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怀疑自己跟锦苑八字不合。
别人来这里享乐,他来这里遭罪。
剧组放假两天,本想趁得来不易的假期赶紧把官司的前期工作处理了,孰料下午谈完事,又爬上了酒桌。
起因是和他一块儿起诉经纪公司的小伙伴中有一位是个交际花,人到齐还没开始谈她就先斩后奏约律师晚上吃饭,说想借此表达对他的感谢。
开庭在即,讨好律师也是人之常情,江若连红包都准备好了,结果被这酷爱social的姑娘打乱计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骑虎难下,只好应了。
这会儿身在曹营心在汉,江若抱着手机在桌子底下打字,告诉安何今天怕是要很晚回去,让他吃过晚饭早点睡。
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安何很快回复:我在外面呢
江若大惊失色:你在哪里?!
安何:路上,很快到锦苑
江若:……别说你是来接我的
安何:当然不是,约了人
江若:谁?
安何: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江若:你妈有我一半关心你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安何:嘿嘿~
江若:嘿什么嘿还波浪线?!
安何:放心吧,这回的男人靠谱
江若:这世上哪有靠谱的男人
安何:怎么连自己都骂进去啦
江若:我拦不住你,拜托你长点心,别见到帅哥就走不动道
安何:你不也是,见到帅哥就上赶着给人操
屏幕外的江若“操”了一声。教育别人的前提是自己以身作则,现在可好,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许是动静太大,旁边的交际花凑过来:“怎么了若若?”
江若哆嗦了下:“姐,拜托换个称呼。”
“怎么了,若若难道不是你的小名?”交际花姐姐问,“你家里人都怎么叫你?”
“我家里人都不叫我。”
“为什么?”
江若指指地下,“嘘”了声:“因为他们都在下面呢,叫了我也听不见。”
轮到交际花哆嗦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事。”江若笑笑,“吃饭吧,这一顿可不便宜。”
吃完赶紧回去,在这地方待久了说不定还会碰到什么邪门怪事。
半个钟后,江若扶额扼腕,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酒席尚在继续,小伙伴之二的某位男演员忽然问能不能带朋友入席,桌上还有空位,大家都没意见。
哪想这家伙口中的朋友竟是张绍元。
也显然不是什么朋友关系,比江若还小两岁的男孩,拉着张绍元坐下时满脸羞涩,还主动给他摆餐具布菜,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俩的关系似的。
江若在心里吐了好几轮,心说这老东西真不要脸,到手的一个比一个年轻,下回岂不是要搞未成年?
这么想着,江若往那边瞟了好几眼,一手拿筷子一手在桌下按手机,问林晓有没有听说这个男孩近来的动向。
林晓是化妆师,成天游走于各大剧组,对圈里的消息十分灵通。如果能顺藤摸瓜打听到点什么,能给张绍元这混蛋使个绊子最好,不成的话也好借旁人的口提醒下那男孩——张绍元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心被他吃干抹净不留渣,人财两空。
正问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不是江若吗?”张绍元一脸伪装出来的惊讶,“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到你。”
江若只觉头皮一麻,放下手机抬头假笑:“是啊,真巧。”
张绍元疑惑状:“听说这里坐着的都是要打官司的,怎么你也跟公司闹解约?”
江若只好应道:“是啊,人多力量大。”
“怎么不叫席少帮你?”张绍元说着,环顾四周,“他那儿一整个律师团队,随便调配一个给你,这官司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说的自然是眼下大费周章的设宴请客。
江若大概知道这家伙此行的目的了。
席与风“包养”他这件事再稀罕,也不过是一条只能在某个圈层内传开的桃色新闻,就算剧组上下都知道,最多私下谈论,没人会拿到台面上讲。
这下可好,非但被大喇叭广播,还因为这番合理疑问,走向变得诡异了起来。
桌上人人色变,光眼神交流就精彩到能凑出一段完整的对话。
——这个席少难不成就是那个席少?
——还能有哪个席少。
——乖乖,江若有点本事。
——未必吧,没听张总说吗,律师都没给他派。
——难怪他抠抠搜搜的……
想到来前还在心疼这顿饭的花费,江若生出一种类似不打自招的无奈,心说这可怎么办,上回流言传得慢,席与风尚且来得及跑一趟剧组,眼下这情况,总不能打电话叫他立刻过来。
说不定剧组那边的谣言也是张绍元散播出去的。
江若看见张绍元歪着嘴角笑,幸灾乐祸的嘴脸,十足小人,不由得捏紧手机,想朝他脸上砸。
没砸,花钱买的,舍不得。
“一起吃顿饭而已,不算费事。”江若皮笑肉不笑,“毕竟没福气,不能像张总这样到处吃白食,怕被报警抓进去。”
含沙射影的一句话,张绍元的脸色登时变了:“你、你……”
你了半天,最后气急败坏选了句最难听的:“说起来,席少怕是还不知道你上过我的床吧?”
眼神骤冷,江若抿唇,直直看向对面的人。
见他没话说,张绍元再度得意起来:“不过他可看到你跟我要钱了,啧,你说等他转过弯来,知道自己搞了被我穿烂的破鞋,会作何感想?”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就见江若腾地站起身,抓起最跟前的菜盘,沿着对角线狠狠砸了过去。
快到众人都没看清,江若人已经移动到张绍元跟前,把满脸挂着油汤的男人从座位上拎起来,照着脑袋就是两拳。
场面一时混乱,惊诧过后众人上前拉架,江若瞪大眼睛看着张绍元:“你说什么?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张绍元二度挨同一个人打,还是满目惶恐惊讶。上回是私底下,他动手尚且算他胆大,这回公共场合大庭广众,他怎么还敢?
或许待事情平息,心绪平复,江若也会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可当下他根本无法控制。
即便张绍元已经说不出话,江若的耳畔、脑海中,还是一遍遍在重复——
破鞋,你妈就是只谁都能搞的破鞋。
你啊,是老破鞋生的小破鞋。
自己的继父都敢勾引,真是不要脸。
这学的哪是跳舞,是钓男人的媚术吧?
…………
时隔多年,这声音还是清晰得让人发怵,江若连呼吸都开始打战。
也正是在这时候,江若的松懈让张绍元钻了空子,后者挣扎着往后退,刚摆脱桎梏就摸到一条凳腿,打算借此反击。
没抡起来,再使劲,还是不动。
已经面目全非的张绍元转过头去,自下往上,先看见一只抵住凳腿的黑色皮鞋,往上是搭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却不动声色在施力的一只手。
再往上,形状凌厉的一双眼,此刻透着淬了冰似的寒意,仅是不经意的一个对视,就叫张绍元双膝发软,险些跪下。
“张总好雅兴。”席与风说,“我不过晚来几分钟,差点错过一场好戏。”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似乎只过去了短暂的几秒,江若撒完火,泄了气,被一只有力的手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还处在茫然之中。
别的都记不清,他只记得那个打电话也未必能喊来的人,拉着他往外走,没说多余的话,只告诉他:“没事了。”
没什么事?江若皱眉。
他遮掩了许多年的伤口,在今晚被连皮带肉地撕开,供所有过路人观赏议论,怎么会没事?
他无意向无关的人说明,坐进温暖的车里,就偏头向窗外,谁都不想搭理。
似乎听见司机问“江先生去哪里”,没等到回答,车子还是开动了。
一路昏昏沉沉,察觉到车停了,江若才缓慢地睁开眼。
陌生的地方,光线惨白的地下停车场。
转过头,冷峻如常的一张脸。
只看一眼就别开。江若想起了那天这人站在楼上,俯视他时带有几分轻蔑的眼神。
不想再看到。
大约是他的沉默抗拒,让对方耐心告罄,过一会儿,江若听见席与风问:“被灌酒了?”
许久,江若呼出一口气:“没有。”
他以为对方还有别的要问,毕竟刚才那么热闹,也不知道被听去多少。
然而等了会儿,再入耳的是车门开关的动静。
席与风下车了。
他背靠车门,点燃一支烟。
抽得很慢,从江若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宽阔的肩,冷白色的衣领。
还是孤独,给人一种很需要陪伴的感觉。
烟草即将燃至滤嘴的时候,另一边车门打开,江若走了下来。
席与风偏头,两人对视须臾,谁也没开口。
江若跟在席与风后面走,和他一起进电梯,看着他按开指纹锁,抬脚跨进屋里,一切都仿佛在遵循本能。
在寻求庇护,试图找个安全的地方舔舐伤口。
而这件事太难,没办法一个人完成。
于是门关上的瞬间,江若快步上前,将那道总是很远的身影抱住。
席与风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得身体前倾,立在原地半晌,低笑了声:“还说没喝酒。”
江若在混沌中回忆,好像是喝了两杯,在刚开席的时候。
“就是没有。”江若心想,两杯而已,哪能算喝酒。
可他解释不了当下的情况。席与风转过身,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他甚至没有闪躲。
这个对视太近了,近到江若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也这么近过。
不过那次神志不清的是席与风,这次换作他自己。
江若也笑了,嘴角上扬,很亮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都知道了。”他说。
没等席与风发出疑问,江若接着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指的是两人的关系,原先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只存在于特定圈层内小范围的闲言碎语,如今叫那么多路人看了去,但凡他在娱乐圈稍微有点知名度,这会儿应该已经闹上热搜。
席与风听完却无甚反应,平淡地反问:“那又如何?”
借着仰头的姿势,江若顺势将胳膊挂在席与风肩上,再环住他的脖颈。
生怕他听不清,江若凑得更近:“既然都这样了,你真不打算把这关系坐实?”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后一秒,听见被他抱着的人呼吸错一拍的声音。
这晚,江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清醒的梦。
起初还是冷,因为压在身上的人有些粗暴的动作,没有任何缓冲,毫无温情地进入正题。
后来才渐渐感觉到温暖,因为找到了一点熟悉的契合,包括心跳的频率和汗湿的皮肤贴在一起的黏腻。
其间他们无数次接吻,感受彼此的气息。与其说喜欢接吻这件事,不如说江若享受的是让对方的身体沾染自己的味道,有一种拽着他坠入污秽凡尘的成就感。
手指插入浓密黑发,忽而收紧,忽而松弛。江若目光涣散,神志也被撞散,浑浑噩噩地想,这哪是猫啊,分明是只天性里刻着凶残的老虎。
临近尾声,快到思绪都抓不住的时候,江若脑中飘过安何说的那句及时行乐。
可惜快乐没有极致。快乐总是和痛苦并行。
次日清晨,席与风洗完澡回到房里,看见江若坐在床上,捧着手机发呆。
听到开门的声音,江若慢吞吞偏过脸,然后视线从上打量到下,又游走回脸上,才露出一种欣赏够了的满足:“早啊席总。”
席与风没理会,走到床前,将玻璃水杯放在床头。
江若也不管这杯水是不是给他的,倾身过去拿起来就喝。
咕嘟咕嘟半杯下肚,他舔着嘴唇问:“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席与风正站在衣柜前选今天要穿的衣服。东西都搬过来之后还没顾上整理,摆放得有些乱。
因而他一时没顾上作答,让江若抢了先。
江若语气含笑,自问自答:“上过两次床的关系。”
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席与风拎着衬衫转过来的时候,脸色一贯地寒气四溢。
明明昨晚还笑了。
江若撇嘴,低头继续摆弄手机。昨晚的交际花姐姐发来消息,大拇指点赞的表情包:若若,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弱!
不知说的是把张绍元打得“五彩斑斓”这件事,还是爬上席与风的床这件事。
趁人就在眼前,江若顺嘴一问:“张绍元怎么样了?”
席与风正在扣衬衫纽扣,只回两个字:“没死。”
莫名被戳了笑点,江若闷笑几声,从被子里钻出来,再从床头爬到床尾,赤足下地。
绕到席与风身前的时候,很自然地拨开他的手,帮他系纽扣。
“上回就想帮你了。”江若说,“当时太困,没能爬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只是觉得气氛刚好,不说点什么又要冷下去。
席与风竟也没拒绝,双臂垂在身侧,任由他一颗一颗往上扣。
到最上面,抵住喉结的位置,江若犹豫着要不要系这颗,抬眼正欲询问,撞上席与风看着他的双眸。
琥珀色的瞳孔,应该属于温柔的人,却还是很深,很难懂。
江若愣神片刻,继而扬唇:“再这么看下去,我会以为席总真的想包我,让我天天给你系纽扣。”
玩笑的语气,目的却在于划清界限。
他擅自叫停,源于一种再发展下去可能会不受控制的恐惧。
人究其一生都在追求某种安全感,一旦察觉前方有危险,便会下意识退缩。宁愿停在只有一两次露水姻缘的关系,风险系数几乎为零,抽身也容易。
然而江若忘了,退缩是弱者的表现,这种恐惧席与风根本不会有,连想都没想过。
所以席与风不打算停,他看着江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