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那么生气,”卯一丁用手指压了压自己眼下的乌青,然后疲倦地揉揉太阳穴,看向时川:“现在你能明白了吧?”
时川何止明白,他万分后悔自己那天在看见陈述和的时候只是和对方短暂对视一眼,而不是当场开车把他撞到高速公路下的海底。
而犹如疾风穿墙而过,无声的呼啸自耳边响起,时川也于此时明白了胡老师当时说的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其实你和小洲之间的缘分要比你想象得还要深。”
当年的随口一提早已被时川忘到脑后,他竟不知道,原来除去那次在卫生间里救下游洲外,他们还曾在这段交错的时空中对彼此投去一瞥。
“那他后来的手是怎么断的?”
像是回忆起什么荒谬的往事,卯一丁的表情看起来不似之前那样愤慨了,他只是盯着窗台上那盆凤尾竹的剪影叹息道:“自作自受。”
“其实你不是都知道这个小子后来到‘玉六珍’来工作了吗?”卯一丁忽然抬起眼,目光中满是深意:“你以为是谁把他带过来的,我吗?”
“哼,”他忽然笑了声,只是笑容分外讽刺:“我可没那么糊涂,欺负过自己孩子的人还往家领,但我也没想到,小洲还真不是那么好惹的。”
时川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错愕望向面前的老人,“您的意思是......?”
卯一丁对着他略一点头,“没错,是游洲。”
“大概是五年前,我记得有一天下午这小子突然打电话问我店里还缺不缺帮手,我还以为他要介绍什么帮工给我,刚好那段时间我闪了腰不能久坐,所以没多想就同意他带人进来了。”
“结果等约好见面的那一天,我差点被气得背过去,他竟然把那个陈述和带到了我面前!”
“毕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所以吃饭的时候忍着没发作,但等那个陈述和刚走,我就忍不住问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名堂?”
“你猜他怎么和我说?”
时川微微屏住呼吸,“他怎么说的?”
“哼,”卯一丁嘴唇翕动两下,然后学着游洲的口气开口说道:“我知道您不待见他,但毕竟同学一场,何况他现在也找不到工作,正是困难的时候。您犯不着心烦,只需忍上他三个月就好,到时候我自会处理。”
“我当时听完这番话简直云里雾里,但既然小洲对当年经历的事情只字不提,我又怎么忍心去揭孩子的伤疤呢?左右不过骂了他几句软柿子,这件事也就罢了。”
时川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剑眉压低几乎遮住黯淡的瞳孔,薄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话。
卯一丁把时川的反应看在了眼底,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竭力延长两人间的沉默,好给时川留给充足的消化时间。
片刻后,老人再度看向面前的英俊男人时,目光已不似之前那样抗拒,“我是真不知道游洲这孩子的胆子能这么大......中间发生的那些事,哎,不提也罢。反正等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小洲已经躺在了医院,而陈述和那小子早就跑没了影。”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孩子当时向我承诺的三个月一天不差。”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知道什么已经悄悄收紧了,时川低沉的声音自屋内响起,“他为什么会受伤?”
似乎是真的不愿回忆起那一段,卯一丁的眼神分外黯淡,“在陈述和来这里工作之前,游洲曾经瞒着我从一个不识货的人手里收了一件古董,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不好透露,但实际上足足值这个价——”
他对着时川比了个手势,饶是后者见识过不少,也忍不住在看清的瞬间眉心一跳。
“我知道,小洲对金钱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苦口婆心劝过他好几次这个东西是个烫手山芋,还是早点处理的好。”
“他是个闷葫芦,所以我当时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就这么忐忑地过了好几天,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出去,家里突然来了好几拨人,面色不善,全都是来找小洲的。”
“他们开的价钱倒是不少,可惜我后来和小洲商量了一下,”卯一丁捋捋胡须,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笑意:“他告诉我自己不打算把东西出手,而是想联系一个自己认识的馆长,转交到博物馆去。”
“这样我就放心了,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反复叮嘱小洲夜长梦多,不要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了,”卯一丁停顿片刻,然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大了,出来的时候刚好撞见了那头正在偷听墙角的耗子。然后没过几天,我就发现他攀上了小洲,两人总是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嘀嘀咕咕。”
“没错,最后就连我也注意到了,”杨师娘显然也想起了那段过往,她接着丈夫的话继续说:“不仅如此,我和老头子还发现,那个古董不仅没有被送走,反倒是小洲的工作室里面多了好几件一模一样的仿制品。”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杨师娘未说尽的话中推测出了当年的隐情。
“哼,”卯一丁到底没忍住率先打破沉默,他不屑地撇撇嘴:“骗骗那种被猪油蒙了心的白痴也就算了,骗他师傅我还早得很呐。再说了——”
“连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都不了解,那我这老头子也算白活了。”
时川倏尔抬起眼,望向卯一丁,“如果您当时要是真的赌错了呢?”
卯一丁望向时川,目光坦坦荡荡,“那我们和这孩子之间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
听到这话,后者沉默颔首,眼底折射出细碎灯光。半晌后,老人再度开口,声音迟缓:“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小洲,他动手的那一天,我是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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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寂静无声,偶尔自草丛中传出的蝉鸣放大了盛夏的闷热气息。湿热的云雾遮住了今夜的月光,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二楼的尽头亮起一盏昏暗灯泡。
卧室的纤薄木门遮挡不住里面琐碎的交谈声,片刻后,灯光倏尔熄灭,令人牙酸的木梯声渐渐响起,一个灰暗剪影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身后。
确认过陈述和已经下楼去发动车子之后,披着坎肩的卯一丁悄悄缩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从那点稀薄的光线中盯着游洲的一举一动。
狭窄的空隙将青年的身影拉得格外瘦长,他露出来的小半边白皙侧脸平静无波,睫毛稳稳垂下,瞳孔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柄老旧刻刀。
卯一丁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游洲母亲曾经送给他的礼物,也是陈述和当初据理力争的缘由。
房间内一片安然,卯一丁静静看着那只握着刀柄的苍白手背一点点绷紧,淡青色血管愈发清晰,随后银光一闪,游洲用指尖转动了两下刻刀,然后蓦然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老人还以为自己偷看的行径被当场发觉,险些出声打断游洲。好在那一瞥淡漠而随意,仿佛只是下意识的警觉。
卯一丁继续屏息凝视着游洲,然后看见他弯腰从床底抱出一个盒子,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即便清楚自己徒弟的为人,卯一丁还是因为担心游洲的安危彻夜未眠。猩红的火光在漆黑夜色中亮暗不定,到半夜两点时分,院子里石桌上摆着的烟灰缸已经落上了厚厚一层。
而当两点半的时候,刺耳的手机铃声划过院子里的寂静,卯一丁在接起电话后脸色骤变,来不及披上外套便匆匆赶往医院,然后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面无血色的游洲。
而直到游洲从昏迷中苏醒,他才知道这个徒弟究竟瞒着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了陈述和来到“玉六珍”工作的全部始末。
什么同学情谊,什么找不到工作,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但唯有走投无路才是真的。
自高中那次嫁祸于人的偷窃之后,陈述和就从中尝到了甜头,随之而来的是他越来越大的胆子和越来越难以满足的虚荣心。于是在成年之后,他经手“买卖”的金额一桩高过一桩,得罪的人也数不胜数。
他战战兢兢却也沾沾自喜,直到某天,陈述和发现自己踢上了铁板。
索性对方给当时涕泪横流的陈述和留了条活路,他们摸清了陈述和的底,也知道他家里曾经从事过古董的生意。所以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陈述和能想办法瞒天过海从游洲手里弄到那个宝贝,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
可惜陈述和在知道这桩买卖背后的真实价钱后,还是不可控制地犯起了老毛病。碰巧他当时“不经意”知道了游洲苦于没有合适买家的消息,于是当即把对方也拉下了水,打算用赝品把这帮人糊弄过去,然后两人再转手倒卖发大财。
可惜游洲从来没有真正屈服于陈述和的主意。
命运摆在陈述和面前的只是一道选择题,但他却亲自填好了每一个选项中的内容。
而在相似的命运节点中,他再次做了相似的选择。
所以在码头交易的那个雨夜中,陈述和等来的不是携带巨款前来的买家,而是那些发觉自己收到了赝品的人。
盛怒之下,他们中的老大当场斩断了陈述和的一只手,好在待事态进一步扩大之前,有人叫来了警察。械斗被迅速制止,罪犯也被一网打尽,游洲虽和这件事并不相关,却因为陈述和的牵连,被那些人在一开始生生踹掉了两条肋骨。
病房内的讲述云淡风轻,可卯一丁竟难以描述自己在听完后究竟是何等心情。
一老一少在安静的病房前对视良久,直到老人叹了口气,望向游洲的眼神格外复杂,“游洲啊,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走的是多大的一步险棋哪?”
午后的阳光穿过薄薄的床帏,落在了游洲苍白的额角,在一片暖色的光线中,他成为了唯一的冷色调。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师傅,“我唯一担心的不过是牵连你们,所以也一直瞒着您没说,何况——”
游洲缓缓勾起一边嘴角,“我这辈子,哪一步不是险棋?”
他和陈述和的家庭背景何其相似,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对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几柄藏在游洲床下的刻刀的含义。流言传出后,游母迅速和游父离婚,在拿到离婚证的当天下午就净身出户径自离开,而等到游洲放学回到家时,早已人去楼空。
而在游母没有带走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中,这几柄刻刀是唯一没有被暴怒的游父销毁的。游洲在发现它们后便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自己的身边,甚至不求一点念想,只是将其作为自己曾经拥有的短暂美好的凭证。
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一点希求也要被人当作泼向他身上脏水的帮凶,所以在看到陈述和向自己抛出来意的第一时刻,游洲藏在心底多年的刀刃便出现了雪亮的指向。
他握着这柄刻刀,用几个月时间用这把按照那个样式完完整整地复刻出了一个赝品。然后在滂沱的雨幕中,高悬的匕首终于被割断绳索,无声无息地对准了满脸贪婪的陈述和。
早在出发前游洲便知道自己今天注定难逃一劫,但当他因为疼痛而在地面上蜷缩起身体时,鲜血蜿蜒的唇角却还是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或许无论是陈述和还是卯一丁都没意识到游洲能疯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拼死咬上对方一口。
那夜雨水冰冷,明明隔着一层布料,身侧的刻刀却还是将灼热的温度传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时隔多年,游洲还是让对方付出了早该偿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