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拥堵的高架不久,又遭红灯拦路,司机踩下刹车,从导航里观察前面的路况。
裴悉靠在后座,闭着眼,指腹按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尝试缓解皮层下阵阵袭来的胀痛。
算上今天,他已经保持高强度工作整整半个月了,身体快到极限,正发出急需休息的警示信号。
不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的极限估计就要被突破下限了。
窗外有人经过,光线被拨动,明暗变化引起的不适叫他忍不住蹙眉。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闪而过的交警,熙熙攘攘的车辆,以及马路对面装潢惹眼的酒店。
——岛屿酒店,琬城最有名的情趣酒店,外墙濃丽的色调充满了某种暧昧的暗示。
可惜他对此没有任何兴趣,正欲收回目光,酒店大门忽然被从里拉开,几个男人谈笑着从里头陆续出来。
琬城商圈就那么大,一眼扫过去,几乎都不是生面孔。
尤其是闲庭信步般落在最后的那位,容貌身量均属上乘,于人群之中鹤立鸡群,以至于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被裴悉目光精准捕捉。
并且和所有同行者一样,他的身边也“配备”了一位小男生。
小男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身形纤细衣着单薄,贴在男人身边踱步的姿态处处透着卖乖讨好。
天时,地利,人和,金钱与身体的交易几乎被明晃晃搬上台面。
裴悉眸中顿生厌恶,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脏了眼睛,在红灯变绿时毫不犹豫转过头:“走。”
裴氏集团大楼。
裴悉前脚刚进办公室,后脚助理就拿着几份文件匆匆赶来。
“裴总。”
董翰将文件放在裴悉面前:“江畔那块地确实有不少人看上,不过除了贺氏,其他人对我们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江畔那块地已经闲置许久,再不动工就要被收回,所以目前的土地持有者张先生有意将这块地转让出去。
该地处于工业区上游上风口,靠山临江,环境优越,周围基础设施完善,人流量巨大且稳定。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块地都有着极高的利商业价值,如果规划合理,堪称敛财宝地。
香饽饽人人眼馋,转让消息一经放出,那块地便被无数双眼睛巴巴盯上。
只是地皮金贵,光是价格就足以让七成的人望而却步,遑论还有张先生提出的其他苛刻要求。
目前能完美满足所有条件的,仅有裴氏与贺氏两家。
贺氏,他唯一的威胁,也是最大的威胁。
想起不久前刚在酒店门口见过的那人,裴悉忍着反感,将当时与贺楚洲同行的其他人快速回忆了一遍。
还好,没有张先生。
他勉强松了口气。
看来对方暂时没有采取什么直接将军一招制敌的手段。
不是他谨慎过度,实在是贺楚洲这个对手太过强劲。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贺楚洲身边那位助理太过强劲。
贺家老爷子一手栽培出来的人才,不仅头脑灵活多变,手段雷雳果决,还总爱出其不意。
他已经在这位幕后军师的手上栽过不止一个跟头,如今再次狭路相逢,他不敢放松警惕。
裴悉:“今天找时间联系一下张先生的助理,问问张先生明天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他当面聊聊。”
董翰:“是要约在明天?”
裴悉:“嗯。”
“可是裴总,张先生的拍卖会就在今晚。”
董翰提醒:“拍卖会一结束就单独约见,会不会显得我们目的性太强了些。”
裴悉盯着电脑没有抬头:“生意场上不需要考虑这些。”
商人逐利是天性,从不惮将目的直白摆上台面,矜持这套在他们圈子里行不通,稍一犹豫,兴许就是无法挽救的追悔莫及。
董翰了然点头:“是。”
下午的会议3点开始,一直持续到近7点才结束。
张先生的拍卖会在邻市举行,八点半开始,而从琬城驱车过去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时间有些紧了。
于是晚餐理所当然被略过,裴悉吩咐了司机在公司门口等着,从会议室出来便径直往电梯走。
这个点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行政间几个滞留的女孩子凑在一块儿闲聊:
“你这视频里头......这是贺氏那位贺总吧,怎么被人拍了?”
“定位是琬中附近,应该是琬中学生下晚自习时碰上了。”
“评论里头居然有人说‘挺像霸总’,这可不就是么。”
“贺楚洲啊,帅是真帅,随手一拍都像电影大片。”
“可惜是个草包,还是个花花公子。”
“现在的富二代哪个不花?”
“别总长他人志气,我们裴总帅气与才气并存,可不比这贺总差......”
说话间,稍微年长的女生眼尖地发现了那头走过来的人,轻轻拉了同事一下,嘘。
待人走近了,参差一阵“裴总”招呼完,又目送人远去。
“注意一些。”
卷发女生提醒实习生:“往后在上班时间,尤其是裴总面前,千万千万不要讨论贺氏和贺总相关。”
实习生好奇:“为什么?他们合不来?”
这话问得有意思,女生高挑起眉尾:“你看这两人,像是合得来的样子?”
实习生闻言,看一看视频里姿态散漫靠在车边的主角,再抬头望一眼连背影都透着严谨的顶头上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像确实是……”
肉眼可见的八字不合。
*
*
出城拐上高速,裴悉赶在拍卖会开始前十分钟进入会场。
会场内觥筹交错,人头攒动。
有张先生的身份地位坐镇,一个小型收藏品拍卖会,参加的人竟多得堪比大型拍卖现场。
裴悉在门口签了到,领了号码牌,张先生在落地窗前远远看见他了,笑呵呵冲他招手。
裴悉将号码牌交给董翰,走过去很有分寸地停在对方半步开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张先生。”
张先生一手端着香槟,面上笑意不减:“裴总这是刚下班就过来了?”
裴悉收回手,点了点头。
张先生:“哎哟辛苦辛苦,裴总太赏脸了,这么大老远跑来参加我这个小小拍卖会。”
裴悉牵出弧度浅淡的笑:“张先生客气,能收到邀请是我的荣幸。”
“哪里,我看裴总才是客气,行,那就希望我那些个藏品里能有个裴总中意的了,喔对了,”
张先生突然想起什么,转向身侧另一人,视线在那人和裴悉之间打了个圈:“二位都是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想必是不用我过多介绍的吧?”
言既至此,裴悉终于舍得瞥向旁边那道一直被他无视的身影。
后者随意笑了笑,音色低缓偏沉,透着懒洋洋的劲儿:“嗯,老朋友了。”
和裴悉的西装笔挺领带端正,从头发丝一路齐整到鞋尖的熨贴比起来,贺楚洲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深色西装外套被搭在左手手臂,领带没打,衬衫上头还解了两个扣子,放任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小半截锁骨。
头发像是精心打理后又被不慎弄乱,几缕碎发落下耷拉在额前,一种刚结束捕食舔毛完毕的大型猫科动物即视感,十二分的慵懒放松。
皮囊是绝好,可惜里子烂透了。
裴悉很快移开目光,对他口中所谓的“老朋友”不置可否。
“老朋友?哈哈老朋友好啊,都是熟人,很多事办起来就方便了。”
张先生开怀举杯:“行,既然是熟人局,别的就不多说了,先预祝今晚拍卖顺利。”
裴悉几不可见蹙了蹙眉,他手里没有酒。
此时恰好一位侍者端着托盘从贺楚洲旁边路过,后者倒是十分顺手地拿了一杯,又动作自然递到裴悉面前。
裴悉抬起眼,贺楚洲却并没有看他,只是嘴角噙着笑:“早听闻张先生藏品丰富,今晚的拍卖过程一定很精彩。”
张先生:“哈哈都是谬赞,谬赞。”
裴悉视线垂落到香槟上,面无表情抬手接过,与张先生酒杯轻轻一碰,叮声清响,杯中金色液体波澜摇晃。
拍卖会即将开始,张先生很快告辞去往后方准备,助理见状跟上来,询问他关于江畔那块地,是否有意向让裴悉和贺楚洲二者竞拍。
“竞拍?”张先生感到意外:“可迄今为止,贺总并没有表达出任何购买意向啊。”
助理:“您有所不知道,这两位在琬城可是出了名的对头,因为企业发展方向高度一致,项目竞争从未间断,只是比起裴总的先下手为强,那位贺总更擅长黄雀在后。”
“是这样么?”张先生不是琬城人,对琬城商圈的情况了解不多:“这我倒是没考虑到。”
助理:“那眼下依您的意思?”
张先生沉吟片刻,很快作出决定:“要真是这样,就让他们自己竞争去吧。”
助理不解:“竞争?”
“价格都是其次,关键得让那块地物尽其用。”
张先生笑着拍拍助理肩膀:“虽然是生意,也不能全冲着钱去,有时候考虑考虑其他方面的公平,也很重要。”
*
*
这边张先生人一走,裴悉立刻放下滴酒未少的杯子,干脆利落转身走人。
落地窗前转身只剩贺楚洲一个,留在原地百无聊赖将自己那小半杯香槟慢慢品完。
很快,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男人溜达过来,望着远去的裴悉,幸灾乐祸哟了一声:“又被甩脸子了?”
贺楚洲浑不在意:“是么,没瞧见。”
“没事儿,我瞧见了就行。”
吴青咧着嘴贱笑:“距离上次行会见面才过去多久,怎么感觉裴悉对你态度更差了,你又抢了人什么项目?”
“最近赶的都是之前的项目。”
贺楚洲终于把那杯香槟解决完,放下空杯子:“可别冤枉我。”
吴青:“你敢说江畔那块地你不打算拿?”
贺楚洲掀着眼皮晲他:“不是还没拿么,怎么,搞贷款降罪啊?”
“要搞也不是我搞啊,你又没抢我的地。”
吴青:“不过你小子到今天了还不声不响,又憋着大招?心真黑啊,难怪裴悉看不上你。”
“那还挺巧。”
贺楚洲无所谓地耸耸肩,脚步一转往拍卖台走去:“我也不大瞧得上眼睛长头顶的木头。”
吴青跟上去:“话是没说错,就是形容词不太精准,木头?这么漂亮的木——”
“贺总,又见面了。”
一个中年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掌底下大腹便便,脸上横肉堆出灿笑:“耽搁两分钟?”
吴青认得这个人,国内一家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从去年起就一直表达出强烈的跟贺氏合作的意向。
经过近一年的接洽考察,对方公司终于在昨天和贺氏顺利签约了,今天大清早还拿什么“好玩意儿”说事,好赖拐贺楚洲过去吃了顿早饭。
就是不知道这合同都谈成了,还巴着凑上来是几个意思。
拍卖会还有几分钟才开始,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贺楚洲好脾气地停了下来,等待对方下文。
胖男人直入主题:“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非常感谢贺总同意跟我们合作,为表谢意,鄙人准备了一点小小的谢礼。”
“哦?”吴青可听不得这些,立时来了兴致:“什么谢礼?”
“这个嘛,暂时需要保密。”
胖男人男人嘴上谦虚,神色间却已经腾起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看来是对自己的准备信心满满。
“等拍卖会结束,我会让人将礼物送到贺总手上,届时还请贺总,一定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