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韩知夏就再也没提过“池羽”这两个字。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该提的建议她也提了,剩下的就是梁牧也自己的路,得他自己一个人走。
他好像走得还算平稳。
回到北京之后,他就开始着手监督徒手攀登纪录片《攀》的后期剪辑工作,目标是九月底剪完,十月送片,在明年一月的北京山地电影节首映。除了监督剪辑工作,他还在北京租了个棚,请其他攀岩界前辈过来做采访。加上他偶尔要去向晚工作室做商业拍摄项目,这两三个月,他的生活要比一年前同一时候忙碌许多。
饺子打完所有疫苗可以出门了,也终于不对着他大吼大叫了,甚至让梁牧也给他穿上小背心,早起带他下楼跑步。韩知夏以最开始给饺子买的那个窝作参照物,照了好多饺子的照片。她想起那天池羽告别时候依依不舍的眼神,有想过给他发两张。她也确实是有池羽在国内的手机号。
可最近几周,是有共同好友给梁牧也组了个局。局里有个年轻的游泳运动员,叫成栎,没出柜,也没太出成绩,长得倒是很可爱,一笑俩酒窝。
成栎追他追了俩礼拜,甚至有一天,韩知夏亲眼看见他开着豪车把梁牧也送到自己家门口。梁牧也上楼,她问他约会怎么样,梁牧也就说还行。总是‘还行’,问聊了什么,吃得怎样,是这俩字,问这小伙子怎么样,还是这俩字。他好像又回到从加拿大刚回来的那种状态。
那天晚上,韩知夏在餐桌上用梁牧也的iPad刷新闻,竟然看到了和池羽有关的话题。肖梦寒在一个采访里面不断提他的名字,左一个又一个哥,叫得很是亲切。评论区都是开玩笑祝福他俩的。而顺着他微博往前一翻,就看见肖梦寒在美国参加Burton的活动,和池羽见了几面,他不但发过和他滑滑板的照片,还和他一起打PS4。两个人还在滑板场地被偶遇,勾肩搭背笑得好不开心。
韩知夏低头,看看自己的相册——照片里面,饺子大了一号,从迷你饺子长成了超级大饺子,她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发出去。她一向尊重梁牧也的决定。而大家都在努力往前看。
梁牧也倒是没和她说,两周约会过后,成栎突然问他,能不能请他和向晚工作室帮自己拍封面。成栎早就是半退役状态,因为外表出众,早早签了明星经纪公司,但咖位还够不上黎向晚这个级别的时尚摄影师,就只能走点特殊手段。
梁牧也没答应也没当场拒绝。他只是好奇,就问他,你想要什么感觉的。
成栎也是直来直去的人,当场拿出手机,找出照片拿给他看。说,我想要这样的。
那是两个月前《锋尚》的封面,最夺人眼球的是冰山形状的一块异形冰,通过后期处理,呈现出微微融化的状态。冷蓝色背景,虚虚实实的云朵。画面最中心,冰块里面,池羽半弓着身体,简单飘逸白色的布料像一层薄薄的沙,勾勒出他健美的线条。他左边侧脸明亮,眼睛直盯着镜头,像是要看到每个人的灵魂里面去。
旁边一行大字,写着标题专访,“池羽:追求永恒的瞬间”。
那天拍完以后,梁牧也赶回贵州,后期沟通都是黎向晚负责的,他也就再没想过这场拍摄。至于最后封面的效果好不好,也早就是身外之事。《锋尚》的五月刊出来以后,照例寄了一份给向晚工作室,黎向晚收到后先阅,之后便对他说“快来看看,太难得了”。
梁牧也一向有收集整理自己发表过的作品的习惯,无论照片喜欢不喜欢,只要是用作书籍出版封面或插图,他总会管出版社或者杂志社要一份,分门别类保存好。只是这次不同,他嘴上是应了,可却是一反常态,一直没去找她拿。
成栎说完以后,梁牧也并没多做表示。其实从格凸回来那一天他就该意识到,他暂时是离开了岩石和杂草的世界,也把那种户外生活的纯粹抛在身后。他回到了现实之中,而人和人交往,总是图点什么,这不是成栎的错。
他借口有事,提前站起来,给两个人结了账。
只是,那天晚上,他把对方送回家以后,又连夜开去向晚工作室去取杂志。
那篇独家专访有满满六页之长,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出乎他意料,采访的内容相当专业、丰富,又不失趣味,和那种仅为娱乐价值寻找廉价爆点和噱头的访谈大相径庭。池羽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不但得到了《锋尚》的封面,还在纸媒日渐式微的时代,遇到了一个会写文章的,做足了功课,努力去了解他的记者。
池羽谈到了一些他早年训练时候的事,他在雪场当过缆车操作员,十六岁的时候就做志愿者巡逻过后山区域。第一次经历雪崩是十四岁,第一次失去朋友是十五岁。第一份工作是在姑姑的服装店仓库整理库存,而十七岁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在雪场餐厅刷盘子。那时候生活特简单,他说,只要能滑上雪,其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晚上睡在哪里,我好像都不太在乎。
池羽说,去年在野雪巡回赛的资格赛阶段得到决赛资格那一个赛季是他成绩最好的,也是最艰难的一个赛季,赛程密集,强度又大,最后在法国Les Arcs四星级比赛前一天,他时差没倒过来,还发着高烧,在酒店吐得站都站不起来,甚至都没去参加赛程讲解会。还好这一路下来结识了交情过命的朋友,明明场上是对手,场下却毫无保留地互相帮助,只因为——“‘友情总是比冠军更长久’,池羽笑着说。”
《锋尚》的记者很聪明地猜到,那位朋友就是Vitesse的当家明星,野雪界的金童Hugo Vitesse。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然拒绝了象征高山的K2,而是接了Vitesse的代言。除了向往大山野雪不断追光探索的品牌精神,还有就是出于他俩的友谊。
而站在Bec des Rosses峰顶,他什么都没想——“那一刻我眼中只有一种视野。野雪比赛的趣味在于有无限选择,可成功的秘诀却是极度的专注,视线缩窄到眼前的这一条路。滑得不好的比赛里,失败有多种样子,可成功只有一种,就是Drop In那一瞬间的那种感觉,滑好脚下这一条线,把其他的交给大山。”
他说,最后得到了冠军当然是开心的,可是这一个赛季,失去比得到的更多。
被问及具体失去的是什么,他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不公平,但是说心里话,我很怀念那种早起到天黑就只滑雪,钻树林的时候,那种纯粹的生活一去不返。现在得到的多了,想要的就更多了。
专访谈到滑雪训练和教育,他还说,直到今天,他百分之五十的训练仍是在雪场做的,不要小看雪场训练的重要性。还有,他希望户外安全教育要走在商业化前面。他作为自由式滑雪运动员学到的第一课不是任何用刃走刃技巧,而是要去接受和适应雪山,去欣赏好的地方,克服难的部分。他说,大山就像生活,囊括万象,而他的学习永不会停止。
最后,当然又谈到他在国内的发展计划。池羽说,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好好滑滑中国的大山。问到最想去哪里,他说,有一个地方,我估计全世界也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暂时还不能说。如果我做到了,大家自然会知道。
杂志尾页,封面摄影写着他自己的名字,隔着下面记者的名字“万宇坤”三个字,底下则是封面人物和采访对象,池羽。
那天在黄鹤的葬礼上第一次听到池羽给他发的告别的录音时,他就有所感觉,这一年,池羽真的成长了很多。或者,也许不是他成长了。是自己低估了他。低估了他的阅历,他对生活的把控和理解,也低估了他的毅力和决心。
和他在一起那两个月,自己专注于斯阔米什的拍摄,想回到当初做纪实摄影的那种状态,并未去真正了解池羽全部的生活。他本以为对方不善言辞,可也许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循循善诱的敞开胸怀倾听的引导者。他们曾经肌肤相亲,共享最亲密时刻,可阔别一年半,他不觉得自己比这位叫万宇坤的记者更懂池羽。
他现在才明白,黎向晚说了几次《锋尚》这一期内容十分难得,并不是指他俩做的这组封面和内页拍摄,而是独家专访的文字内容。这两个小时的访谈被凝练成六页纸,仿佛能看到池羽在天地山林间野蛮生长,独自修炼。字里行间,专属于池羽的那种成熟、睿智、平静和谦逊,跃然纸上。
梁牧也合上杂志,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久久无法平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成栎感谢他送自己回家。他也是个明白人,就直接说,也哥,刚刚问你那个问题是我僭越了。不拍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继续约会吗。
梁牧也这回没留余地。他说,约会就算了,咱俩不合适。如果你只是想要我们工作室拍,让你的经纪人找我老板谈。如果你想要这样的照片,那我可能再也拍不出来了。
保险柜打开,梁牧也把《锋尚》五月刊扔进去,压住了下面那一本,四年前的《中国国家地理》。他干脆利落地上了锁。
作者有话说:
BGM: 任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