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凝滞片刻,江若松开手,放弃了最后一颗纽扣,转头看向外面:“这是你家?昨天都没仔细看,让我参观一下,长长见识。”
说着他随手捡了席与风丢在床沿的浴袍,披上往外走。
这是一套顶楼大平层,目测两三百平,每个卧室都配有独立卫浴,主卧三面都是落地窗,除了大衣柜还配备了宽敞的衣帽间。
阳台四面环绕,江若沿着绕了一圈走回原地,恍然道:“这是一层一户啊。”
其中一面通往露天泳池,江若走到跟前,蹲下撩了捧水,清澈的水还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显然是刚换不久。
江若拍戏的时候见过差不多的房子,剧组租的,据说一天的租金就高达五位数。
那还是位于郊区的楼盘,眼下江若待的这处位于枫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界。记得刚来这儿念大学的时候,有回坐出租车被红灯堵在这附近,司机见他是外地人,热心介绍道:“这是我们枫城单价最高的楼盘,十年前就是,现在还是。当年就冲这地理位置这豪横气派,捧着钱都不见得能买到一套。”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想着反正这辈子也没可能在这种地方安家。如今住了一晚,很难不有一种浑身镀了层金的感觉。
可惜没到夏天,清早天气还有点凉,不然他一定下去游两圈。
又玩了会儿水,江若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回到屋内。
抬头就看见席与风站在他出去的那扇推拉门附近,背靠吧台边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仿佛在问——看够了?
“看够了。”江若干脆地说,然后信步走到吧台前,扫视墙柜里整齐摆放的红酒,“没有吃的吗?我好饿。”
他伸手去够桌上咖啡机模样的机器,却被一只撑向桌沿的手挡住。
席与风换了个方向站,身体微微前倾,偏脸看向江若。
“是不是忘了什么。”他问。
又是那种将问句化为陈述句的下沉语气,听得江若心头一突。
本就生硬的转移话题技巧在这直截了当的追问下,显得无比拙劣。
还有更拙劣的。
江若眨眨眼睛:“什么?忘了问你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接着是他擅长的自问自答:“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公子哥不是总往那儿跑吗,喝酒,打牌,泡小明星……只是刚好昨天我也在那儿,还是公共宴会厅,就被席总瞧见了。”
席与风耐心听完,倒也没反驳,只是眼神冷了几分。
像是看懂了江若的态度,一种“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的疏离。缔结关系是他邀请,率先放弃追问的也是他,主动权永远在他手上。
反而让江若有种被碾压的憋屈感。
于是在席与风背过身,不知要走去哪里的时候,江若在他身后开口:“让我考虑一下,行不行?”
脚步定住,席与风稍稍侧过头。
江若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地露了个笑:“毕竟跟着席总得有一颗不畏流言的钢铁心,我这人挺脆弱的,小时候被同学嘲笑个子矮都会哭,这么大个事,给点时间考虑,不过分吧?”
许是“脆弱”两个字让人联想到昨天在锦苑见到的场面,反差过于强烈,江若看见席与风勾了下唇角。
“嗯,不过分。”
早九点,席与风把车停在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楼,孟潮已经等在十五楼的会议室。
看见他手上拿着车钥匙,孟潮有些诧异:“今天怎么自己开车?”
席与风说:“老刘帮我送人去了。”
“那个姓江的小明星?”
“嗯。”
孟潮“啧”了声:“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要不是我昨晚通风报信……”
“是谎报军情。”席与风说,“根本没人灌他酒。”
“适度夸张嘛,反正他人在那儿总没错吧。”
席与风不欲再就此讨论,接过施明煦递来的文件往桌上一丢:“说正经事。”
再闲下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孟潮对席与风谈起工作就忘了时间这一点屡次表示不满,这会儿饿得顾不上,助理端上来什么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
边吃边吐槽:“照你这么个拼法,哪还需要跟我们家联姻,你一个人就能撑起一个商业帝国。”
席与风却没什么胃口,筷子没怎么动就放下了:“本来也没想把你们家拉下水。”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当着孟潮的面表达对联姻的态度——他并不想和孟岚结婚,至少现在不想。
孟潮听了直摇头:“难怪昨天孟岚闹脾气,大晚上给我打电话问你去哪儿了。”
“你说了?”
“当然没有,我自己也在锦苑呢。”
经他提醒,席与风想起来:“你在锦苑,我怎么没看到你?”
“在楼上客房。”孟潮说,“刚认识个男孩,乖巧软萌那挂的,根本把持不住。”
席与风对好友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这个话题点到即止。
又说起两家合作的项目,席与风自知这场合作是孟家吃亏,付出多,担的风险却和席家均等。
再联系孟岚的态度,席与风说:“与其走联姻这条路,你们家不如内部消化,更利于今后的长线发展。”
说的是孟潮和孟岚,两人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孟潮是孟家收养的孩子。
这话其实早有人同孟潮说过,横竖图个名分,他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
“内部消化?你以为孟家真把我当自己人?”孟潮一贯的嬉皮笑脸,说这话时语气却有几分冷意,“先前我还说你们家那对母子鸠占鹊巢,回头想想,我不也是?”
十七年前,孟家四岁的小儿子失踪,多方寻找未果,自此孟家后代只余领养的长子孟潮和亲生女儿孟岚。
对此席与风无法发表意见。那时候他十一岁,许多事情还不能完全参透。
只依稀记得那阵子孟家闹得很凶,孟伯母全然失了往日的温柔。有一回席与风去孟家,进门就听见孟伯母在喊:“是你,一定是你故意把我儿子弄丢的,就是你对不对!”
彼时不过十岁的孟潮站在堂屋正中,面对母亲的歇斯底里,只说三个字:“我没有。”
时过境迁,孟潮竟是心态最好的那个,一副早将过往忘干净的态度,甚至还有闲心调侃席与风:“话又说回来,你这一通乱拉郎,也不怕孟岚伤心?”
席与风也从回忆中抽离:“伤什么心?”
孟潮又“啧”一声:“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傻?她在外头玩了好几年,交往过的每个男的都有几分像你。”
席与风蹙眉:“你弄错了,她只是爱玩。”
孟潮哈哈笑起来:“你这人啊,明明这么聪明,面对感情却总是少根筋。”
又说:“我敢打赌,只要对方不说出口,你就永远不知道有人在喜欢你。”
几十公里外的影视基地,江若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小沈赶忙上前:“江老师感冒了吗?我给您泡杯冲剂。”
江若摆摆手:“不用,就突然鼻子痒。”
B组中场休息时间,小沈抱着小本本向江若汇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下个月《莺飞》拍摄结束,他收到两家时尚杂志的拍摄邀请,小沈分析利弊后认为可以二者择一,时尚资源这种东西宁缺毋滥。
江若听完首先考虑的却不是选哪家,而是:“我这种咖位,他们确定没请错人?”
“怎么会。”小沈说,“《莺飞》的演员名单已经透露出去,男女一番之后的工作早就排满,这些媒体的嗅觉最灵敏,提前邀约也是怕剧播出之后竞争更激烈。”
江若还是疑惑:“不会是席总那边……”
未尽的话语小沈自然听得懂,她说:“不是。我是江老师的助理,所有工作都围绕您展开,如果真是这样,也没有瞒着您的必要。”
挺有道理,江若点点头,没再追问。
过两天,江若收到林晓发来的消息,说昨天他问的那个男孩最近也在影视城拍戏。
先前是有传言说他背后有金主撑腰,不过昨天和他同剧组的演员刚确认过,他说自己是单身,这部戏也是靠自己的实力争取到的,没人在背后帮忙。
按照圈里对关系户讳莫如深的态度,敢这样大方说出来,那必然已经和张绍元没有关系了。
江若松了口气。
林晓还打听到了别的,说张绍元这人是惯犯,专挑没什么名气的演员下手,仗着他们人微言轻,就算将他的所作所为说出去也没人听。又说不过他遭报应了,这两天都没出现在圈子里,据说是被他老婆知道,公司又出了问题,回家收拾烂摊子去了。
虽然那天在锦苑事情闹得很大,但还是不排除某种可能。江若问小沈:“张绍元的事,席总不会也插手了吧?”
小沈露出职业微笑:“这个我不清楚,江老师可以直接问席总。”
江若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更不喜欢欠着别人,没怎么犹豫,就给席与风发了条消息。
二十分钟后席与风回复:嗯。
江若:……
过一会儿,席与风又说:顺手。
江若想问这里头有几分是为了我,字都打出来了还是挨个删掉。
就算是玩笑的语气,也未免自作多情。
他还是说了谢谢,毕竟席与风替他办到了他办不到的事。
席与风没再对此回应,倒说起了别的:听小沈说,你在打解约官司。
看来那天和张绍元的对话他没听到几句,不然也用不着从小沈那边听说。
江若学他回了个“嗯”,刚要调侃一番,譬如——难道席总真想给我拨个律师帮我打赢官司吗?
正输入着,手机一振,席与风紧接着发来一条:我调配了一位专门打这类官司的律师从旁协助,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末尾是一串电话号码。
江若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愣怔半晌。
久违地有一种遇到困难或者受了委屈,都用不着说出来,就有人不问前因后果出手保护的安全感。
哪怕这对那人来说,不过只是“顺手”而已。
傍晚时分,江若给席与风打了个电话。
响三声接通,那头很安静,应该在家里或者是会议室之类的地方。
像是知道江若要说什么,面对长久的沉默,席与风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此刻的江若觉得该先问问缘故,比如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问我把钱用哪里去了,还有被下药那次不算,后来为什么把我带回家,为什么在清醒的状态下也能和我上床。
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对方什么都不问,不问来路不问归处,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
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停止吧,就停在这里,可能造成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又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去吧,向前走,至少这一刻你愿意冒险,你根本不想停。
其实谈不上心理挣扎,拨出电话的时候江若就已经有了决定。其中一个声音被无限放大,涨潮般迅猛地盖过另一个声音。
“我想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这是江若开口的第一句。
对面显然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弄得迷惑:“身份证?”
“对啊,身份证。”江若道,“你肯定已经把我的底细摸清了,我没你那么大本事,怕被骗,就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本人。这个要求应该还算合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继而传来一声轻笑。
挂掉电话,江若根据手机号码加了微信,几乎是通过验证的下一秒,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点开看,寥寥几行文字信息,右上角一张证件照。
过分板正的一张照片,倒是削减了浓颜天然散发的攻击性。视线往下停在那串数字上,江若把两个年份相减,得知他比自己大六岁。
看完发出第一条语音:“席总也不打个码,就不怕我拿你身份证复印件去借高利贷?”
许是在忙,席与风没有立刻回复。等江若吃过晚餐拿起手机,才看到文字消息:没那么好借。
江若心说这人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笑着回复:身份确认完毕,那么以后,我该管你叫什么?
得益于不错的适应能力,江若自我身份认知转变很快,想着之前叫过太多次“席总”“席少”,导致这两个称呼一出口就自带嘲讽,既然接受了这样的关系,总不好一直刺挠人家。
席与风回复:随你。
江若正琢磨这个“随你”的范围,倏然一阵风迎面吹来,夹杂着春日暖融融的草木花香,很轻地拂动耳鬓软发。
他问:我可以直接叫你名字吗?
席与风说:可以。
于是江若发出第二条语音消息,唤出在心里念过许多次的名:“席与风。”
他一字一顿喊得很慢,除却不习惯,还有一种微妙的不确定。
那头的席与风应是忙完了,回过来的也是语音。
短暂的一秒,足够一声清晰明确的应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