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风在裴悉舅舅到之前把两个人赶走了, 单程四个小时,老人家怕他们到琬城太晚会耽误第二天的工作。
可惜贺楚洲最后也没能问出来那个裴臻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破毛病。
是羊癫疯还是间歇性精神错乱,轻微症状还是病入膏肓, 能配得上裴悉为他的矫情吃苦受罪。
沈从风在知道他对一切一无所知之后,就闭口不言了。
“我不应该多嘴, 你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你想要知道的事, 应该由心心亲口告诉你, 我老头子一个,做不了这个主。”
以上是老爷子原话,贺楚洲表示理解。
不过他也没有打算主动去问裴悉。
不算美好的记忆每提及一次,就等于将受创的人已经结痂愈合的伤口再撕开一次。
最好将它们丢弃在角落, 蒙尘落灰,直到彻底被遗忘,即使哪天被无意提及,它也应该变得锈迹斑斑, 变成被磨平的针尖,变成被腐钝的刀刃。
也许未来某天裴悉会愿意主动告诉他,他不知道这个某一天会不会到来,多久会到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一定不是在今天。
从上高速到下高速,裴悉很安静地没有说话, 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 侧头面向窗外。
副驾车窗倒映着他的模样, 低垂着眼,落寞地看着蒙上灰色的天空被夜色吞噬, 逐渐变黑。
贺楚洲没有吵他,将车载音乐开得很轻,舒缓的纯音乐在空气中传播,聊胜于无地安抚着人心。
夜深,从绕城进入琬城最繁华的地段,排成长龙的车尾灯和两侧绚烂得霓虹让视觉短暂热闹了一阵。
很快,随着车辆驶过闹市区,热闹又被远远甩在后面,逐渐淡去。
贺楚洲没有挑人满为患的餐厅,将车停在一家私房菜馆外。
往来的人少到可以忽略不计,道路两旁种满了银杏充当行道树,树叶黄了九成,在晚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他拉上手刹熄火,将钥匙揣进衣兜,抬头见副驾的人还在发呆,想了想,用不会吓到人的力度轻轻敲了下方向盘中央。
哒哒两声,在静谧的车厢里很清脆,副驾的人有了反应,转头望向他。
身后的路灯照不进他眼底,只能在裴悉侧脸轮廓上留下一层脆弱的薄光,和他此刻的眼神七分像。
“还在担心呢?”
贺楚洲语气很轻,像是怕吓着他,又很放松,试图用自己的情绪感染他:“要不要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裴悉摇摇头。
过了几秒,才低声开口,生涩沙哑:“我知道外公没事,我只是,只是觉得后怕。”
至亲至爱对一个人的影响可以大到没有上限,精神力薄弱的时候,甚至承受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外公真的出事了怎么办?如果发生意外时没有被及时发现送医怎么办?”
“其实在我们赶过去的路上,我就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了很多遍,可我真的想象不出来,没有外公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
随着陪伴植入大脑的感情是沙漠中顽强存活的荆棘树,也许表面呈现的只有一小丛不起眼的灌木,可谁也不知道沙土底下埋藏着的应该是怎样的盘根错节。
“也许什么也不会变,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我照常接着生活,照常吃饭睡觉,照常继续以后的日子。”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塌了,扬成粉末被风吹走,被汽车碾进尘埃,再也回不来了。”
车辆从道路驶过,车灯穿透挡风玻璃,从裴臻脸上一扫而过,照亮他不知觉沾着水汽的双眸。
“楚洲,我有很多血缘上的亲人,父亲那边,母亲那边,知道怎么称呼的,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加起来可以有一大堆。”
“可是我知道,除了外公,这么多亲人里,没人会爱我了。”
他隔着黑夜看着贺楚洲,其实没有想得到什么安慰,只是冲动蔓延到喉咙了,总觉得说出来才能舒服些。
可现在说出来了,好像也没有好多少,心里头依旧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往里面填些什么。
贺楚洲和他黯淡的目光对视片刻,随后自顾自拉开车门,在他的注视中不声不响下了车。
他一怔,茫然看着贺楚洲从车前绕到副驾外,又拉开车门,以为他是想让自己快些下去。
正要动作时,视野陡然暗下,他人还坐在车里,就被俯下身的人用力拥抱。
一个很短暂的拥抱。
他甚至都没能好好感受环绕周身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就被贺楚洲大人拎小孩儿似的从车里抱了出来,又稳稳放在地上。
“裴心心,你是想气死我是吧?”
贺楚洲泄愤似的揉乱他的头发,又更像拿他没办法:“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你拿我不当人?”
“……啊?”
裴悉被他一连串动作搞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解释:“我不是——”
贺楚洲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
裴悉一顿,愣愣点头。
贺楚洲又问:“我不算你亲人?”
裴悉下意识依旧想点头,却又在动作进行间停顿卡壳。
结了婚……也算亲人吗?
他不知道这应该怎么定义。
不过没关系。
他不知道怎么定义,贺楚洲很乐意帮他定义:“可是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很多时候都是亲人比陌生人更陌生,而陌生人比亲人更亲。”
“血缘是纽带,不是束缚,更不是只要有血缘的就能被称为亲人,你这么聪明的脑瓜,怎么能被这种观点拘泥?”
“感情的牵绊远比血缘更重要,亲人不是消磨你的意志,应该是鼓励,是你的精神支柱,懂吗?”
裴悉迟钝地点了点头。
然而慢慢的,等呼吸的频率变得稍显紊乱,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在冒出花骨朵,又怦然绽放的动静:“所以,你和我,我们……也算是亲人,对吗?”
“那是当然,跟我都不亲,你还想跟谁亲?”
贺楚洲见他眼底终于又浮起亮光,唇角一勾,帮他将翘起的头发压回去,俯身跟他对视。
“我知道你只有一个外公,你很爱他,想让他一直好好的。”
“可是我也只有你一个老婆,我也想让你好好的,一直没有烦恼,一直高高兴兴。”
“所以裴心心,开心点。”
“这是我的愿望,也是外公的愿望。”
*
*
一大早被溜过瘾的贺星星摇头晃脑跑进屋,牵引绳被他爹一解开就往地上一倒,翻着肚皮欣然求撸。
不过他爹没空撸他,他爹还要忙着去厨房做早饭。
他只好翻回去趴在地上吐舌头,盯着客厅看了会儿,然后无聊地甩甩尾巴站起来,哒哒哒往卧室跑。
毛茸茸的脑袋拱进门缝,先是将两只前爪往床上一搭,发现没人,眼珠子开始四处溜达,最后停在了落地窗右侧的柜子前。
贺楚洲带回来的礼物实在太多,大大小小一堆,裴三花昨天没有时间归置他们,都暂时放在柜子上,打算等有空再慢慢分门别类。
裴悉眼下就站在这个柜子前,看着这一大堆的礼物,纤长浓密的睫毛可以遮住眼底的情绪,却遮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脚踝被轻轻撞了下,他侧目,贺星星趴在他脚边滴溜溜看着他,蓬松的尾巴热情摇晃。
他眼角弯了弯,蹲下揉揉狗耳朵,在贺星星舒服地眯起眼睛时,又用指腹去挠它下巴。
“小狗。”
“认识这么久,你跟我也算是有感情的牵绊了,是吗?”
小狗听不懂。
小狗只会快乐摇尾巴。
裴悉也不在意,仔细帮它把歪了的颈圈整理好。
厨房传出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他闻出是骨汤面的味道,拍拍狗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越靠近厨房,香味越浓郁。
同样的,动静也听得越清晰。
“是是是,谈了谈了。”
“我也想啊可没办法,真走不开,工作太忙,他又太粘人,挺麻烦的。”
裴悉脚步忽地一顿。
视线望着厨房背对他的身影,溢满眼底的笑逐渐淡去。
贺楚洲对此一无所觉。
他很忙,一要忙着准备早餐,二要忙着应付楚女士一大早无所事事对他发起的严加拷问。
可难就难在楚女士也不是好应付的茬:“装什么蒜,当我不知道你?还麻烦,脸都快笑烂了吧,跟你
爸一个臭德行。”
“昨天就算了,当我给你个缓冲时间,今天必须把事情原原本本给我解释清楚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来友情提醒一下。”
贺霭月笑嘻嘻的声音突然挤进来:“其实是妈昨天被小姐妹喊去打牌了,不过今天好像没有牌局,很闲,可以慢慢收拾你。”
贺楚洲:“……”
楚月兰轻飘飘:“滚去上学,再多嘴一句你这周零花钱就别想要了。”
贺霭月背上小书包灰溜溜跑了。
贺楚洲一个头两个大,无奈之下,只好再三保证晚点一定给出解释,才终于顺利被楚女士挂掉电话。
面也煮得差不多了,捞起出锅,端着碗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裴悉。
“出来得挺巧。”
贺楚洲将面放在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手:“来尝尝味道怎么样,缺什么我再给你加。”
裴悉沉默着走过去坐下。
贺楚洲将筷子递给他,原本是等着他的反馈,没想到等来一句抱歉:“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贺楚洲满以为他在说早餐的事,不禁挑眉:“这有什么麻烦,多煮一份的事而已。”
裴悉:“我不是说这个。”
贺楚洲有一瞬的茫然,好在脑筋足够灵活,很快反应过来:“你听见了?”
裴悉没有说话,但贺楚洲已经知道了答案。
“好吧,本来打算晚点再告诉你。”
贺楚洲无奈道:“昨天确实发生了一些比较棘手的事,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爸妈从视频看到你了,知道你在我家,就误会得比较……千奇百怪,我刚是在跟我妈解释来着。”
“还有你外公高血压进了医院,你先别着急,送医及时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也已经去过了,好消息是你外公精神不错,坏消息是,你外公也误会了。”
本来只是两个人的事,现在误会的人越多,就意味着后续问题解决起来就越麻烦。
他以为裴悉会接受困难,心情受到影响在所难免,却没想自始至终裴悉表现得十分镇静,听完后也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波动。
“你不担心?”他意外。
裴悉摇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误会我们在一起而已,之后只要说分手了就行了。”
“……”
贺楚洲忍不住用舌尖抵住腮帮。
很有道理,也很实用。
但就是让人笑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裴悉亲手写下的保证书好像只是保证了不会拉黑他。
所以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裴三花自愿添一句保证不会甩了他?
在线等,就他妈很急。
“其实我妈闲的时候一直就挺喜欢找我麻烦,习惯了,回头我找个理由跟她解释一下就行。”
提前被分手的贺某人有点儿心塞,但该解释的还要解释:“放心吧,不是你的问题。”
可裴悉指的麻烦也不是这个。
只是那些话……
算了。
他没再说什么,也不想再继续说了。
楚女士爱找儿子麻烦是一回事,能不能随便解释搪塞过去又是另一回事,贺楚洲当然是在避重就轻。
万幸今天工作内容不算多,处理的空隙,还能腾出时间跟无敌的楚女士慢慢拉锯。
而楚女士的态度转变之迅速也是让他始料未及。
最开始是不相信他喜欢男生,紧接着又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跟人学了什么包养金丝雀的低俗花样。
贺楚洲简直哭笑不得:“妈,让我爸有空给你科普一下裴悉是谁,我有的人家也不缺啊,我拿什么包养人家?”
楚女士求知欲满分,立刻就去找丈夫接受科普,十分钟后再回来,整理一下期盼裙摆,态度又变了。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把人家小裴追到的?你都干什么了?”
“就你这样的,人家爹妈能同意?”
“小裴精神状态如何?还好吗?不然他怎么可能会答应你?”
贺楚洲:“……”
怎么说?
有时候觉得楚女士真的挺神的。
到再晚些的时,裴悉已经彻底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老贺家第二个儿子了。
“满地白菜那么多,能拱到颗翡翠镶钻的,算没白养你。”
“不过谈了就谈了,小裴都不怕你拿不出手,你还遮遮掩掩,懂不懂尊重人,不会谈就赶紧让你爸教教你。”
“你长人家的就要好好照顾人家,别觉得男孩子就可以受委屈。”
“什么时候带小裴回来吃个饭?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小裴最近工作忙不忙,忙的话就算了,等年底也行,或者愿意的话,今年来我们家一起过年。”
贺楚洲有心无力,就差回一句要不您等我真把人追到再说吧。
有些事情是他不想吗?
还没告白就勉强谈了半个恋爱可惜已经被男朋友判了死刑未来一定会分手是什么感觉,想必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人懂了。
他惆怅叹息,想找个理由拒绝。
不过话打了半句,忽然想到什么,指尖一顿。
裴悉,一般都会在哪里过年?
是在自己那套整日不见烟火的房子,还是回那个处处不讨喜的家?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能带上裴悉回去过年?
就算他本事不行没办法在年前成功把人追到,谁又规定只能带男朋友回去过年?
于是他删掉了半句拒绝的话,改为回复一个【好】,提前开始思考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拐了裴悉跟他一起回去过年。
裴悉刚跟舅舅通完电话,路过书房,门没有关严,他无意一瞥,就看见贺楚洲一脸难办的表情,像是遇到了什么很棘手的事。
于是原本是要回卧室的人就这么停在了原地,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甚至在贺星星好奇跑过来时,下意识退了半步躲进阴影里,怕被书房的人发现。
贺星星坐在原地吐着舌头看他,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不进去。
裴悉没办法回答它。
就像那个人只告诉了他感情的牵绊比血缘更重要,却忘了告诉他,如果只是单方面的,没有所谓的牵绊又该怎么办?
裴星星哈气的声音太大,听着像是在门口蹲了好久,又不进来。
贺楚洲放下手机起身去看。
门一拉开,正巧碰上准备回卧室的裴悉。
“要睡了?”他问。
裴悉点点头,神色很淡。
贺楚洲存了试探的心思:“我跟我妈解释过了,她很喜欢你,想请你有空过去吃个饭。”
“不用了。”
裴悉声音很轻,拒绝得却很干脆:“既然是误会,见了面不好说也不好做,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果然计划还是任重道远。
贺楚洲在心底惋惜,面上却不显,笑容依旧:“行,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贺星星见它爹出来了很兴奋,抖抖毛绕过两个人溜达了好几圈,尾巴拍得门响。
贺楚洲顺势蹲下刚摸了两把,就听头顶一道冷清的声音响起:“贺楚洲,之前说如果我让你为难了,你可以无视我的话,不是在客套。”
“错乱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所以比起给你添麻烦,我更愿意你可以放着我不管。”
贺楚洲听完一时没反应过来,而裴悉似乎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说完便回了房间。
之前的保证书事件后,贺楚洲就往床头柜子里放了本小本子和一支笔,对他声称是备不时之需。
裴悉拿出本子撕下一页,认真在上面写下一段话,末了蹙眉想了想,又在末尾郑重添了一句。
最后将本子和笔放回原位,纸张折叠后塞到枕头下。
和记忆只能单向互通的“自己”,他只能想到这种交流方式了。
*
*
贺楚洲反省了很久,也没有反省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裴悉总是以为自己在给他添麻烦。
是他之前说得不够清楚?
症结到底在哪?
他花了一夜没想通,甚至准备早饭的时候还在想,直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中断思绪回过头:“醒啦?”
裴悉睡眼惺忪嗯了声,眼睛往锅里看:“星星开了门,我就闻到你在煎鸡蛋了。”
贺楚洲将煎得金黄漂亮的荷包蛋翻了个面给他看:“香吧?”
裴悉刚点头,就被贺大厨飞快捏了下脸蛋。
后者扬着眉梢,慢条斯理地不知道在得意什么:“香就对了,胃都给你拴死看你还怎么跟我分手。”
裴悉迷惑:“什么?”
“没什么,开个玩笑。”
贺楚洲扫他一眼:“去洗脸刷牙收拾一下,马上就好了。”
裴悉应好,离开之前从身侧小小抱了他一下。
一直目送人回到卧室直至身影看不见了,他才颇为感慨地转回来,熟练地将鸡蛋又翻一面。
要是裴三花清醒了还能这样黏他,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开朗。
煎好荷包蛋出锅,他又热了牛奶,烤了点儿华夫饼,两份早餐准备完毕,还没等到人出来。
将盘子杯子摆上餐桌,走进房间就见人坐在床边正盯着地面发呆,手里抓着一张纸条,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睡醒呢?”
他提步走过去,调侃的话才说完,就对上一双潮湿的眼睛。
“???”
他笑容一敛,赶紧在他面前蹲下:“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是不是磕到哪儿了?”
裴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直勾勾望着他,声音干涩沙哑:“楚洲,你是不是有小三了?”
贺楚洲:“???”
贺楚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