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回家路上两人难得相对无言,时川几次想找个话题缓和气氛,但在看见游洲沉默俊秀的侧颜后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些天他将当年的调查结果再度翻出来仔细地看了看,却发现游洲母亲的过往只在资料下留下了一行苍白痕迹。
“上高中时父母离异,母亲远走他乡,游洲与父亲留在本市继续生活。”
比这种近乎空白的信息更令人不安的是游洲不明的态度,时川曾经在心中暗自思忖,倘若当年经历过这些的人是自己,他绝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任由这个十多年未联系的女人找上门来。
不是时川擅长从阴暗面来揣测他人,只是他觉得但凡游洲的母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尚存怜悯,她都不至于盘算十年才这么千里迢迢地见上一面。
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山高路远,只是这个女人从来都没能跨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坎。
时川将每一种可能性都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他明明比游洲本人都要痛恨那段过于曲折的经历,可在潜意识中,他却又希望对方的母亲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和不负责任,也许对方这次过来真的只是想确认一下多年未见的孩子生活得如何。
近日的游洲平静得出奇,他自此再未在时川面前提起自己母亲的事情,仿佛那天的两段插曲只是过往云烟。
而游洲的母亲也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正在调查自己,销声匿迹了好几天。时川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算是暂时揭过一页,未曾想这短暂的平静却只持续到了助理将调查结果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刻。
张筝,现今五十二岁,十一年前与游洲的父亲离婚,办完正式手续后和一个叫周成涛的男人一起搬到了C市。两人一年后结婚,婚后第二年怀孕生下一个女儿。疑因周成涛的母亲本就对两人当初的背德行径感到不满,加上高龄产妇张筝的生产过程极其艰难,产后身体亏空,花了一大笔钱才调养好,夫妇间的感情自女儿出生后便不断下滑,而周成涛愈发频繁的家暴行径更是直接将这段关系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几年后张筝在忍无可忍后终于提出离婚,她的生活似乎过得很不顺心,照片上原本端正明丽的女人变得愈发苍白憔悴,时川的目光静静扫过那几段辗转挣扎的经历,最终定格在某处。
张筝去年确诊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人生中剩下的时间几乎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时川的视线在这行字上停留了几秒,当看见接下来的内容时,他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张筝在出发前往A市之前曾频繁地去当地的政府机构进行咨询,内容无关社会救助,似乎只是判断兄长是否在法律层面对同母异父的妹妹有抚养义务。资料显示她甚至请了一位律师试图——
上面的文字仍在机械地披露着那个女人的真正目的,但时川却早已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心情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他甚至需要反复深呼吸才能勉强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相对平静的维度。
昨夜他在半梦半醒间感觉身边多了盏朦胧的光源,悄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游洲正在背对着自己看手机。他似乎害怕惊扰到时川的睡眠,屏幕调到夜间模式还不够,亮度更是降到了最低。
但即使这样,时川还是看见了浏览器中显示的内容。
游洲正在看A市有哪些合适的出租房。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眉眼,时川怔怔地盯着游洲鸦翼般垂落的睫毛看了几秒,然后再度任由不合时宜的心软席卷了自己。
他倏尔伸臂将游洲抱进了怀里,后者看得正专注,冷不防吓了一跳,低低地唤了声。时川慢慢将自己的脑袋垫在游洲脖颈的位置,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只要你愿意,把人接到咱们家里都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川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自己的心底再不甘而无奈,他也完全能理解游洲在即将与母亲重逢时的复杂心绪。
只要游洲能够开心幸福,他默默对自己说,什么我都可以做出让步。
可当此刻死死地盯着面前这行冰冷的资料时,时川却竟然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来描述心中的滋味。
如果妥协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蒙骗和游洲再次受到伤害,那么时川宁可在游洲面前违背自己的诺言,哪怕出尔反尔。
恰好放在桌面上的照片,十八岁的青涩游洲隔着层镜框静静地望向时川,唇角没有一丝微笑,眼神无波无澜。
时川与照片上的少年对视良久,他忽而觉得眼眶酸涩,匆忙低头避开视线,看向手中的文件。资料在方才的翻阅中已经越便越少,原来不知道何时只剩下了最后一页内容。
目光随着那段简短的文字上下起伏,时川的嘴唇无声随着那三个字作出口型。
“周成涛。”
曾在A市高中担任老师,辞职年份恰好与当年那段丑闻曝出来的时间重合。
原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师,那个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偷走过游洲手表的老师。
*
当穿着便装的时川悄悄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313教室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阵小范围的骚动。
在讲台上写板书的游洲是最后一个发现异样的,他的眼神顺着学生们窃窃私语的方向遥遥落在了最后一排的时川身上,俊朗眉梢愈发高挑,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讶异的弧度。
尽管他已经因为游教授揶揄的眼神而心虚伏下身体,男人的高大身形在阶梯教室中仍显得独树一帜。当初去探望过游洲的那几个学生是第一批认出时川的,他们的表情兴奋得甚至不太真实,比比划划地冲着师娘打招呼,时川被这些小孩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最后还是讲台上的游洲清了清嗓子,将学生们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课堂上。
“对内容有疑问的同学欢迎在下课后与我探讨,如果目前没什么问题,请大家稍微安静一下,接下来的知识点比较重要......”
游洲在工作时呈现的状态与平时截然不同,低沉的声音透过音质不太好的讲麦反而更具磁性,配合着教室内规律起伏的键盘敲击声无端使人生出学习的欲望,也让空手而来的时川莫名羞赧起来。
今天这门选修课似乎和什么古代文化与图纹有关系,ppt上的图片清晰又精美,即便是外行也很难觉得枯燥。
时川就这么托腮望着远处那个斯文清隽的人影,目光随着游洲在授课时配合作出的手势高低起伏,瞳孔闪闪发亮,尽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爱慕。
两个小时的课程即将接近尾声,游洲不经意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考虑到接下来是学生们的晚饭时间,他稍稍加快自己的语速,却在下一个图文跳转出来的时候倏尔卡壳了一下。
时川注意到他的反常迅速抬头,眼睛却在看清屏幕上的水波纹时不可避免地睁到了最大。
这赫然是游洲当初设计在婚戒内侧的样式,时川的心脏仿佛被挤到了上颚,他来不及细看那密密麻麻的解构说明,只将视线定格在旁边的寓意解释。
高枕而卧,常引吉梦。
百转千回的瞬间,时川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匆忙去看游洲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却也正在看着自己,眼底噙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游洲少年时期的梦总是歪歪斜斜,所以在当年设计图纸的时候,他将自己心底深处的祈愿属给了时川。
祝你能够夜夜好眠,常引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