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末,拆迁办的大叔给我发了微信,告诉我后天就要正式拆掉我们家那块儿的房子。
我和他寒暄了两句,他说最支持他们工作的还是我,魏爷家四个儿女简直要把他的头都吵炸了。
夏末的这两天热得出奇,公司写字楼反而是最寒冷的地方,办公室里饮料和冰块无限供应,我在“要不要回去”这件事情上犹豫了起来。
最后我还是打算回去看一眼,毕竟那是从小到大我和姥爷相依为命的地方。
我请假再次回了家,蒋承临发来调侃——
西西弗:【回头我们分公司设在你家那块吧?】
我:【我去去就回。】
西西弗:【你的心已经野了。】
龙的传人:【你废话怎么这么多,然哥想回家就让他回家。】
西西弗:【……大龙你胳膊肘已经不是拐出去了,是骨折。】
下了飞机后,我家这里更热。
刚走出机场还没一会儿,我的汗就肉眼可见地流下。上车的时候差点儿报错地址,幸好及时刹车改到舒悦和张尘涵他们家小区。
“你又回来了?”舒悦在电话里说。
我笑道:“怎么了我回来你还不欢迎我,以前不是经常让我回来的吗?”
舒悦说:“我哪知道你这么频繁!过去两年人影也没有,今年见你太多次了!”
“你老公呢?”我问。
“出去买菜了,你等会儿上我家来吃。”舒悦说。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也没客气。
舒悦笑道:“靠,蹭饭大王。”
吃完饭我们三人都想出去遛弯,仔细想想最后还是开车去了江边。第一次来是因为张尘涵开错车,后来倒成了我们常来消遣的地点。这几年江对岸也发展起来了,灯火点点,不像是从前那么毫无生气,舒悦一直在怂恿我干脆在他们小区里直接买房。
我说:“再看看,反正是要买的,我还没来得及多看。”
张尘涵说:“我有个同事每天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看房,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大半年了。”
我笑道:“也正常。”
我们在江边散步,这对新婚夫妇的八卦对象也只能是我,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对象。
我想了想说:“没有,不过之前蒋承临他对象说要给我介绍的,你们倒是提醒了我。”
在北京那个花花世界里,我真没约会过一次,只能说工作对我的爱实在过于深沉。
“你后来有杨舟的消息吗?”张尘涵手搂着舒悦,一边吹着江风一边问我。
我老实说:“没。”
片刻后我又改了口,道:“也不知道算有没有。”
“什么啊?”舒悦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们又联系上了?”
“没有。”我摇摇头,“只是有一些线索。”
舒悦顿时苦口婆心地拉住我,说让我千万别再和杨舟扯上关系,现在我的生活已经迈入正轨,不要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笑道:“你这话说的,难道以前我都在’出轨’?”
舒悦抿了抿嘴唇,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倔强地道:“反正……反正我不同意。”
“你这母性光辉又开始闪耀了。”我哭笑不得。
但我觉得我明白舒悦藏在话语背后的潜台词。
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从没改变过——她希望我快乐。鼓励我交朋友的是她,但是不希望我再回到过去的也是她。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怪她,因为我知道她真正想说什么。
我在新租的房子里面睡觉,这屋的套型和舒悦他们家一模一样,我睡在主卧里却怎么都睡不着,最后挪到了客房,反倒是有了一丝睡意。
第二天一早我坐地铁回了老房子那儿。
清晨的街道十分安静,天刚灰蒙蒙亮,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还有要送小孩儿上学的,我不知道现在小学生普遍去这么早,还是那小子作业忘写了得早点过去抄抄。
学生时代已经彻底远离了我。
我在长大,有人在出生,有人在死去,万物总是这样坚守着自己的轮回。
越往家那边的街道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记忆都是有关于姥爷的。这小老头离开我很久,有关他的事情渐渐地被尘世里其他喧嚣的声音所覆盖,但他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在任何一个我无法预料的瞬间出现。
我忽然很想吃馄饨。
就是街上开了很久的那家。
最早是姥爷带我去,我妈也带我去过。后来他们走了,是我和舒悦一起去。再后来,我和杨舟一起去。
我恍然间意识到,我最后一次去那家馄饨店吃东西,正是我送杨舟离开的那一天。
此后,都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
我的想法很突然,行动也很突然,于是拐了个弯,准备先去吃碗馄饨。
到了地方,馄饨店还在,门头招牌换了新的,但我一眼认出了老板放在门口的扫把和那辆红色的电动车。
说来也巧,我过去的时候,阿姨正好开门营业,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了我一句:“吃什么?”
“大碗馄饨。”我找了个位置坐下。
“好。”
过了一会儿阿姨抬起头来,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
“啊……嗯。”我笑了笑,“我就住铁轨那儿,以前经常来。”
阿姨应道:“嗯,对!对对!哎呀……是你啊,我记得你!”
“变化太大了。”阿姨一边下馄饨一边对我笑,“你好几年没来了吧,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是听你的声音才想起来的。”
“我现在在北京工作。”
“北京?北京好啊。”
馄饨的味道一如往日,那热腾腾的鲜美味道唤醒了我的味蕾,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在北京什么都好,可惜吃不到这碗馄饨。
过了一会儿,除我之外的客人越来越多,阿姨渐渐忙碌起来。我吃了一半觉得不过瘾,又出去买了两块烧饼配着吃。
吃完了我才想起来,好像有一次我和杨舟来,他也喜欢这么吃。
原来。
我吃完了馄饨,跟阿姨说了声再见,又往我家走去。
原来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姥爷。
我抄了一条近路,是个一般人不会走的路,百度地图都不会导到这里来。
原来——
我来这里也是因为,这间老屋充满了我和杨舟的记忆,充满了我们生活过的痕迹。
而痕迹可以被保留很久。
我有些怔愣站在离我家不远处的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台阶坐下,静静地看着我长大的地方,我痛恨的地方,还有我深爱的地方。
无数种情感在我心里发酵,让我这刹那间百感交集。太阳从云层中跳跃出来,这不是一个阴天,这是又一个灿烂的夏末。
没过多久我就听见机器轰鸣的声音,拆迁队带着挖掘机过来了。
“小谢!”拆迁办大叔还记得我,朝我走了过来。
“哎。”我说,“你们要开工了?”
“嗯。”大叔点点头。
工人们干活很利索,有些机器我叫不出名字来——他们从西边开始,机器一下子砸了下去,似乎只有很少的声音,但尘土几乎是在同时飞溅出来。人造的建筑物在这一刻是如此脆弱,人可以建造它们,自然也可以无情地摧毁它们。
很快,就到了我家,我退后了一点,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便看见我家的门倒了下来。再来一下,墙体坍塌,破了个大洞,像是变成了玩偶娃娃才会住的房子。我看见了二楼的地砖扑簌簌地掉落,那是我姥爷为我铺的。我看见了墙上的海报被撕裂,褪了色的SHE,走音的波斯猫。我看见了浴室里我贴上去的挂钩,摆放牙刷杯的支架。我看见了有一块去不掉的污渍,我看见了窗户,我曾经站在那里向外看,我曾经站在那里亲吻一个人。
我看见了我。
我看见了姥爷。
我看见了杨舟。
它们一一破裂。
过去一一破裂。
就在我的眼前。
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晕眩,日光如同火炉般炙烤我,让我流汗,让我流泪,让我失去我身体里面所有的水分。
“叔。”我小声地叫了一声拆迁办大叔,“我先走了。”
“啊?不看啦?”拆迁办大叔回过头,“那你走吧。”
我快步离开,在路边找到了一辆共享单车,这似乎是新出现的玩意儿。我下了app,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扫了码,骑上车将那残酷的一切抛在脑后。
我漫无目的地骑车,只跟着自己的感觉骑,最后竟然骑到了桥边,再往前是江水,那块讲述着建桥设计师故事的石碑还立在这儿。
我没有上桥。
只是把那辆共享单车停在了一边,站在桥头处吹着风,看着江水在我眼前流向远处。
后来我又骑了一段路,一个人去吃了饭,接着又继续。我拍了一些照片发到群里,给蒋承临和大龙看。我想,他们可能无法理解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在那一刻我只是想保持一些和现实世界的联系。
我一直在外面闲逛到了晚上,七点多,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云层被光晕染成了浅橘色,像是羽毛般飘浮在空中。我的腿很酸,但我还是坚持把那辆共享单车归还到我借走它的地方,然后再一次的,我向曾经我叫做家的那个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路灯亮了起来。
走着走着,星星也露了面。
热闹的拆迁办已经走了,机器消失了,我的家也消失了。
所有的房屋没了踪影,只剩下碎石、断壁残垣和满地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垃圾。荒草地中的铁轨没了房屋的遮挡,像是生长在彼岸,而我在此岸与它第一次对视,竟有些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我想起了有关这里的一段对话——
“这地方还有人住?”
“怎么没有。”
“我还以为这里是废墟,不好意思。”
记忆里的声音停留在这里,与七年后的今天出乎意料地重叠——2010年那晚的醉意似乎延续到了2017年的夏末夜晚。
我转过身,伸开手臂,让不存在的海风穿过我的身体。在那个岛上,我们也遇上了一片废墟——
“我们要去探险吗?”
“别去了吧,很危险,容易塌了。”
我问记忆里的杨舟:“你看见了什么?”
他说:“我看见了痕迹,这里消失得更快。”
咚——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有些悠扬的钟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心里空荡荡的。
那里曾是我的家,但我最终还是没能让他留下来。
—间奏之 世界末日幸存者 end—
作者有话说:
卷三完了!终于完了!
anyway,本文还剩最后一卷,两人即将重逢!
最后一卷基调会轻松一点,我会回收前面的所有线索与细节~
尾声-灯塔和回家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