佑宁愿被言宁泽打一顿、扎一刀,也比这样彻底消失要好。
“你哥没打死你已经算是圣父转世了。”因为言宁泽的跑路,何阳舒现在看到言宁佑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作为一个家庭医生,他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言宁佑的行为,但想到言宁泽的处境,何阳舒却无比奇怪——言宁佑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者的?
在言易旻、魏安鸢和俞娅楠的三人电影中,言宁泽和言宁佑都是受害者。
可电影落幕,受害者还是受害者,加害者却已经改头换面。
言宁佑说,也许是因为俞帛书和俞娅楠还深扎于他的生活。
何阳舒奇怪地问道,难道你还想和他们断绝关系不成?
言宁泽揉着酸疼的太阳穴,抿着嘴没有回答。
他何止是想和这两人断绝关系!可接下来的想法却不是在找回言宁泽前可以实施的。
信号发生器的电池进入最后30天的倒计时。
言宁佑每天都会看看哥哥现在去了哪里。
离开疗养院的言宁泽也没有立刻离开瑞士,而是在几个大城市间旅行。这里的环境很适合居住和修养,待得久了,言宁泽甚至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住在国内,从偏执发展出暴力倾向的言宁佑,神经质地开始研究企业破产的各种方案。
——如果言氏破产了,言宁泽肯定会回国看看的。
但言氏这么硕大的公司,从上到下的零配件多如牛毛,就算言宁佑下定决心败家,也绝对无法在短期内让股市熔断。
其实他完全可以雇佣一队安保,去国外把言宁泽绑架回来。
不过一想到对方离开病房前的那段话,言宁佑就心口抽抽地发疼。
他又渴望又害怕又担心又惶恐——渴望言宁泽回来,害怕言宁泽拒绝,担心言宁泽讨厌,惶恐哥哥会恨自己。
明明每个关节都错开了,但任凭它接合得多么扭曲,言宁佑还是喜欢得不行。
在瑞士南部城市洛迦诺的最后一个晚上,言宁泽预约好了第二日跨境前往意大利的汽车。
打开电脑把拍下的照片导入硬盘筛选,一些角度不好、光线太强的都被言宁泽拖到另一个文件夹备用。
这个人口仅1.5万的城市里有很多博物馆和教堂,言宁泽不信教,但看到教堂外的装饰时,他还是会心口悸动。
就像死去的耶稣正在通过双眼告诉他那失控的疼痛。
翻到马焦雷湖畔的照片时,言宁泽摆在桌边的手机响起,屏幕上的号码做了加密,他伸手按掉,对方在断线后立刻锲而不舍地打了回来,盯着一串0000的未知号码,言宁泽拇指滑动,在响铃的最后一秒按下了接听。
电话那头的家伙似乎没想到对方真的会接,沉默了半天只留下听筒内急促的喘息,言宁泽垂下眼睫听着,没出声、没打断。
直到对面的家伙,哑着嗓子、抑着情绪、带着八音盒断弦般的腔调开口。声音经过电流的传导渗入耳中,言宁泽蹙起眉心,抬起的手掌用力地按在眼上——他有点呼吸困难。
“……哥哥,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