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逐芳忽略了一点。
他和塔维尔所处的维度不同。
他作为人类开始的新生活连24小时都没有到, 但对门之主来说,可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甚至过了无数个纪元那么长。
祂是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点, 来见戚逐芳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同的是,这次祂选择出现而已。
最初发现戚逐芳的时候, 祂带着未消的怒意,高高在上地俯瞰他,旁观青年所有不识好歹的选择。
祂在暗处看着青年从漆黑的地下室中睁开眼,看一切如同他计划所料,被熟识的同伴解救出来, 和那个对方聊天, 重新用过往的身份融入到群体中。
他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遇到各种各样、性格不尽相同的人类。
世界不再毫无遮掩, 总会有许多意料外的情况发生。
他会因为这些意外苦恼,也有概率从这些意外中得到什么,制伏了一些坏人, 认识了新的朋友。
他身边从来没有缺乏过追求者, 男男女女都有, 最执着的一个人类追了他十年,从二十岁到三十岁, 在始终得不到回应后迫于无奈,成家立业。
祂看见戚逐芳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远远冲着他和另一位新郎举起酒杯,送上祝福后, 离开了自己定居很久的国家,开始成为一个总是在路上的旅行者。
他见到了更多的人,可以和流浪汉称兄道弟, 也能和家学渊源的古老贵族共进晚餐。
他不再年轻,但比过去要更加成熟,更加能适应作为人类的生活。
他送走自己更为年长的朋友们,又作为一些人最亲爱的伙伴老去,一些人重要的存在死亡。
无论是多么重大的场合,塔维尔没有在他面前现身。
戚逐芳也表现得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除了在年轻时因为工作不得已和某些□□徒打交道外,再没有主动接触过世界更加真实的一面。
塔维尔站在他的墓碑前,冷眼看着那些前来献花的男男女女,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哪怕祂清楚墓碑下的只是具空壳,寄居其中的某个意识早就换了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躲藏,成为了近似梦境诸神的存在,以崭新的身份又开始了一段生活。
是作为门之主的半身存在不够显赫,不够荣耀吗?
为什么宁愿成为蝼蚁一样的人类,或者是比蝼蚁好不了多少的弱小存在?
在门之主隐忍着怒意的时候,戚逐芳没有半分惦记或是怀念过往的无所不能,哪怕遇到了几乎无法解决的麻烦也是如此。
祂想念,更确切一点来说是无法放弃戚逐芳,但又做不到如此简单地原谅这个让祂伤心、花费了太多精力的坏孩子。
——然而戚逐芳并不想念祂。
成为弱小的、比人类也强大不了多少的存在后,他依旧在人间活跃,继续以旅行者的身份流量,永远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
他偶尔会用自己的力量帮自己身边的人一些小忙,拯救弱者,然后笑眯眯地告诉他们那是魔术和戏法。
依旧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开始尝试恋爱,然后在百年后为早已逝去的恋人献上一束白玫瑰,继续新的旅程。
直到人类灭亡,戚逐芳也选择陷入沉睡。
......然后再也没有醒来,随着宇宙一同湮灭。
这就是他所期望的结局吗?塔维尔不知道,也无法接受。
所以,祂选择回到最开始的时候,直接出现在戚逐芳面前,强硬地打乱青年接下来的所有安排,把他的生活从平静中拉扯出来,重新和自己绑在一起。
——本来也应该是如此的。
不然祂也不会给戚逐芳制造新的身体。
之所以选择旁观,大概是混合着不甘心的恼怒作祟。
然而事实证明纵使不作为门之主的半身存在,戚逐芳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你玩得似乎很开心。”
祂凝视那团裹在一起的被子许久,才缓缓开口。
戚逐芳闭着眼,试图装死。
他现在和真正的人类也没有什么两样,见到塔维尔的时候,由于那段时间的惩罚,身体会产生一些诸如颤栗之类的本能反应。
有点丢脸,而且还提醒他现在用的身体本来就是对方制造出来的......他依旧和门之主藕断丝连。
他不回答,塔维尔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就这样看着他,等到他愿意开口回答为止。
——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
戚逐芳快要闷不下去了。
“这不是什么有意义的问题。”他回答道,同时把被子掀开一角,给自己换了个气,“......您没有询问的必要。”
也没有理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塔维尔开口,“我不记得教导过你这个。”
是啊,我自己无师自通学会的,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戚逐芳想。
“我现在只是个人类。”他悄悄透过缝隙,朝外面迅速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很脆弱的那种人类,如果您想要惩罚我的话,可能需要稍微克制一下力道。”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您的......嗯,所以您其实没有为我动怒的必要。”
这种堪称没心没肺的态度,很难不让塔维尔生气。
祂直接掀掉了戚逐芳的被子,声音很轻:“所以,你是在得意吗?以人类的身份戏耍门之主。”
戚逐芳:......
他不是,他没有,你不要瞎说!
戚逐芳疲惫地翻了个身,从一条躺着的咸鱼进化为了坐起来的咸鱼,笑容苦涩:“假如您非要这么认为的话。”
塔维尔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而是重复了先前的问句。
“玩得开心吗。”
开心的。
他今天的日记里记下了一位好心的司机,一个喝醉酒了的笨蛋,还有认真研究黄历的必要性。
这才只是第一天,他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偶遇。
戚逐芳不太愿意和那道目光对视,垂着脑袋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地板看,试图用走神的方式来缓解此刻的尴尬和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才以更轻的声音补充道:“......开心。”
虽然它可能马上就要结束了。
戚逐芳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最差的结果大概会是被关起来折磨之类的——塔维尔肯定不会干脆利落地就让他死掉。
毕竟对人类来说,死反而是解脱嘛。
“你犯了错。”
“嗯。”
戚逐芳直认不讳,“我欺骗了您。”
尽管他也不想,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虽然他特地给塔维尔留下那些消息,最初的目的不是欺骗,而是真诚地希望祂拥有一个新的、更符合心意的半身。
而不是像他那样,除让塔维尔生气,让祂挫败之外,没有办法再带来别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还有。”
塔维尔走到他跟前,把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除了欺骗,还有。”
戚逐芳不太确定,他好像隐约听见了叹息声。
除了欺骗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犯了什么错——值得对方计较得这样清楚。
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然后,在塔维尔早已看穿一切的目光下,顶着发麻的头皮,戚逐芳看见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
他先是被重物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才意识到,那是被自己藏起来的,早已抹去所有属性,只剩下纯粹力量的化身。
那上面有一道“后门”。
如果人类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他会直接通过那道后门转移到新的身体里,成为类似梦境诸神的存在。
这样一来,他就会拥有更长时间,可以继续体验那些还没有体验完的内容。
要是那时他已经改变了心意,也可以借助人类的信仰的力量使自己强大,离开这颗星球,去宇宙的其它角落旅行。
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退路中的退路,最后的备用选项。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戚逐芳一定会去告诫过去的自己,让祂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往一个篮子里放。
“我以为这也是欺骗的一部分。”戚逐芳狼狈道,强迫自己从备用选项上收回目光。
这下真的是连半点退路都没有了。
明明为了防止被发现是金蝉脱壳,他已经特地把苏醒的时间往后推了两个月了,为什么塔维尔仍然会对地球有关注呢?
他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总不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发现他有点眼熟,然后特地去报了个信的——外神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
要真是莎布尼古拉斯发现了他,最可能的走向应该是他被拖去某个酒店或者宾馆,来上那么多少发(当然幕天席地也不是不可能)。
“......”
“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其它的了。”乱糟糟想了很多东西,戚逐芳才开口,“不过既然都是错误的话......我需要再认一次错吗?
——就是这种令祂恼怒的、看似认真对待,却始终不曾正视的态度。
塔维尔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颌骨,迫使他抬起头,和自己对视。
总是这样。
一昧的宽容永远都行不通。
“还有逃避。”
塔维尔垂着眸,淡淡开口,带着未曾发觉的失望,“逃避我,逃离我。”
戚逐芳嘴唇嗡了嗡,还是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闭上眼,以免再看到对方过于复杂的目光。
这样下去的话,他又要心软了,可能还会有点委屈。
他曾经是因为塔维尔而诞生,哪怕已经没有了那重身份的束缚,那份特殊感却无法随着束缚消失。
“戚逐芳”是什么?属于犹格·索托斯的一半,完全空白、尚待涂抹的侧面。
所以,塔维尔才会说他逃避。
可戚逐芳也不是从开始就持逃避态度的,他给自己染上了或许没有那么好看,但非常有意义的颜色。
塔维尔不满意,无法接受,将这种行为视作背叛,不听任何解释,自顾自地准备把那些颜色洗掉——不管戚逐芳有什么想法,完全否定其存在的意义。
明明祂可以做得更委婉,更是尚有大片的空白等待涂抹,偏偏选了最严酷的方式。
戚逐芳做不到反抗,要不是奈亚搅局,他当时甚至没有选择的机会。
所以,他用相当决绝的方式把自己和过往割裂,干脆抛弃了身份,试图以更自由的方式存在——
——有什么不对吗?
“或许在您眼中是逃避。”
开口反驳的时候,戚逐芳脑子想的却是为什么哪怕现在,他们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明明只要他承认自己考虑不周,确实忽略了塔维尔的感受,或者塔维尔更坦诚一点,根本不会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但对我而言。”
顿了顿,他心一横,干脆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受,“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大胆,也是最有勇气的事。”
捏着他下颌的力道突然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