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白在一个幽暗的洞穴里爬行。
洞穴黑暗曲折,黏腻湿滑,越来越逼仄,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人,像是楚雪林,太暗了,他看不清楚。
他坐在了那人身边,想跟她说话,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那人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低着头趴在洞穴里,黏腻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夏白就坐在她身边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的洞穴里照进了一片光,夏白和她一起在逼仄的洞穴里仰头,看到洞口一圈白边。
这时的他们,像是在一个狭窄的井底,得以窥见天光。
“你看。”那声音很轻,像是天上的声音,袅袅飘进井底。
夏白就看到了白白的天上有略显稚嫩的九个字,三个名字。
楚雪木。
楚雪木。
楚雪林。
“你叫楚雪木,我也叫楚雪木,两个木就是一个林,我们是楚雪林。他们叫楚雪林,不是只在叫我,也是在叫你,是在叫我们。”那道声音又在天上响起。
夏白注意到,他身边的人在颤抖。
她趴在洞穴里,一直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头却一动不动,在因未知的原因发颤,但一定不是害怕,像是身体无法承受的某种激烈情绪。
“楚雪林!”天上响起另一道比较严肃的声音。
“抱歉哦,雪木,我先离开一会儿。”那道好听的声音落下后,天消失了,洞穴里再次陷入幽黑之中。
夏白看到她还在仰着头,维持了好一会儿才趴下,埋着头蜷缩,湿漉漉的头发裹住了全身。
过了没多久,她又仰起头,等一会儿天光,再埋头,如此循环往复,终于又等到了天空,等到了天上的声音。
“我躲过了领养人,也没有被别人发现异常。”
“雪木你别害怕啊,不会被发现的。这家儿童福利院的人都很懒,不会给我们检查身体,除非有人确认要领养我们。”
好听的声音响了很久,轻轻地说了好多话。
夏白身边的人一直半趴着仰头看着,一动不动。
“妈妈不是抛弃了我们,她只是没办法继续养我们了哦。”
“其实,其实她走的时候……哭了的,很惨很惨,走一步就要回头看看,不是一下就跑掉,找不到人影的。”
“妈妈走了没事呀,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白白的天空上晕开一朵泛灰的乌云,雨珠破碎。
那道声音渐渐没了,夏白身边的人还维持着半趴仰头的姿势,直到天空也一点点变小、消失,洞穴里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就这样,夏白坐在她身上,看她埋头蜷缩,看她仰头等待,跟她一起迎接天光,听天上那道声音。
大多数时间,井底都是漆□□仄的,有时候呼吸都不顺畅,深陷黏腻的窒息中。
但是,那道声音响起时,就有光照到进来,有时会落到他们身上,氧气也会随之而来,明亮的天空,彩色的世界。
渐渐的,一直待在这黑暗洞穴的夏白也开始期待那道声音的到来,那道声音的主人开始等同于光,等同于氧,等同于彩色的世界。
他们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人,天上人。
幸而,那是一个温柔的人,总是会给他们无声的期待以回应,所有美好的事都会分享,让他们可以在黑暗中仰头看到不同风景的天空。
“雪木,雪木上小学啦。”
天上出现了一个破旧的,对于小孩来说有些大的绿书包。
“雪木,雪木考了第一名哦,这是小红花。雪木也有好好认字吧?”
一朵毛线针织小红花,圆圆的黄色花蕊像个小太阳,五朵红彤彤的花瓣。
洞穴里的雪木半趴着用力点头,即便那个雪木看不到。
“雪木,雪木小学毕业啦。”
一张毕业照,她站在人群里很显眼,漂亮可爱,轻轻捂着嘴眼睛笑成月牙。
“雪木,雪木上中学啦,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脏兮兮的地上,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她们的所有,她们即将一起去往未知的地方。
“雪木,雪木上高中啦,学费全免,还有好多奖学金,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饭了。”
天空中第一次出现一餐正经的饭,在一个不锈钢餐盘里,一份胡萝卜,一份黄焖鸡,一份米饭,还有一碗红豆汤,冒着热乎乎的气,流进了洞穴里,又香又暖。
“雪木,雪木要填报志愿了,雪木想学医,学口腔医学。”
那道声音渐渐没了童稚,但依然好听,被时光打磨得温柔又坚定。
“雪木想学口腔,只是想,在以后,能不能在世上找到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她不用牙疼得睡不着也不敢找医生,还有我可以给他们看病。”
“雪木,你会觉得孤单吗?”
天光大亮,金黄色的阳光探入洞穴深处,明亮地落在他们身上。
玻璃天空上第一次出现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手电筒。
楚雪木长得非常漂亮,真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皮肤很白,眉毛天然呈现古典的柳叶形,眼睛温柔又明亮,没有涂口红的唇泛着自然的红润。
干净美丽,纤尘不染。
或许是这么长时间她给他阴暗逼仄的环境里带来的光和陪伴,她在夏白眼里也有了天人明亮高洁的滤镜。
这样的天人张开的嘴巴时,有一个黏腻畸形的人正趴在那里,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她一直半趴在地上,两只细小的胳膊撑在洞穴上,是因为她没有腿,她就是从洞穴里长出来的,也就是连着另一个楚雪木的喉管。
时常被黏腻头发覆盖住的脸上,五官有细微的扭曲,并不是说长得扭曲,其实长得很好看,和另一个楚雪木非常像,只是像是被挤压过,因而看起来并不丑,只是有些形态诡异。
夏白身边的雪木正发抖,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仰头看向天空,这次眼里的光微微闪动着。
当那个美丽的女孩张开嘴,你会看到一个黏腻的头颅,向上仰的头颅上脸如薄血膜,五官狭小扭曲。
古时候,有些地方把双生子视为不详,认为他们天生相克,会为家族亲人带来灾祸。
现在有一种传言,多数双生子在胚胎中会互相竞争互相吸收,最后只有一个把另一个吸收进自己体内当营养的孩子出生,或者吸收不完全,一个双头、三腿,六根手指等畸形人出生。
没有人知道事实如何,在他们还是胚胎细胞时。
或许很多人出生时,体内就有另外一个灵魂存在。
两个楚雪木的存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别说被人理解和接受,连告诉别人都不能,那一个总想另一个她会不会孤单。
所以,她看到第一次收到的花束里有一枝豌豆花时,欣喜地给她看。
“雪木,你看,漂亮吗?这是豌豆花,豌豆是愿意跟根瘤菌共生的植物。我最喜欢豌豆花了,你喜欢吗?”
夏白和身边的雪木一起仰着头,看着那粉紫色的花朵盈满天空,两片薄薄的花瓣在深色的花萼上舒展,迎风轻颤,如一只只巨大翩然的蝴蝶。
喜欢。
豌豆花成了她们最喜欢的花,偶尔楚雪木会买一捧,漫天的豌豆花就会降临,清幽的花香会飘进逼仄的洞穴里,仰着头的她会慢慢趴下,像是胎儿蜷缩在母体子宫里。
后来,她更惊喜地发现了蝾螈,养在绿藻飘荡的鱼缸里。
“雪木,你看!你知道吗,绿藻在蝾螈还是胚胎细胞时就在它体内了,它们是人类最初无法理解的共生,植物和动物在胚胎细胞时就相伴长大,但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
“像不像,我们?”
“你就像绿藻,我就像蝾螈,我们一起长大,谁也离不开谁,永远共生在一起。”
“有一天,我们也会被人接受,也会有人能看到你。”
绿莹莹的天空上,蝾螈越来越多,不同种类不同大小。
楚雪木读完了本硕,又迎来了博士。
她常常会在实验室跟另一个楚雪木聊天,实验室的设备能让它们看清彼此。她们互相看着,一个满眼笑意,美丽非常,一个满眼流光,目无他人。
夏白已经能看懂身边的雪木,他知道拿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足以抵抗接下来漫长的黑暗和压抑。
楚雪木越来越喜欢这个专业,也越来越想成为一个医生。
她常常对另一个楚雪木畅想她成为医生之后,眼里光明愈盛,那俨然成了她的梦想,穿上白大褂,成为一个医者。
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她被一家非常好的医院录用了。
入职体检那天,她说:“雪木,我不做医生了。”
天空上雨滴斜斜坠落。
她以为她不知道,连夏白都知道,大学入学体检时,她逃过了眼口鼻检查,可是要做一个大型正规医院的医生,体检必然严格很多。
夏白身边的楚雪木完全趴下,将自己蜷缩在长发里,头发好像更加黏湿了。
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笑声说:“医生好累哦,还会遇到医闹,我只想和雪木一起过安静的日子。”
洞穴里的楚雪木很久才抬起头,向外伸直手,努力从洞穴中向外扯着自己。
夏白不知道她是想接住那雨滴,还是想碰碰天上的人。
后来,楚雪林成为和平医学院的辅导员,正式踏入了这家医院。
她是个乐观积极的人,很快调整过来,在这家医学院过得也很开心,仿佛忘记了梦想和近十年的努力,每天和另一个雪木一起种种花,养养蝾螈,看看书,倾尽全力地帮她带的学生实现医生的梦想。
这段时间,夏白和身边的雪木仰头在天空中看到了更多美丽的景色。
有一天,洞穴里并不黑暗,但也没有很多光,洞穴里的雪木和以往大部分时间一样,仰头等着另一个楚雪木,忽然身体紧绷,嘴里发出紧张防备的黏糊咕咕声。
夏白抬头,这次抬头不是对上美丽的景色,而是在阴沉的天空里看到了一双震惊又兴奋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么大,里面的疯狂和欲望更清晰,如恶魔之眼。
眼睛一晃而过,继而响起了让他们安心的好听的声音,“王老师,抱歉,我睡着了?”
那之后,夏白身边的楚雪木一直很不安很焦虑,几乎一整天所有时间她都仰着头等另一个楚雪木,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楚雪木每天都会跟她说话,给她看东西,但并不是每天都会看她。
当另一个楚雪木说她恋爱了时,不安和焦急达到了顶点。
“雪木,我们也终于遇到一个可能能接受我们,认识我们的人了,她好像就是我的命定之人。他是我们学院的一个老师,叫王巴丹。”
夏白身边的楚雪木用力挣扎嘶喊,脸上的五官都快变形了,嘴巴里只能发出咕咕呜呜的声音,像是某种小兽着急的呜鸣。
夏白伸手小心拍她的后背,她好像没有感受到,但他感受到了她细弱的颤抖,在黏腻之下。
另一个楚雪木把这完全当成了担心和恐慌,“雪木放心,我们聊到畸形时,他说畸形是世上的独特,这份独特是大自然的意外之美,该被好好守护,他是这样一个人啊。”
鱼缸里的蝾螈被端过来,用于安抚。看着里面的蝾螈和绿藻,楚雪木说:“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接受我们,应该就是他,如果世上有第二个人能看到你,应该也是他。”
他果然看到了她,狭长的眼里黯光一闪而过,“真是大自然的奇迹。”
“王老师,你有什么感觉吗?”那道好听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紧张。
“只觉得惊叹,又觉得心疼。雪林,这么多年你们一定很不容易很孤单吧,以后有我一起。”
天亮了又黯,一条红上泛白的怪物翻涌着进来,带来一阵熏人的热风,差点卷到他们。
那只怪物好像盯上了她,洞穴里的楚雪木呜鸣着躲避,怪物终于离开时,她奄奄一息地贴在洞穴上,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洞穴,有微不可见的小小水滴落入洞穴深处。
王巴丹:“雪林,你有没有想过雪木一直在暗无天日的狭小环境里生活很可怜,对她也很不公?她也想沐浴阳光,也想踩在大地上感受清风和花香,看看天空。她不是你的一部分,该拥有独立的自我。”
洞穴里的楚雪木拼命摇头。
她可以一个人叫楚雪木,木永远是林的一部分。
她们要一起长大,她有她的天空啊。
王巴丹:“我认识一个畸形儿专家,我们可以去看看。”
那片天空被撑大了很多,有个陌生的男人俯身看了过来,大大的眼睛在镜片后涌动着兴奋炙热的光,眼眶的红成为天空最鲜明的颜色。
冰冷坚硬的夹子夹住了洞穴里的楚雪木,翻来覆去地看。
无比刺眼的光落了下来,伴随着“咔嚓咔嚓”声,楚雪木捂住脆弱的眼睛,又被扒拉开,终于发出了很难被外面听到嘶喊声,红褐色的眼泪流满整张薄膜一样的脸。
王巴丹:“李医生还需要一些更清晰的视频,雪林放心,这次不让他来,我自己给你拍。”
天空变成了带着黑圈的玻璃,那里面好像藏着无数只眼睛在窥探着她,全都变成刺眼的光扎进了眼里。
洞穴里的楚雪木很久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了,她连动作都没怎么变过了,这么多天一直维持着半趴在洞穴,仰头仰望的姿势,像是幼猫趴在地上抬头看主人的姿势,但只有半身。
直到有一天楚雪木说:“雪木,雪木要穿上那身白大褂了。”
洞穴里的楚雪木模糊不清的眼里才终于有了光,躬起黏腻细小的身体,努力将头抬得更高。
很久没说话的楚雪木,声音沉沉的更显得温柔,“明天将有很多业界专家和领导来我们学院看新开的医疗实验室,学校让我当引导员。”
她很开心,又有些紧张,“他们都很厉害,是医学界闪闪发光的人。”
第二天,楚雪木穿上了雪白的大褂,“雪木,今天活动结束会有纪念合照,到时候我拿照片给你看啊。”
这是她很重视的活动,洞穴里的楚雪木怕打扰她,一动不动。
有很多人时,洞穴里经常时是黯的,明亮的天空很少出现,可是声音是能传进来的。
“楚老师,你可以张开嘴给我看看吗?”
“楚老师,你比直播间看着更好看,嘴里是不是也比直播间更震撼?”
“楚老师啊,你不是被我们医院录用了吗?怎么体检到口鼻时就走了?我可以给你继续体检,你还来我们医院吗?”
夏白感觉到了震颤,不知道是来自洞穴里的楚雪木,还是外面的楚雪木。
夏白想她一定知道了,这群大佬来这个小医学院,想看的不是什么实验室。
王巴丹拿起相机对着她的嘴,也不是在给那个医学专家拍治疗影像。
天空被掌心挡住了,洞穴深处传来如雷声一般的哽咽和震颤。
“各位,我们来合照留念。”
楚雪木两边和后面站着,将她围起来的都是医学界很厉害的专家,发表了很多核心期刊的科研教授,知名医院的领导,全都是医学界的闪光人物,是她尊重羡慕的前辈们。
她曾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身穿白大褂,出现在他们身边,让他们看到她。
此时,这个梦想似乎达成了。
“看这里,大家笑一笑,三、二、一茄子!”
他们都在看她。
围合之中,一双双眼睛放在她身上。权威的,沉重的,隐晦的,黏腻的。
面向镜头,楚雪林下意识捂住嘴,笑了起来,眼里的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