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之坐在轮椅上, 宋明轩在背后推着他缓缓往前走。
期间他抱在怀里暖手宝掉了, 咕噜噜地滚到了花海中央, 宋明轩就走朝前给他捡。
苏锦之不知道为什么,在宋明轩起身的那一刹他拿起相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匆匆瞟了一眼,苏锦之忽然发现他给宋明轩拍的这张照片, 就跟他在第一个世界给秦叶舟画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宋明轩就走了过来, 亲亲他的脸,问他:“什么时候拍的这一张?”
“不告诉你。”苏锦之偷偷把照片藏好。
“越来越坏了。”宋明轩将笑着捏他的腰。
苏锦之被他挠得痒得不行, 扭着身体差点没从轮椅上跌下去。宋明轩很快扶住他,接过他手里有些沉的相机,对他说:“爸爸也给你拍照好不好?”
苏锦之看了看自己现在瘦得像根柴似的手腕, 有些犹豫:“爸爸, 我现在不好看啦……你等我好看一点的时候再拍嘛。”他现在恐怕就像个快要死的人一样吧?不仅骨瘦如柴,脸色还很难看, 不管原来再怎么上相,现在也肯定是个丑逼。
想当初他照镜子时,还觉得这具身体十分健康呢。
“怎么会丑呢?”宋明轩推着他朝向日葵花海的更深处走去, “在爸爸心里, 这些花都比不上你好看。”
“爸爸你肯定带了滤镜看我。”
“是是是, 爸爸带了情人滤镜看你的。能站起来吗?”宋明轩笑了笑,问他,“里面轮椅没法进去。”
苏锦之撑着两条没什么力气的腿颤颤地从轮椅上起来,在地上踩了两下, 点点头:“可以的。”
宋明轩笑了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那就好,等进去了你再站着,爸爸现在背你走。”
说着这些话,宋明轩就在他面前蹲下了。
苏锦之看了他一会,走过去扑到他宽厚的背上。他用脸贴着他的背,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声传入他的耳中,带来无限的安全感。
黄昏时的风带着轻微的响动拂过衣角,苏锦之搂着宋明轩的脖颈,侧头看了一眼快要沉到一半的落日,忽然开口:“爸爸,如果我死了,你会忘记我吗?”
闻言,男人的身体陡然一僵,苏锦之一下子就后悔问出这种问题了,反正他又不会死,最多就是活着给一号继续折磨,他为什么要嘴贱问这种问题?
“不会的。”宋明轩只是简短地说了这三个字,也没有表明是不会忘记他,还是说他不会死。
向日葵花海的中央是一片很大的草坪空地,空地中间有一块灰色的大石头,石头旁边还有一个小盒子,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宋明轩将他放下,走过去从小盒子里掏出一把凿子出来,拉着他的手往石头上很幼稚的刻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名字中间用一串爱心相连,最后还又刻了一颗大爱心,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罩在里面。
所以宋明轩带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就为了来这里刻字?
苏锦之忍不住对他说:“爸爸,你可真幼稚。”
宋明轩马上反驳:“因为我爱你啊,爱情会使人变得愚蠢,爸爸变得这么幼稚,都怪锦之。”
苏锦之无言以对。
“这些字,代表我爱你。”宋明轩牵着他的手,在石头上的字上细细抚过,“风刮不走,雨也打不掉,它一直在这里,证明我永远爱你。”
苏锦之吸了吸鼻子:“可是它最终会风化成泥土的。”
“那也没关系。”宋明轩转身对他笑了笑,在他额角不断亲吻着,“这片土地会替我们记得,我们永远相爱。”
苏锦之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不肯把头抬起来。
太阳完全落山后,宋明轩就背着他走回他们住的小木屋,将他放到床上,忽然间俯身亲了下来。
这间房子很大,所以晚上还是有些冷的,但房间里的壁炉正烧着红红的炭火,燃出融融的温度,暖色的吊灯自顶上垂下,洒出温暖的光线,那些似乎充满了温度的灯光照进男人的深灰色的眼底,晕染出落日一样深深浅浅的温柔光晕,像是要溢出来一样满,苏锦之怔怔地望着他,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砸到了脸上。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湿湿凉凉的一片水迹。
宋明轩抱着他,虚虚地压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颈间,呼出炽热的吐息。
“爸爸?”苏锦之轻声喃道。
宋明轩沉默着,一言不发。
空气中流动着寂静,如同覆城海啸淹没整间屋子,以至于壁炉中炭火发出的噼啪声在这一刻都显得异常响亮。
很久之后,苏锦之才听到他开口说话,那声音不像以前,如同大提琴温柔的弦声一样低沉醇厚,而是又沙又哑,是一种被痛苦折磨过后带着湿气和泪水的腔调:“睡吧。”
他的眼睛被男人轻轻盖住,迎来子夜般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他听到男人在他耳畔喃喃:“晚安,我爱你。”
他们在桑拂落牧场住了几天,拍了很多照片,但还没来得及整理贴到相册里去,就急冲冲地赶回了医院,因为苏锦之又吐血了。
其实每一天,苏锦之都过的很痛苦,宋明轩给他吃的药,都带有大量的止痛药,在他睡着后,宋明轩也会让他给他输点镇定剂,不然他可能会在半夜痛醒。
除了一些果汁和稀粥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吃,因为他的胃已经不再具有多少消化功能了,发展到后期,他连吃的药都会吐出来。
而最新的检查结果表明,他的癌细胞扩散的更厉害了。
那次对他来说痛苦不堪的化疗,并没有减缓多少肿瘤的发展速度。
第二次化疗来得又急又快。
药剂加大,输得时间也更为漫长,几乎持续了一天一夜。
输液的过程中苏锦之一直在哭,他真的很疼,浑身都在疼,疼到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是他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宋明轩陪着他一天天憔悴下去,无论他再怎么好好整理自己,他脸上也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困倦,望向苏锦之的眼神里也满是绝望和痛苦。
似乎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苏锦之不知道他一天中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着的,他所能感知到的只有无边无尽的痛苦,但每一次他睁开眼,都能看到宋明轩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怕他这次闭上眼睛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一般恐慌。
也许他还没死,宋明轩就已经疯了。
苏锦之很心疼,他趁着某天清醒的时刻问一号:“能不能让他睡一会?”
一号问他:“你心疼了?”
苏锦之没有回答,只是说:“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一号说:“可是你想要活下去。”
苏锦之喃喃:“我不懂……”
为什么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和宋明轩在一起,就令他这么痛苦呢?
一号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惩罚你吗?”
“我不需要惩罚你,那些惩罚对你是没有用的,你想要活下去,就一定能熬过那些痛苦。”一号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你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真正痛苦的人是你吗?”
苏锦之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一号问他:“我一开始说过的话,你都忘了是吧?”
“你得的是绝症,不止胃癌,从第三次化疗开始,癌细胞会转移得更快,从而引发第二种癌症。你能熬过第四次、第五次化疗,后面也还有更多,只要你活着,这些痛苦就永远不会消失。”
“而你永远不会死。”
苏锦之捂着自己的眼睛,嘴唇颤抖了几下,又紧紧抿上。
“再等等……”他最后这样说道,“再给我七天,就七天。你让我保持清醒,我想再看看他,七天之后,我就去死。”
“好。”一号痛快的答应了。
一号说到做到,很快苏锦之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痛了,也有了些力气,他从床上下来,拿了件衣服给趴在床上睡着的宋明轩披上。
衣服刚刚盖到他身上,宋明轩就醒了。
看见苏锦之站在地上,他眼睛猛然睁大,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声调高得有些凄厉:“锦之,你怎么下来了?!”
“爸爸!”苏锦之抱住他,紧紧搂住他的背,“我没事的爸爸,你冷静一点。”
宋明轩的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地在他耳边震着,苏锦之忽然很想哭。
七天之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他多想再多活一些日子,想去参加高考,想去上大学,还想再和他去一次桑拂落牧场。
宋明轩忽然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声音轻飘飘的:“你好点了吗?”
苏锦之在他怀里把眼泪蹭干,抬起头笑着看他:“爸爸,我已经好多了。”
宋明轩看上去比他还瘦,眼窝深陷着,眼底一片青黑,他怔怔地笑了一下:“好了就好。爸爸把我们拍的那些照片洗出来了,也贴好了,你想看看吗?”
苏锦之点点头,宋明轩抱着他坐到床上,搂着他翻看相册。
相册的封面只写着一句话:我和我最爱的人。
吧嗒一声轻响,眼泪砸到了相片上。
宋明轩抽了张纸给他擦眼泪,笑着问他:“锦之怎么哭了?”
苏锦之抹抹眼睛:“这是鼻涕啦。”
“真的吗?”
“真的,不信爸爸你舔舔看,我保证是咸的。”
“……宝贝你可真恶心。”
苏锦之和宋明轩提议,他想再去一次那个有着金黄色向日葵花海的牧场,他以为宋明轩会拒绝的,他得软磨硬泡一会儿他才会答应,没想到他话才说完,宋明轩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你想要的,爸爸都会给你。”
宋明轩又再一次推着轮椅,陪他在日落时分的向日葵花海边散步。
苏锦之揪了一些野草编了两个戒指,一个戴自己手上,一个戴宋明轩手里,然后要宋明轩握着他的手拍一张照片。
拍完之后,苏锦之把这张照片给严嵘发过去啦:[我家的牧场又大又好看,我和我爸爸结婚啦!]
他出国之后,还是会时不时地和严嵘还有吕钰琪联系一下,今天是周末,他们没课,严嵘回复的很快。
他发来一张鄙视的表情:[宋锦之你现在可越来越能吹牛逼了。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回来考试呢?]
苏锦之给他回复:[我什么时候吹过牛了?你想想我哪一次说的不是真话?]
[……]
[我操!你真没骗我?]
苏锦之对宋明轩勾勾手指:“爸爸,你过来亲亲我。”
宋明轩亲了亲他的脸,苏锦之抓住时机自拍了一张,然后发给严嵘。
严嵘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过了很久才给他回复:[可以,我服气,祝你们白头偕老。]
宋明轩凑过来看了一眼他们的聊天记录,想了想也把照片发了出去,但他是发给新闻社的人。
于是一天之后,宋家前任家主宋明轩和他“小养子”结婚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国内的富人层,与此同时,宋应楚的进度值也满了,但宋明轩的却还一直停留在“75/100”。
但苏锦之一点儿也不关注宋应楚的任务情况,这七天是如此珍贵,他恨不得不睡觉,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看宋明轩。
然而希望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他越是祈求时间流逝得再慢一些,钟面上指针似乎就跑得越快。像是一眨眼的,时间蓦然就到了第六夜的晚上——明天早上醒来,他就再见不到宋明轩了。
苏锦之躺在床上,迟迟不肯闭上眼睛睡觉。
宋明轩拍着他的脊背哄他睡觉,见没有效果便低下头来问他:“不想睡吗?”
苏锦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我想再看看爸爸。”
宋明轩胸膛快速地起伏了几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即将喷涌出胸腔的情绪,最终他轻轻笑了一声:“好。”
“你想吃蛋糕吗?”过了一会,宋明轩又问他,“是草莓蛋糕,你最爱吃的。”
苏锦之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能吃吗?”
“能啊。”宋明轩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声音温柔无比,“爸爸给你拿来好不好?”
“好。”苏锦之坐了起来。
过了大概10分钟左右,宋明轩就端着蛋糕过来了。
苏锦之看着那蛋糕,忽然对宋明轩说:“爸爸,你能找一根蜡烛来吗?”
“能的,你要蜡烛做什么?”
“再过几天就是爸爸的生日了,但我想在今天给爸爸提前过了。”
宋明轩笑了笑:“好。”
苏锦之如愿以偿地给蛋糕插上一根蜡烛,并点亮了它,用走调的歌声给宋明轩唱生日快乐歌,唱完之后,他抹抹眼泪对宋明轩说:“爸爸,你许个愿吧,许个愿然后再吹蜡烛。”
宋明轩望着蜡烛,柔软的蜜蜡色烛光在他眼里闪烁跳跃,带着温暖的光点,似乎照亮了那层游移的灰色,他闭上眼睛低低的笑着,眼角却渐渐渗出水光。
苏锦之也红着眼睛,咬了咬牙努力稳住声音的颤抖,催促他:“快点啊爸爸,我们等会还要一起睡觉呢。”
“我许了愿的话,会实现吗?”宋明轩哑着嗓音问他。
“会的。”苏锦之说,“诚心的话,一定会实现的。”
“好。”
男人轻轻应道,他微微俯下身躯,捧着少年的头颅,虔诚地在他额角印下一个吻。
苏锦之问他:“爸爸你许了什么愿啊?”
宋明轩笑了笑,开口道:“等你明天你醒来后,爸爸再告诉你。”
苏锦之抽抽鼻子,抬起蛋糕对宋明轩说:“那好吧爸爸,该吹蜡烛了。”
宋明轩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只蜡烛吹熄。
烛焰在风中摆动摇曳不舍地闪烁着,却还是从炙红变为黯淡的蓝光,最终趋于黑暗,如同每一个终将消逝的生命。
苏锦之把那碟蛋糕吃了,但吃到一半他就觉得有些困,控制不住地想要睡觉。
“困了吗?”宋明轩过来抽走他手里的蛋糕,又亲了亲他。
“嗯。”苏锦之应道。
“那就睡吧。”宋明轩一下又一下梳理着他几乎快掉完了的头发,不断地亲吻着他的额头,虔诚得如同最忠诚的信徒。
“晚安,爸爸,我爱你。”
“晚安,我也爱你。”
黑暗最终将他没顶。
但紧随而至深蓝色却紧紧地包裹住了他,苏锦之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像是睡在一片深蓝色的海洋里。
他听到一号对他说:“你死了。”
我死了吗?
苏锦之有一瞬间的恍神,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想起在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时,零号所说的为他争取到的那个新福利——死后能继续停留在原世界两小时。
“我要回去!”苏锦之开始疯狂地呼唤一号,“把那个福利用掉,让我回去!”
他的眼泪和周围深蓝色的液体渐渐融合。
“让我再回去……看他一眼……”
一号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叹了口气。
随后苏锦之发现他周围的深蓝色像是有着生命,颜色逐渐加深,汇合聚拢又轰然散开,无数细小的灿烂光点如同穿梭而过的万千时光将他重新拖回原点,最终化作苍穹幽邃繁星闪烁的星辰夜空。
他漂浮在木屋外面的夜空里,脚下是垂下了花盘的向日葵花海——没有了太阳,她就只能背负着沉重的爱意暗自垂泪,直到第二天日出。
苏锦之缓缓飘进那座木屋,宋明轩就坐在床沿边上,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被别到而后的鬓发,一下又一下,带着满溢的深情和温柔。
而他头顶的进度值,也开始从75飞速朝0坠落。
“到0的话,他会怎么样?”苏锦之问一号。
“他会死。”一号冰冷的机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的死亡带走他对生命所有的余热。”
“可我是来救他的。”
“我不想让他死……”
苏锦之怔怔地靠近他,伸手想要环抱他,半透明的双臂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身躯,抓不住任何东西。
一号冰冷的嗓音不断在他脑海内响着:“你救不了他。”
“向日葵的花期很长的,它们还没谢完。”苏锦之看着宋明轩俯下身体,贴着他的唇喃喃自语,手指往枕头下摸着,最终掏出一把银白色的手枪,“我真想再陪你看一次日出,但这样一起睡去,似乎也不错。”
他自言自语着给手枪上膛,然后掀开被子躺在他的身边。
“你说衷心地许愿的话,愿望会实现。”
他缓缓闭上眼睛,敛去那双深灰色眼睛里所有的爱意、疲惫和渴望,唇角带着笑,像是沉睡在一个美满而甜蜜梦境里般满足——
“那我衷心希望,我们的分离是短暂的,只要你睁开眼睛,我们就会再相遇。”
“嗒”的一声,扳机被扣动的声响蓦然出现在近乎静止的空气中,火药裹挟着火焰涌出枪口,呼啸着撕裂桑拂落牧场的夜晚寂静,在整片向日葵花海上方徘徊,回荡响彻在缀满繁星的深色苍穹夜幕底下。
苏锦之怔怔地看着宋明轩的血液如同最灿烂的鲜花在枪响的瞬间绽开,从中央朝着四周飞溅,穿过他的半透明的灵魂落到木色的地板上。
他看着这一切,以为自己会哭,心脏会痛得无力跳动,但实际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他问一号:“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一号说:“你知道人类的灵魂有多重吗?”
“21克。”
“那你知道一滴眼泪有多重吗?”
每一个人死亡的瞬间,体重都会减轻21克,那是灵魂的离开。
“你的灵魂储存着你所有的记忆,所有美好的,痛苦的,忘记了的……这些记忆植根于你的灵魂深处,是你灵魂脉络的组成,而泪水无法摆脱重力的束缚,所以它永远无法跟随灵魂一起离开。”
苏锦之沉默着,窗外的黑暗随着时间逐渐褪去,破晓将至——
“走吧。”一号对他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对他摇了摇手:“再见。”
第四卷 侧金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