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随意进了宫便转头去了寿康宫, 太皇太后正在喝茶,手里还捧着个本子。
宋随意过去,给她行了礼:“母后。”
“随意来了。”太皇太后放下本子, 朝他笑了笑, “过来吧, 前几日容王送了西南的红茶来, 还有些小玩意,我正想着给你们送去,你就来了,是来给我说故事的?”
“没有,今天没故事。”宋随意乖巧地凑凑上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干坏事了, 怕王爷收拾我,逃难来了。”
太皇太后闻言笑了:“做什么了?”
“欺负人了。”宋随意低着头, 像个被训话的娃娃, 乖巧道, “那人想欺负我,我就打他了。”
太皇太后闻言依旧是笑的:“还当是什么,这种事以后别自己动手,伤着怎么办?告诉小九,小九会处理的。”
“忍不住嘛。”宋随意对着手指, 继续卖乖,“这事闹得有点大, 王爷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 肯定要说我丢皇家的脸。”
太皇太后闻言有些无奈:“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可我怕。”宋随意拉了拉太皇太后的衣袖,“王爷一冷脸, 我就害怕。”
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自家儿子的毛病,很轻的叹了口气,正想着把人叫过来说说,就见宋随意正撩起一边眼皮在正大光明地偷看她,顿时被这小动作逗笑了,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尖,说:“说说吧,想我做什么。”
宋随意讨好到:“想母后跟我一起去紫宸殿。”
听见这三个字,太皇太后神色淡了些:“随意,你不该去插手小九跟小白的事。”
宋随意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无论太皇太后多喜欢他,在关承酒跟关玉白的事面前,她永远是冷静又冷漠的。
他以前还天真地想过抓太皇太后当保护伞,但最后下场并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也没什么怨气,毕竟关承酒是她的亲儿子,又孝顺听话,太皇太后对他也不过是爱屋及乌。
但有些事,知道了也得去做。
虽然不知道关承酒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
他不想再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时间里了。
“我知道,我没想插手。”宋随意耷拉下脑袋,解释道,“我就是听说了一些传闻,气不过。”
他说着也不管太皇太后想不想听,自顾自说了姚炳打着王府的旗号在外头招摇的事。
太皇太后听见这话皱起眉:“这姚家……”
“母后您也知道,王爷素来不爱管这些谣言,他不管,他们可不就变本加厉地造。”宋随意道,“要是只有我也就罢了,可我还听说了别的……”
他说着,又把从香宜那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就见太皇太后眉头越皱越紧。
默了好一会,她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关心小九是好事,但这些事,我想他心里有数,你还是当作听不见的好。”
“我可以当作听不见,那别人呢?”宋随意问她。
太皇太后凝着他。
她在后宫能站稳脚跟,靠的自然不是别人的自觉,虽然儿子鲜少跟她说起朝堂中的事,但她有耳朵有眼睛,一些事多少是能猜到的。
至于这个儿媳妇,她自然也看得明白他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只是她明白,夫妻之间总需要些小情趣,她乐得看这些,但这不代表她能忍受宋随意越界。
“你想说什么?”太皇太后问道。
“我是说,陛下。”宋随意道,“这些话,总会以各种途径传到陛下耳朵里。”
太皇太后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当你要说什么,陛下又不傻,小九对他好不好,他难道不知道吗?”
“可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宋随意道,“母后方才还提起容王,那母后可还记得容王的生母。”
太皇太后动作一顿,看向宋随意。
容王生母不过是一个宫女,被德宗皇帝临幸后生下孩子,但她身份低微没有资格养育皇子,恰巧当时德妃因为流产坏了身子没法再生育,于是将容王领了回去。
宋随意低着头,小声道:“听闻容王幼时曾罚过不少宫中的人,只因他们嚼舌头,说容王不是德妃亲生的。”
“她那时还小。”太皇太后道,“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宋随意问她:“容王可接生母回了封地?”
太皇太后默了。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
容王生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对外说是突发恶疾,但那件事当时是她查的,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容王做的,只是当时德宗皇帝不让她再查下去,却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她也就跟关承酒提过一回,但关承酒应该不会跟宋随意说才是。
太皇太后神色微冷,宋随意却只是笑笑,说:“小孩子不明理,总是大人说什么就听信什么,偏生有些人的嘴就是不干不净,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一日两日陛下还能记挂着王爷的好,可三年五年呢?”
太皇太后闻言皱起眉,就听宋随意又道:“王爷总对陛下那么凶,他才那么大点,肯定会怕的。”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才缓声道:“既如此,那就去看看吧,碧蓉。”
跟着他的女官应了一声,过来扶她,宋随意紧随其后,一行人一起去了紫宸殿。
关承酒这会的确不在,只有关玉白在紫宸殿,听说皇婶婶带了不少人来给他,便叫了进来,结果一听人都是懵的。
平日里皇叔总教他处理朝中政事,他还是第一回碰见这种事,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绞着袖子忐忑地等人去叫关承酒来,然后巴巴地看着太傅。
宋元修神色复杂,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一直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王府的侍卫带着姚家的人过来了,一起的还有太皇太后跟宋随意。
见到人,关玉白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给他们行礼:“皇祖母,皇婶婶。”
太皇太后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承酒还没来?”
关玉白乖巧地点点头,有些犹豫地看着这满屋子的人。
太皇太后牵过他的手,到主位上坐下。
宋随意也跟着过去,陪着她处理这件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要不要追究到底。
姚家人也不全是蠢货,多少知道摄政王的脾性,本想咬着摄政王不喜追究这点做文章,却没想到太皇太后竟是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架势,旁边还有个宋随意在拱火,没几句话就把整个姚家都架在火上烤,就连宋家也被说得头都不敢抬。
尤其宋云华,姚蕊是他老婆,姚家那边的小动作有不少都是他默许的,那边也知道点分寸,从来不给他惹些不该惹的事,却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捅娄子就给他捅到皇上面前来了。
他有些怨愤地瞪着宋随意,却不敢说话。
宋随意看他那样,不由得有些好笑,走过去问他:“爹,看来您很生气啊。”
宋云华闻言,低低骂了他一声“逆子”。
换做以前,宋随意根本不会跟他多浪费口舌,对于这个爹,他早就失望透顶了。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从宋云华这里下手,劝他不要去做那些会连累全家的事儿,可这个人利欲熏心,又不知天高地厚,对于宋随意的劝诫只当是笑话,别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是上了断头台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也算有能耐了。
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跟这个便宜爹唠唠嗑,趁着太皇太后在处理姚家的事,宋随意在宋云华身边坐下,说:“爹很喜欢姚蕊吧?”
宋云华冷着脸:“她是你娘。”
“我娘早就死了,牌位不还在祠堂摆着,爹你那么久没去看过她,难道不怕我娘想念,半夜来找你吗?”宋随意说着,看宋云华脸色微变,不由得在心中暗笑,“还是王爷觉得端王能耐,什么都做得好,就连抓鬼也不在话下?”
宋云华阴着脸:“你在胡说什么?关端王什么事?”
“爹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宋随意道,“你不想活,大可去跳楼去跳湖或者喝下一罐毒药,总归是有办法的,而不是拉着全家陪你一起死,话我放在这里,如果有一天出了事,希望你别那时候才想起来你是宋家的人。”
他说完,也不管宋云华是什么表情,起身回了太皇太后身边。
姚家已经被收拾了,借着这个机会,宋随意也提了提京中的传闻,他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这才问他们:“这些话可都是你们在四处散播?”
姚家人一听脸都白了,连连磕头,就差举着手发誓了:“王妃明鉴,您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编排王爷啊。”
姚炳平日里嚣张惯了,对着太皇太后不敢说话,但对着宋随意这个可以算他表弟的人,那点毛病就又冒出来了,忍不住小声回了一句:“我们编排他干嘛?又没什么好处?”
“你也知道做事要好处啊?”宋随意笑眯眯道,“王爷在京中的名声不好,百姓就会怕他,那不是更方便你打着摄政王府的旗号去外头招摇了吗?我看这件事情就是你做的吧?”
这帽子一扣下来姚炳都懵了,直到他爹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他才回过神,连忙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根本没传过这种话!”
“不是你,能是谁?”宋随意道,“王爷素来和善,也不与人结怨,除了你们,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去传他这种谣言。”
当他说出“和善”两个字的时候,别说姚炳,就连坐在他旁边的太皇太后和关玉白脸色都露出些许古怪。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句话的,关承酒那个人到底哪里跟“和善”扯得上关系了?
但宋随意神色认真,完全看不出半点玩笑的痕迹,好像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当着他、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姚家人也不敢反驳说关承酒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只能磕头求饶。
于是宋随意把锅一推:“不如这样,你们去查,查出这件事是谁传出来的就饶了你们,要是查不出来就加倍罚。”
姚家一听刚想拒绝,就听太皇太后拍板道:“就这么定了,你们的惩罚暂且延后,哀家也累了,都下去吧。”
话说到这儿,姚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盘算着到摄政王府去找关承酒,于是都行礼退下了。
太皇太后将目光转向宋云华和姚蕊:“治家不严……”
他刚想说话,就见一道人影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屋里人立刻跪下行礼:“参见王爷。”
关承酒沉着脸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目光冷冷地扫过宋随意,最后落在关玉白身上,说:“陛下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关玉白闻言瑟缩了一下,又生生忍住了,低头坐在旁边,乖得像只小鹌鹑。
太皇太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越发理解宋随意今天这一出究竟是想做什么,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主动开口解围:“这事不怪他们,是哀家自己听说了,便过来看看。”
这种话唬唬别人还行,但关承酒很了解自家母后,知道她不会管自己的闲事,八成又是听人嚼了舌头,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反驳,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宋随意一眼。
宋随意能劝服太后,现在又有了个活生生的例子,有人撑腰他也不怵了,甚至还朝关承酒抛了个媚眼。
这些事本来就该关承酒处理,现在他回来了,太皇太后便不管了,关承酒也没推翻她原先做的决定,狠狠罚了宋云华跟姚蕊,便把宋家人都打发走了。
等人都走了关承酒又将人全部叫走,屋内便只剩了四个人。
他正要质问宋随意,就听太皇太后道:“正好哀家有件事要同你说,皇帝,你先跟随意到屋里休息会。”
宋随意一听,立马拉着关玉白溜之大吉。
屋里便是关玉白平日休息的地方,桌上还放着他未做完的功课,估摸着是刚刚忽然被人叫走,没来得及让人收拾。
宋随意溜溜哒哒走过去看了一眼,关玉白刚学写字没多久,字还有些稚嫩,但能隐约看得出他是在模仿谁的字迹。
他问道:“怎么会想学你皇叔的字?”
关玉白对这个婶婶还是有些陌生感,但并不怕他,听见他的询问,有些拘谨道:“母后说皇叔的字很好。”
“那你觉得呢?”宋随意问他。
“我……我也觉得好。”关玉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夸奖的话。
宋随意闻言,笑道:“怎么还停了一下,是不是觉得不好又不敢说?没关系,你皇叔现在听不见,你可以偷偷跟我说他的坏话,我不会告诉他的。”
关玉白闻言摇头,嗫嚅道:“我不明白,我看不出来,但是母后说很好,就是好的吧。”
宋随意听他这么说,无奈地笑了笑。
关玉白就是这样,小时候总是皇叔说,母后说,有什么事就知道求助两人,跟只小跟屁虫似的特别可爱,所以无论是太后、太皇太后还是关承酒,都觉得他又乖又听话,没人能想他长大了会跟关承酒反目成仇。
“皇婶婶。”
“嗯?”
“刚刚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关玉白小声问他。
宋随意装作不懂:“什么话?”
“就是说皇叔……皇叔乱杀人。”关玉白皱着眉,犹犹豫豫道,“是真的吗?”
宋随意没答,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关玉白低着头:“我……我不知道。”
宋随意闻言,压低了声音:“你可以悄悄跟我说,你说了,我就告诉你。”
关玉白皱眉,打量着宋随意。
宋随意也不着急,拿着他的书坐在那翻,看得很认真。
过了一会,关玉白才挪着小步子过去,跟他咬耳朵:“我觉得是。”
宋随意眸色顿时暗了,只是笑容依旧:“为什么?”
“因为皇叔很凶。”关玉白垂目,看着宋随意衣摆上的花纹,解释道,“朝里有人做错事,皇叔也会杀他们的头。”
虽然关承酒天天教,但他始终不能理解那些复杂的政治,他只知道有人做错事了,皇叔就要他的脑袋。
“陛下也怕王爷吗?”宋随意问道。
关玉白点点头,抿着唇犹豫起来。
有些话他不敢跟母后说,也不敢跟皇叔说,但跟宋随意这个有关系却不是很熟的婶婶反而能说出口。
“我,我怕。”关玉白依旧低着头,声若蚊呐,“我怕做错事。”
宋随意道:“你应该知道,你做错了,你皇叔也不会要你脑袋。”
“我知道。”关玉白道,“可我就是怕。”
“那下次我帮你跟你王爷说。”宋随意说着朝他招招手,“过来做功课。”
关玉白应了一声,乖乖走过去。
宋随意在旁边看了一会,这才离开房间,就见关承酒面色沉沉地站在门边。
他笑了笑,小声问道:“王爷都听见了?”
关承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宋随意又道:“我知道严师出高徒的道理,但小孩子,哪懂那么多道理,他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关承酒皱眉:“以前皇兄也是这么教我。”
“我听说先帝是个很和善的人。”宋随意道,“为君者自然是要有威严,可先帝对大臣再怎么凶,对着王爷也该是温柔的,可王爷对陛下怕是一年都笑不了几回吧?”
关承酒低头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宋随意放他一个人冷静,溜溜达达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他过来,递了个橘子给他,宋随意就坐下来剥皮,等关承酒缓过劲来。
他知道关承酒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他以前曾听关承酒提过一回。
那天是关承酒生辰,已经十五岁的关玉白悉心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他,说自己虽称关承酒一声皇叔,但在他心里,关承酒和他父亲一样。
大概是这番话戳到了关承酒心里那点柔软,他那天喝了不少酒,宋随意扶着他回去之后难得地从他那得到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拥抱。
关承酒说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后又说起了他的压力,说以前母后跟皇兄总催着他找个王妃,生儿育女,但他无心情爱,被催得烦了便干脆躲在漠北不回京,他没想过成婚,更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结果没躲几年,皇兄病逝,他忽然就担起了教养孩子的工作。
他没当过爹,也没研究过该怎么当爹,只能学着当年皇兄教导自己那样去教那个孩子。
可有时候他的确会感觉到很无力。
皇兄教他,亦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教孩子,都是希望这个孩子有朝一日能成才,是一种希望和祝愿。
可关玉白不同,关承酒对他不能只有希望,他是皇帝,他必须要成才。
他担心自己没把关玉白教好,愧对皇兄的托付,也愧对大齐的百姓。
这种压力比前朝任何一个人带给他的压力都要大,他宁愿天天跟那些老狐狸周旋,宁愿带兵跟那些胡人打仗,也不想再养一个孩子。
好在关玉白成长得很优秀,不再像儿时那般胆小又优柔寡断,而是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颇有他皇兄当年的风采。
关承酒说那番话时其实有些不清醒了,他不爱喝酒,酒量也不那么好,一喝多就乱七八糟的,所以鲜少喝。
宋随意在他身边陪了他几年也没看过几回他喝醉的样子。
“随意。”关承酒把脑袋搁在宋随意肩上,呼吸间酒气和热气都喷在宋随意脸上,“这些年陪着我,很辛苦吧?”
“我可是王妃,能有什么辛苦的?”宋随意垂着眉眼,笑道,“锦衣玉食,不用应酬,不用担心你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不用想孩子的事,这么好的事有什么辛苦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些。”关承酒含糊道,“再等几年,等陛下成亲了,我就……你再等等我。”
后来关承酒就睡着了,第二天还是原来那个跟他保持着距离的摄政王。
宋随意其实也没指望过他卸任后能有多大的改变,毕竟这人连话都不敢说明白,还能指望他做?他只要活着,有关承酒陪着,就够了。
不解风情也罢,至少一个拥抱一个吻,他都可以随时要到,甚至……
宋随意有些恍惚,剥橘子的动作也停了很久,久到他回神的时候关承酒已经过来了,将他的橘子剥好又放回了他手心。
宋随意捻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顿时酸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把剩下的橘子放下,说:“母后还是别吃了,让他们换一盘来。”
太皇太后闻言笑道:“酸的?”说着递了一瓣给他。
宋随意接过来塞进嘴里,甜的。
他有些沮丧:“我也太倒霉了,明明它看着挺甜的。”
“该说你有眼光,拿了最特别的。”太皇太后把剩下的橘子都给了宋随意,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回去了可别吵架。”
“这话您该跟王爷说。”宋随意把橘子吃了,又把酸溜溜那只拿上,准备回去榨汁加点蜂蜜喝。
听见两人要走了,关玉白还特地出来送。
“陛下功课都做完了?”关承酒问他。
关玉白闻言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差一点,很快。”他并不知道关承酒听见了他跟宋随意的话,神色动作毫无掩饰,就差把“皇叔别生气”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以前关承酒没注意,现在才意识其实关玉白面对他时一直是这样,但他没想过关玉白会怕他,他只觉得这孩子太过温吞胆小,没有魄力。
他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抿着嘴沉默地“嗯”了一声。
于是关玉白更怕了,低着头跟他道歉:“皇叔对不起,我会努力,再快一点。”
关承酒皱起眉,这回嘴都没张,站在他身边的宋随意已经先开了口:“慢点就慢点,是今天的功课,今天做完就行了。”
关玉白没敢应,只是悄咪咪抬着眼看关承酒,直到看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乖巧道:“明天我拿给皇叔检查。”
关承酒点头:“回去吧。”
他说完带着宋随意离开了,两人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安静得可怕。
素来铁一样好似没有任何情绪的摄政王,正经历着人生的低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废。
宋随意不想触霉头,所以乖乖坐在一边盯着他的橘子,直到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门口,宋随意起身要走,关承酒才忽然问了他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就发现了,说了你又不信,母后也不会信的。”宋随意道,“有些事总要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才相信,我懂。”
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不愿信。
人都是这样,遇见无法接受的事时总会找到诸多借口去哄骗自己,非要等到躲不掉避不开了才去做选择。而有些人宁愿一直自欺欺人,有些人则会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所以一样的事,有些人的痛苦伴随一生,只能学着去和解去相处,直到最后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有些人的痛苦就像一块烂肉,挖掉的时候痛彻心扉,但等伤口愈合了,便只剩一道疤和一段记忆了。
宋随意不知道这两种哪一个更好,但他知道关承酒属于后者。
只是他不确定关承酒会怎么改变。
这是他第二次做这种事。
因为关承酒跟关玉白的关系太敏感了,插起手来就像在捋老虎的胡须,翻过一次车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所以无从参考。
“是我误会他了。”关承酒道,“我只是想他做好。”
“我跟王爷说过的,陛下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宋随意道,“他已经做得很好了,王爷不该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
关承酒道:“他需要早些立事。”
“他已经在努力了。”宋随意道,“陛下只是小,并不蠢笨,相反,他很厉害。”
关承酒道:“皇兄刚登基时更厉害,做得更好。”
“那是因为先帝登基时已过及冠之年,自然做得好,你再给陛下十五年,他一样做得好。”宋随意重新坐回去,无语地看着关承酒,“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真的很拧巴。”
见他不说话,宋随意又道:“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在吗?你让陛下再玩两年又如何?没必要那么急着让他独当一面。”
“我不可能一直帮他。”关承酒道,“再过几年……”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安静了。
像这样的话,多是畅想未来的,比如再过几年,他把担子卸下来,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但关承酒的脸色并不好看,除了担忧,还有一种很难觉察的无力。
“你怕时间久了,朝中和民间都只知道你这个摄政王,不把陛下当回事了。”宋随意点破他的想法,“所以你放任那些对你不利的流言不断传播,让自己变成民间的凶神,以后陛下亲政,朝中大臣和百姓都会欢呼而不是记着你这个摄政王?”
关承酒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宋随意也没多解释什么。
并不是他多聪明,只是他看过太多次了,这也是关玉白对关承酒出手的一个原因。
关承酒就是挡住他的那一座山,他越不过去,只能把山铲平。
但宋随意觉得,更重要的,可能还是感情的变化。
人都是复杂的,没有多少人是一成不变。
现在的关玉白的确是真心敬重关承酒这个皇叔,但随着时间流逝,他逐渐长大,开始接触外界,听说关承酒的凶名,听说关承酒是怎么把他当成傀儡,听说百姓心中都认为如果没有关承酒就没有他这个皇帝,听说关承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对他好不过是在施舍他。
一天两天还好,可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呢?
他开始怀疑,于是伸手去抓最后一根稻草,去回忆和关承酒有关一切,但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本就没多少的温情像是个幻境,只有恐惧像是烙印留了下来。
到那时候,关承酒就不再是教养他的皇叔,而是敌人了。
而关承酒还陷在自我感动里,把关玉白当作最亲近的家人,为了他、为了履行当初对兄长的承诺、为了对得起大齐千千万万人,阉割自己的情绪,像个机器一样牺牲自我,并理所当然地觉得关玉白会理解他的苦心。
宋随意不知道他这样是好是坏,甚至他都不清楚结局于关承酒而言是好是坏。
关承酒希望关玉白变成一个独当一面有魄力的皇帝,离开他也能应付那些让人头疼的老狐狸跟那些蠢蠢欲动的权臣。
关玉白做到了,对付的第一个权臣,就是关承酒。
关承酒站在现在去看未来,他觉得关玉白前途无可限量,而他跟关玉白也会像他跟皇兄那样对彼此以诚相待。
但宋随意站在更远的未来,他回看过去,只看见无数交叉的路最终交汇成一个结局。
而他也知道,这个结局可能不是唯一的。
宋随意道:“王爷,你很厉害,你能算到每一件事并做出预案,杜绝大部分可能的意外,但再厉害,你也必须承认,世事并非尽如人意,总有你想不到的事,算不到的人,比如……你自己。”
关承酒看着他:“我?”
“对,你。”宋随意道,“王爷有没有想过,你对陛下的苛刻,并不全是为了他?”
关承酒皱眉。
宋随意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起身下车回了西苑。
他买的花盆已经送过来了,就堆在门口。
宋随意吩咐野竹拿过来,把橘子交给他让他去榨汁,自己则蹲在轮椅边上比划了一下,盘算着要种些什么颜色的花。
过了一会野竹拿着放了蜂蜜的橘子汁来,他便边喝边想。
蹲了一会,他喝完橘子汁放到一边,拎起两个花盆塞到野竹手里,自己也抱了一个,说:“走,去花园!”
野竹抱着花盆跟在后头,叽叽喳喳问他要种点什么。
“花花草草都来点。”宋随意带着他去了花园,循着印象找到其中一片,放下花盆指了指其中一株绿色的,吩咐道,“把这移栽到盆里,要小心点不能伤到根。”
野竹本以为这就是个力气活,一听居然还要精细,顿时苦了脸,说:“我去把苗叔叫来。”
苗叔是王府负责打理花园的仆役,很擅长伺候花草,本来听说王妃要移栽些花回去种还挺热心,结果过来一看王妃指的那株,顿时脸色大变:“这是王爷最喜欢的花,王妃还是换一株吧?”他说着立刻给宋随意推荐了旁边的,“这个,颜色喜庆,又好养活,府里的人都很喜欢。”
说起这事,宋随意就心梗,你们王爷根本不喜欢这些花好吗?
他拒绝道:“我不!我就要这个!”
苗叔苦口婆心劝他:“这花是真不能动,王爷会生气的。”
宋随意闻言有些不满:“不就是几朵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自己坟头也会长,到时候再还他不就是了。”
苗叔:?
“王妃可不能乱说话。”苗叔劝道,“若是王妃真喜欢,不如去问问王爷,王爷答应了老奴立刻给王妃移。”
宋随意拒绝:“我要先斩后奏。”
苗叔立刻改口:“老奴现在就去请示王爷,王妃千万千万要等老奴回来!”
宋随意只好罢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
苗叔见状立刻朝着东苑的方向跑去,过了一会再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个关承酒。
宋随意看见他,打了个招呼:“王爷你emo完了啊?”
关承酒:“什么?”
宋随意解释道:“我说,王爷你终于从黯然神伤伤心欲绝绝对不哭哭眼抹泪的状态里走出来了吗?”
关承酒咬牙:“……瞎说什么?”
“好吧好吧,我照顾一下你幼小的心灵。”宋随意做了个给嘴巴缝针的动作,“王爷怎么来了?”
关承酒道:“苗叔说你想拔我的花,不给拔就要寻死。”
宋随意:?
他疑惑地看着苗叔。
你们这府里的人怎么回事?动不动就造谣他!
“我没有。”宋随意道,“我只是说将来再还王爷的花。”
关承酒这会没心情听他贫嘴,目光落在那株花上,说:“这是母后最喜欢的花,我特地从御花园移栽的。”
“现在它要去我那了,放心还是苗叔在照看不是我。”宋随意说着,又点了几个方向,说了几种花,都是关承酒特地移栽过来的名贵花,听得苗叔在一边战战兢兢的,生怕王爷对王妃做什么。
但关承酒只是皱了皱眉,说:“你倒是会挑,一定要?”
宋随意点头:“就想要这些。”
关承酒垂下眉眼,叹气道:“苗叔,帮王妃把花移栽到西苑,以后多去看看,免得他把花养死了。”
苗叔微微一愣,应了下来,正要动手,就听宋随意指着自己脚边的花盆道:“别移错啦,这个绿色的要放在这的,其它的我一会再跟你说。”
苗叔应了一声,忙活去了。
宋随意便站在旁边等着,关承酒也等着。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宋随意忽然觉出不对来,扭头看他:“这点小事,值得王爷亲自来?”
“不是为了这个。”关承酒道,“我……有话问你。”
“问我为什么管?当然是怕你跟陛下吵架了。”宋随意道,“陛下讨厌你,就会讨厌我,讨厌我,可你是王爷,是他的皇叔,他动不了你,就会砍我的头。”
关承酒默了。
宋随意又道:“所以我希望你跟陛下能真的坦诚相对,这样……”
“宋随意。”
“嗯?”
“刚刚在宫里,你在想什么?”关承酒问道。
“刚刚在宫里?”宋随意满脸懵逼,他刚刚想什么了?
“剥橘子的时候。”关承酒提醒他。
宋随意立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陛下的事呢?”
听他这么说,关承酒忍不住勾起一边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是了,按说他现在最该烦恼的是陛下,是他以后该怎么面对陛下。
但当他回到东苑,静下心来想时,脑子里却总不合时宜地出现宋随意那时的模样,难过又落寞,好像想起什么不可解的事情一样。
于是他忍不住去想宋随意的过往,试图从那些他看一眼都嫌弃的乱七八糟里找出一点可能性的影子,可是一无所有。
也就是那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完全不了解宋随意,不了解他的王妃。
可他的王妃却好像一个能窥破人心的妖精那样了解他,让他不由得想到梦中的人。
那个人也是这般了解他。
他还记得昨天宋随意说过,怀疑他们前世是情人,那句话真的只是随口胡诌的吗?还是……宋随意其实知道什么?
关承酒看着宋随意,道:“现在我更想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