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顾承宴醒来时,铁柱已不在屋内。
临时搭来做床的两口木箱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灶膛内明显添有烧红的炭。
缓缓坐起身拥着厚棉被发了会儿呆,顾承宴才挪下床洗漱,换了身圆领、袖口扎束的劲装。
推门出小屋后,发现铁柱正站在院墙下喂马,草筐里是一整筐不知上哪儿割来的紫花苜宿。
绿油油一把捏在手中,引得那两匹买回来的高头大马不住地往他跟前儿凑。
“您起啦?”听见门响,铁柱回头看了一眼,“早饭我给您温灶上呢,您没看着?”
他直起身,甩掉手上草屑,“我去给您拿!”
伴着蹬蹬脚步,顾承宴见他走到灶台边,顺手就从膛肚中摸出来个圆扁的铁盒。
铁柱将盒子放在手里试了下温度,点点头冲他笑道:“刚炸出来的时候太烫了,这会子倒刚刚好,您尝尝?”
顾承宴接过来,铁盒里码着一排三枚的戎狄果子。
此物和中原的油条一样,都是用鸡蛋和面粉做的,炸出来黄金酥脆、能做早饭。
只是铁柱往面粉里掺了红糖,吃起来是甜口的。
“这还给您煮了奶茶,”铁柱又拿出扁壶、倒了一碗,“生羊奶怕您喝不惯嫌膻。”
顾承宴谢过他,捧起碗来抿了一口,醇厚的奶味一下在口腔里炸开,茶叶清新又正好吸走了生奶里的腥。
倒正好,能用来解油炸果子的腻。
奶茶还是热的,扁壶也是放在灶膛内温着。
草原上这些炊具都挺方便,温东西、热饭菜快——不像中原要用温瓶灌烫水、用棉被裹食盒。
见他进得香,铁柱也松了一口气:
草原上的羊奶、马奶大多数中原人都吃不惯,他也是跟着汉师父学了煮茶,才想到这么一招。
“昨夜狼嚎了一宿,我还怕您今日起不来。”
顾承宴回忆了一下,昨天半梦半醒间,好像是有听到过一些声音。
……原来那些就是狼?
铁柱从阿克尼特部买的马合共是两匹:
一匹夜照白驹、个头高大,长长的鬃毛还编有小辫;一匹短毛黄骠、雄壮魁梧,腹上有三彩花斑。
这会儿他已经喂完了白驹,正抱着草筐转向一旁的黄骠马。
结果那匹大白马还嫌不够,凑上前讨好地舔他脸。
铁柱拍拍马脖子绕开,见顾承宴没应声,便继续追问,“那么多头狼齐声叫,您都没听着呐?”
顾承宴摇摇头,他一心记挂今日的圣山之行,昨夜是用了整丸的药。那药起效快、药性猛,他自然睡得沉,什么也没听着。
“那您多半是这一路舟车劳顿,累着了。”
铁柱将最后一捆马草塞进黄骠马嘴里,灵活一跳躲过白驹不满的鼻息。
今日是个朗日,湛蓝高空上没有一丝云,仅有一行北雁排在西南方,清风徐徐,冬阳暖暖。
圣山上的云雾散了,雪山小院位置好,抬头就能将整座雪山尽收眼底。
与中原的孤峰雪山不同,这座巍然圣山是群峰连亘、宛若一体,横看如卧龙、侧看似猛虎。
“那顾先生,我们今日去山上逛逛?”
铁柱叉腰看向在蓝天雪山下的两匹马,这两匹都是好马,他这些天骑拉车的马也憋屈。
难得天这么好,他技痒、想去跑马。
顾承宴慢慢眨了下眼,“昨日不就约好了?”
“嘿!”铁柱高兴,“那我去套车!”
“嗯?这不有两匹马。”
“诶?可骑马您身体吃得消吗?”铁柱满眼担忧,这一路走来,他可看顾承宴呕了太多次血了。
“放心,没事,而且——”顾承宴起身笑了笑,“而且我骑装都换好了。”
铁柱仔细一看,发现还真是:
顾承宴平日穿的都是宽袍大袖,甚至披着斗篷、鹤氅,但今日却是极利落的打扮,长发也高高扎起。
整个人磊落飒爽,神采飞扬。
意识到自己盯着遏讫看直了眼,铁柱两颊绯红,忙转身扑入屋内,声音结结巴巴:
“我、我收东西!”
等他简单拿了水和干粮出来时——
顾承宴已稳坐在大白马背上,手提马缰随意闲逛。
铁柱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骑姿:
顾承宴骑马的动作极标准,背挺得直,腰腹会随着马走动用劲儿,不呆板,跟幅流动的画似的。
而且他神态慵懒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在马上。
铁柱看得心潮澎湃,急急将东西挂上黄骠马,然后打马出院墙。
草原儿郎都是好骑手,见着别人善骑自然也会生出几分好胜心。
他也是一时忘形,错身时,忍不住邀战道:“顾先生,我们跑一场?”
顾承宴睨着他,眼里也闪过一簇光、眉梢一扬,“好啊——”
铁柱转头,正想在圣山脚下寻个用来做终点的标志物,结果身边一声鞭响,夜照白驹已蹿了出去,这一下就拉开了四五丈。
“喂您——!”他急了,也忙打马跟上。
这两匹马都是上等的草原跑马,而且出自一家,平日里也没少行军跑山,所以并无好坏之分。
极北的草场不像王庭,这里满地荒草、枯树、乱石,没有固定的道路可寻。
怎么走、走哪里,全凭骑手的经验和判断。
顾承宴确实善骑,但遇着这么多复杂的情况也有迟疑。所以他虽抢跑,但最后却是晚到。
在面对一道儿干枯溪谷留下的窄缝儿时,铁柱是提缰跃过,而他有些犹豫、错过时机,只能绕道。
顾承宴提着马缰缓缓走来,即便是输了也未减兴致,反而因痛快跑了一场而神采飞扬、双颊红润。
铁柱大喘一口气,解下水囊丢给顾承宴,然后醒过来道歉,“顾先生,我一时忘形、没忍住——”
顾承宴笑着摇了摇头:
这哪需要抱歉。
他好久没这么单纯地跑过马了,而且铁柱说的没错,马和马真的不一样。
草原跑马的速度快、有力量,而且他知道,这还不是戎狄最好的马。
刚才选马的时候顾承宴就看出来了,这匹大白马贪吃、小动作多,跑得快、能送信,却不够格做战马。
草原上最好的儿马能上战场、能带领马群对付凶猛的捕食者,甚至平时看家护院、战时勤王救驾。
看着顾承宴喝完水后,又自然地往掌中倒了些水喂马,铁柱忍了忍、没忍住,还是由衷感慨道:
“您真的很适合骑马,我的意思是——”
他换回了戎狄语,很虔诚也很慎重:
“您应该属于草原。”
顾承宴:“……”
铁柱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执着给他的主子、给草原狼主当说客。
“我……”他好脾气地笑笑,“我这不就在草原上么?”
铁柱却更直白地表示,“您应该回王庭!不应该被流放到这里!”
顾承宴咳了一声,无辜地眨眨眼睛,“我这……不是来养病的么?”
这次,铁柱终于反应过来顾承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撇撇嘴,心道:
哪有病人能像您这样跑马。
但——
这一路走来,顾承宴吐血是真,大萨满切脉说他病重不治也是真。
铁柱疑惑地歪歪脑袋:难道是中原人还有法子能改变脉象?
想来想去想不通,铁柱只能愤愤地接过水囊,“……我看您就是装病躲懒!”
“哪能呢,”顾承宴弯下眼,“真病着呢。”
铁柱看着他浅色的唇瓣,最终还是不再想这事,头前带路、领顾承宴上山。
孟冬时节,山草枯黄。
圣山上和顾承宴想的不一样,并非是完全光秃秃一片,阳坡的荒草碎石间,还开着不知名的小黄花。
松林树梢中有追逐蹦跳的松鼠,远处灰岩灌木后又有偷偷拿眼观瞧他们的灰兔。
铁柱领他走的,是一条被荒草掩埋大半的山经,道旁还有一条干涸的溪谷。
“这是我们从前去鄂博山祭的道路,小时候我跟着族人常来,”铁柱用马鞭指了指,“您瞧那边有两棵歪脖树——”
“那是从前鄂博山祭时,赛马比赛的起点。当时这条小溪还没干,大家都会带着马儿来道旁饮水。”
他看着山经旁已被碎石荒草填满的溪谷:
“那时小孩子都会站在溪畔,给部落里的勇士送花环彩带,希望他们能搏个好彩头。”
顾承宴远眺一眼那两棵树,然后又看了看山坡上蜿蜒的旧水道,隐约能猜出当初的热闹。
“老萨满在时,鄂博山祭是雷打不动三年一次,而且除了赛马,还有许多有趣的比赛。”
“我七岁时,赢了好大一颗彩球。”
铁柱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只可惜后来老萨满不在了,山祭也就……渐渐没了。”
戎狄山祭类似于中原人祭祖,是个重要节日。
这样重要的节日都能不办……
顾承宴暗中摇了摇头。
“那难怪你刚才能赢呢,”不想铁柱情绪低落,顾承宴想了想,故意逗他,“你胜之不武。”
铁柱果然上当,涨红了脸分辨道:“那、那也是您先抢跑的!”
顾承宴噗嗤一笑,“所以,我们平手。”
铁柱撇撇嘴,刚想说又没有彩头、胜负也无甚要紧,结果抬头就看见前方半山腰上腾起一片白雾。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扬鞭直指:
“您快跟我来!”
顾承宴依言打马,跟着他顺山经往那片白雾的方向跑,绕过第二个弯后,山经就开始绕着山盘旋。
随着高度的拔高,山里的气温也逐渐降低,顾承宴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了灰影。
不等他细想雪山上的天变,铁柱就兴奋地叫起来,“您瞧,这里是圣山遗泽!”
铁柱指着的,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台,此处的岩石和山上其他地方不一样,很像玄武岩。
而平台后靠近山壁一侧,有个一人高的山洞,洞内白雾缭绕,连带着地面也冒有白烟。
“圣山遗泽我就见过两次呢!老人们都说,这山洞里住着神仙!许愿很灵验!”
说完,铁柱双手合十抱在胸口,认真闭眼念经,请求神明保佑——
看铁柱这样,顾承宴笑笑,又转头去看那山洞,正好山风刮来,让他意外嗅到一股硫磺味儿。
他忍不住策马往前凑了凑,果然在那黑色的山壁上看见渗出来的大片水迹。
顾承宴心头狂跳,水汽、白雾、很像是玄武岩的黑色石块、再加上这阵硫磺味……
他几乎有六七成把握——这山洞不是什么神明居所、白雾也不是神明显灵,而是,洞内藏有温泉。
受伤后,顾承宴终年畏寒,来这极北草原唯一的困扰就是取暖。
若这圣山中有一泉温汤……
那这地方还真是世外桃源、好得不成样。
他下意识提起马缰,想往那山洞的方向靠一靠,如果来得及,他甚至想进去探一探。
但才走了一步,就被身后的铁柱叫住,“顾先生,那是禁地去不得,进去要被神明惩罚的!”
顾承宴忍不住有点想笑。
但下一瞬,铁柱脸上的神情就从“善意提醒”变成了“惊慌失措”,一双眼睛瞪大、面目也很狰狞:
“顾先生!快跑!当心——!!”
顾承宴只感觉面前落下很大一片阴影,他顿了顿抬头,却骇然发现不知何时头上滑下来好大一片积雪。
巨大的雪块如泰山压顶,白驹受惊,根本不用顾承宴控制就驮着他往前蹿了一截。
可是雪山崩落,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块雪落下,就会有更多的雪簌簌往下形成巨大的洪流。
顾承宴弓腰、尽力让自己贴近马背,白马也使出了全身力气、撒开四蹄逃跑。
但坠落的白雪中还裹挟有枯木、山石,白驹惊慌之下终于是失了蹄,一脚踏空、带着顾承宴滚进雪里。
被白雪掩埋,顾承宴第一反应不是冷,而是觉得——
下次再赴险境时,他一定要让铁柱少说话。
这小子,还真是乌鸦嘴。
厚重的雪被压在身上,沉得顾承宴喘一口气都难,白驹被枯木挤压失去平衡又打滚将他甩出去。
顾承宴下意识想站稳,但却忘了自己内劲溃散、根本使不出什么力。
这一下落地扭到脚踝,人也被更大的雪浪卷下去。
铁柱的声音渐渐消失,耳畔只有一阵阵嗡鸣,顾承宴感觉自己喉头涌上了腥甜,身上也开始疼。
也不知雪推着他走了多远、多久,最终又停在了哪里,顾承宴只知他勉强从雪中钻出来时,大白马已经不见了。
湿凉的雪弄湿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裳,本就为骑马而选的贴身劲装现在倒真要了他的命。
左脚好像没了知觉,他试图将自己挪到一颗树下,但只动了一点儿,就忍不住咯出了一口血。
木然看着那片殷红,他啧了一声拭过唇瓣,仰头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前世死在宫禁,今生难道要被埋在雪里?
怎么……横竖都是短命鬼?
顾承宴撇撇嘴有点委屈:老天,你好不公平。
他意识昏沉,半晌后依稀听见沙沙踩雪声。强撑着半睁开眼,还真隐约看见个人影。
“铁柱……?”
那人没应声,只走到他面前顿了顿,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后,突然给他打横抱起——
不是铁柱。
铁柱没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峻拔的个子、卷曲蓬松的发丝……
咚、咚、咚。
耳畔心跳声沉稳有力,顾承宴放松下来,无意识靠着热源蹭了蹭,只觉枕到的那一片胸:
嗯,好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