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知道斡罗部筹谋隐忍十数载, 但听到科尔那钦来过铁脉山,赛赫敕纳还是略有些心惊。
乍莱歹老人见他沉眉不说话,只款款笑着继续道:“他说在西北沙漠发现了一座红铁山, 想请我去瞧瞧。”
说到这儿,老人顿了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腾格里向来只庇佑那些真实而诚恳的人, 他……”
“老朽只是伤病重了, 但脑子还没糊涂, 那西北沙漠……年轻时候我也去过,那里有多少矿山, 我心里清楚, 咳咳咳……”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老人又剧烈的咳喘起来,近距离这么听着, 只觉他胸腔如破鼓, 重敲之下全是空声。
“……他是想诓骗您去斡罗部。”顾承宴道。
对着故人之子, 老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许多, 他推开乌央吉递过来的巾帕, 笑着点点头后, 又转向赛赫敕纳:“那么,你呢?”
赛赫敕纳躬了躬身, “斡罗部自持大族, 三番五次挑衅王庭,我有不得不防备他们的原由。”
他上前一步, 走到炕边,将手搭在了坐着的顾承宴肩膀上, 然后给声音放轻:
“我也想守护我爱的人。”
顾承宴面皮微微一烫,他平日可以不在乎人言和名声,但对着这样的长辈……
老人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抬首的时候正巧窥见了顾承宴的尴尬羞赧,浑浊的一对鹰眸中闪过一抹微光。
他低喘两声摇摇头,然后只转向乌央吉,“瞧瞧,他们这儿,真是一点儿不拿我老人家当外人。”
乌央吉偷偷瞥了眼两人,然后低头掩口闷闷笑。
顾承宴更是臊得慌,忍不住踹了赛赫敕纳一脚,“说什么呢……”
“老爷爷说的啊,”赛赫敕纳笑盈盈的,“做人要说实话,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做狼主,是为了漂亮乌乌;来铁脉山,也是想要守护住他的爱人,这又有什么错。
乍莱歹看看他又看顾承宴,终是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肺叶咳喘了好几下,才摆摆手:
“是,我明白了,您再说下去,我和小央吉都要羡慕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也跟着笑,还骄傲地冲顾承宴挤挤眼睛。
顾承宴实不想继续这话题,便轻咳着转向老人,“老先生,还想请问……您和家父是如何相识的?”
“嗯?”乍莱歹老人多少有些讶异,“你爹娘……没跟你提过?”
顾承宴想了想,脸上笑容淡了淡,“十四岁那年,他们……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双双……过世了。”
“过世了?!”
这消息让老人极为震惊,本是靠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都一下绷直坐了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
“顾先生他、他……”
顾承宴没想到老人反应这么剧烈,也心下暗惊,忙和乌央吉一起上前扶住他枯瘦的手臂,“您别急……”
也是他这般坐起身,顾承宴他们才看清楚了老人胸膛上缠着一圈泛黄的绷带,上面草药汁四溢,外围还箍着好几圈铁架子:
“您这……”
顾承宴略瞧过几本医术,不敢说懂医术,但这般状况还是能猜出老人是肋骨或脊骨断裂,受过重伤。
他脑海里瞬间蹦出昨日那汉子说过的话,说老人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在老萨满离世后他伤心过度、摔下山崖。
“您这是从山崖摔落时落下的伤?”
“呵……”老人露出个惨笑,“那臭小子还真是什么都跟你们讲,是呀……摔出来的老毛病了。”
顾承宴皱皱眉,看旁边的乌央吉一眼,那姑娘只是痛惜地摇摇头,让他暂时不要再追问。
他们扶着老人慢慢躺靠回去,然后乍莱歹才阖眸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数年未收到令尊来信,我早该猜到的……”
老人解释,他曾经为了学习中原的冶铁技艺,跟着商船一路从极东冰线出发南下,然后在麟州登岸。
只可惜他们戎狄人的外貌实在殊异,中原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即便是到了乡下甚至深山老林,他也没找到愿意与他交流冶铁技艺的。
“那时候,还有你们汉地百姓想官府投禀,说我是戎狄派来的奸细,要考察丈量山川、绘制舆图呢。”
老人摇摇头,将自己这番经历当笑话说。
处处碰壁后,乍莱歹也不想无功而返,就听闻在中原汉地的西南角、苗疆领地之内也有不少铁匠。
他想着苗人与他们戎狄同为汉人眼里的蛮夷,便想着或许能到苗疆境内碰碰运气。
结果在南渡金沙江时,乘坐的客船不幸坠江,然后他就和其他百姓一起被一群自名为“青霜山”的人救起。
南境蛮国……?金沙江?
顾承宴想了想,“您见着父亲时,他还年轻吧?”
他从不知道顾驰去过南境蛮国,只隐约知道父亲在北上到中原、草原边境时,已经游历过锦朝大好河山。
遇到乌仁娜后,顾驰就久留边关,顾承宴出生后,他更是常年在山中处理门派俗务,并没外出过。
“是呢,也就……十六七岁?”老人睨着顾承宴,“刚才听乌央吉说起你带着一白剑,瞧着二十多岁,我才想错了。”
十六七岁?
顾承宴点点头,那便是了。
他父亲少年成名,南武林有蜀中唐门、青城派、药王谷,苗疆有五毒教,很像是他会去游历的地方。
“所以,您和父亲是在金沙江上相识的?”
“是哇,”老人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柔和笑容,“他瞧着我不是汉人,便好奇问了我的来历。”
听完乍莱歹老人的经历后,少年顾驰一点儿不介意他的戎狄身份,反而还带着他去结识了好几位江湖上有名的铸剑、锻造大师。
“昔年,我问过你父亲,我说中原百姓都对戎狄恨之入骨,为何他愿意帮我?”
老人咳咳两声,眼中还浮现些许戏谑,“我是铁匠,学会了中原的技艺回来锻造强兵利器,不是更助长了戎狄铁骑对中原的侵害?”
顾承宴刚才只想着那般行事符合父亲的作风,老人这么一说,他倒也有些迷惘了——
顾驰后半生都在救助边关百姓,手底下杀过的戎狄不说千百,但也绝不是小数目。
老人说的话是一种潜在的必然性,为何顾驰还愿意相助,甚至带着他去拜访各种宿儒。
见他投来疑惑眼神,乍莱歹笑着捋了捋胡须,“你父亲说——刀剑无罪,伐罪在人。”
“他还说,说我们戎狄之所以会总是秋冬两季就要骑兵来犯你们汉地,就是因为没有技艺。倘若我们都用上了铁器、懂得耕种,哪里还需要劫掠维生。”
顾承宴原本在想那句刀剑无罪的话,听见这个,又忍不住笑,“……父亲年轻,有些理想。”
老人给了他个赞许的眼神,“是,你这孩子倒是青出于蓝,比你父亲当年见识广远。”
戎狄选择放牧维生,当然有冶铁、锻造技艺落后的原因,但却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草原上所有的土壤、水源,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这样的生活方式,真学汉人耕种,只怕也多颗粒无收。
“不过当时有求于你父亲,”老人露出狡黠一笑,“我也便没和他争辩,只一味点头应了是。”
顾承宴莞尔,这老人家怎么跟个老小孩一样。
不过经历后来的相处,再到乍莱歹老人返回铁脉山,顾驰经历那些事后也渐渐变得成熟。
“后来,他也很少提要让草原牧民学耕种的事情了,不过有好的图纸、书籍他还是会想法子寄给我。”
老人说了这么半天,终于将目光投到了顾承宴腰间的一白剑上,“这块白铁,就是我托人转寄给你父亲的。”
顾承宴一愣,那娘亲怎么与他说是购自胡商?
“不过你父亲客气,”老人没注意顾承宴的疑惑,只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偏要给我好多银子,说算是他买下来的。”
原来如此。
顾承宴隐约明白了——老人托了族中信得过的商人,辗转从北方草原送到了蜀中,但白铁价贵、父亲坚持要给钱,所以才让乌仁娜误会。
昔年铁脉山上有两条白铁矿脉,其中一条在大山深处、位置险峻,就在老人十余年前摔下山崖的地方。
另一条在山腰,这些年已经被也速部的族人开凿殆尽,或是锻造成兵刃往外卖,或是做成精致器皿送到极东商贾的海船上。
“受伤以后,我也是在床上修养了两年才能稍稍起身,送给你父亲的信也是许久没收着回音——”
老人长叹一口气,“最后一回读着他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他成亲了,还即将有个可爱的孩子。”
乍莱歹说着,还拍拍乌央吉,示意她去窗下找出来一个木匣子递给顾承宴。
木匣里装着一沓纸张已经明显老旧泛黄的信笺,顾承宴得到老人的允许后,拆开来最上面一封:
果然,是父亲潇洒飘逸的字迹。
字里行间,顾承宴都仿佛看见了父亲款款笑着的脸,心情看得出来很好,还满怀了对他出生的期待。
“他说门派里琐事缠身,而且孩子刚出生,将来若有机会,还想带着一家人来看看我……”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落在木匣上,也充满了遗憾,万万没想到,他的汉地朋友早早过世了。
顾承宴捧着信笺看了又看,最终将那沓信又好好收回去还给老人,与他简单说了说爹娘后来的事。
他捡着有趣的说,提及了中原武林的比试,讲了门派中师兄弟的糗事,还聊到父母日常的拌嘴。
“其实我娘也来自草原——”
顾承宴多少明白父亲当年的心思:没在信上写明此事,多半是想给老人一个惊喜。
只可惜,他出生后没多久,中原和戎狄战事不断,边境纷扰、先帝驾崩,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
所以北上铁脉山的计划被搁置,后来身死,他们夫妻更是永远失去了见老人的机会。
“不过好在,你来了……”老人听着,枯瘦的手轻轻握住顾承宴的,“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说了这许多,老人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安静的木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噜噜的声音。
顾承宴眨眨眼,迅速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源头。
乌央吉和老人也跟着转头、抬头,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赛赫敕纳。
饶是厚脸皮如小狼崽,这会儿被他们三人这般盯着看,脸上也稍浮现出一抹薄红:
“太阳下山了……”
顾承宴好笑,连忙起身牵住他的手——是他一时和老人聊尽兴了,都忘了身边的小崽子还没吃饭呢。
老人也哈哈笑,“是老朽失礼!是老朽失礼!小央吉,还不快盛些肉汤来给二位贵客!”
顾承宴想说不用,他们的毡帐就在山下,老人生活明显艰辛——拉柴这种重活都要让姑娘家来做。
而且屋内虽然飘有肉汤香味,但他知晓他家小阿崽的食量,真敞开肚子吃,怕不是要给老人家吃空。
他正想起身告辞,有什么明日再上山来说。
但赛赫敕纳却给他摁坐下来,“乌乌和爷爷你们继续说话,我去去就来。”
“诶?您去哪儿?”老人有点不解,“您这不还饿着肚子呢么?”
赛赫敕纳却笑着对顾承宴丢了个眼神,手轻轻拍了拍猎刀,然后一转身消失在了木屋外的森林中。
很快,约莫半个时辰后,赛赫敕纳就扛着头体型中等的原羚回来,只是脸上蹭了泥、卷发里混了枯叶。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小狼崽还露出个粲然笑容,“请爷爷吃鹿肉——”
他对着乌央吉点点头,然后请她指给自己灶膛的方向,然后就利落地在院子里解起了鹿。
期间乌央吉想要过去帮忙,都被赛赫敕纳拒绝,直言让她去屋内帮着老人和顾承宴:
“我应付得来,待会儿若有要请教姑娘的地方,我自会再唤您。”
乌央吉只能讪讪在旁站了一会儿,回屋后就与老人比划开了,老人本来也想劝——哪有让客人备饭菜的道理,但顾承宴劝他:
“让他忙吧,您还没跟我说矿脉后来的事呢。”
乍莱歹坚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只叹了好几句“你们呀”,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话——
铁脉山虽说和圣山一样,不是单独的一座山,但有矿脉的也就那么几个主峰,这些年也速部出了越来越多的铁匠,大多都搬上了山。
众人合力开凿,便是将那些好挖的、在山体浅表的原矿采了个干干净净。
“也幸好草原上还没多少人懂你们中原的开山炸石,否则再过十年……不,或许五年,这山也就光秃秃了。”
白铁矿已几乎绝迹,黑铁的数量也是连年锐减,不少也速部族人出走经商,也是这样的原因。
老人讲这么一会儿,才最终绕回到原本的话题上,他远远看了眼已经拆骨、剔肉下来在灶房中忙碌的赛赫敕纳:
“其实你们的来意,我都知道,但……不是我不想帮忙,山下那些也速族人也不是刻意要与你们为难。”
“实在是,这些年铁脉山上已经没有那么多数量的好矿,即便我能答应,铁矿也不够了。”
顾承宴不知小狼崽来找也速铁匠的真实目的,所以也不好应承,只能点点头,含糊道:
“也是……”
这时候,赛赫敕纳也烹制好了他的鹿宴——
鹿头、皮子都留下来给老人,前腿、后腿也各存一条,其余的内脏、肋条肉等,都被他拿来炒了一大盆。
前腿砍断炖了肉汤,后腿则整条架上火烤,他给大盆子直接放上黄梨格的木桌,然后又抽了猎刀割烤肉:
“爷爷尝尝,我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其实不用他说,乍莱歹老远就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是他从没尝过的鲜香。
乌央吉往他身后又添了两只软枕,然后从床下拿出了一张专门改制过的高足小案,方便他架着吃饭。
老人看着小案几上的几道肉菜,面露讶异,倒没想到小狼主竟然会做饭,“您这……”
汉人的男子大多要考取功名、赢得食俸,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即便是农家汉子,回家也少下灶房。
草原上就更是如此,男儿郎外出打猎、放牧,女子在家要操持毡帐内的一切:做饭就是其中一项。
如王庭的各级官员、狼主、遏讫,以及翟王、特勤,他们都算是贵族,实际上会有人伺候。
乍莱歹老人这几年虽说是受伤久居深山,但也有自己一些消息来源——或是部族中小孩带来,或是路过商贾闲谈。
他知道赛赫敕纳是第七特勤,也知道他和他娘被先狼主放逐到了极北,但却不知其中细则。
正在他揣测深想,是不是这位小狼主从小在极北吃苦、事事亲力亲为,才练就这样好的厨艺。
结果,还没等他问出口,赛赫敕纳就主动交待:“都是乌乌教我的,爷爷觉得怎么样,好吃不?”
顾承宴:“……”
老人忍笑,倒是旁边的乌央吉满脸惊艳,看向赛赫敕纳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明明都是肉,怎么他就能做这么好吃。
三番五次被啥都往外说的小狼崽“出卖”,顾承宴也拿他没辙,只能是叹一口气,替他摘出发间的枯叶。
赛赫敕纳唔了一声,眨眨眼对上顾承宴的眼睛,然后立刻露出一个傻乎乎的大大笑脸。
顾承宴又被他逗乐,忍不住当着老人的面上手,轻轻捏了小家伙鼻尖。
瞅着他们这般互动,乍莱歹眼中闪过数抹精光,最终只是低头道了句:“好,好好好。”
——也不知他是在说烤肉好吃,还是在说什么。
因是刚才没能从顾承宴这里得到答案,老人在吃过一顿饭后,才又与赛赫敕纳说了一遍现实的为难:
“矿脉濒临枯竭,便是我们也无可奈何。”
赛赫敕纳沉吟片刻,“那……若只请老爷爷你锻一把刀呢?”
“一把刀?”乍莱歹也愣了愣。
那位特勤、科尔那钦前来,即便是谎话连篇、连蒙带骗,老人也能看出来他所谋者大。
赛赫敕纳他们前来,老人料定也是跟这争狼主位有关,哪想——这位小狼主竟然只求一把刀?
他犹疑地看向赛赫敕纳,“若只是一把刀,你们何必山上山下走访我部这么多位铁匠?”
他们都算个中好手,想锻打什么样的刀没有。
赛赫敕纳笑,毫无隐瞒避讳,“但他们都是不是‘乍莱歹’,锻打出来的也不是‘乍莱歹刀’。”
老人听着他这话愕然良久,眼睛也从震惊瞪大渐渐变成了微微眯起,“您这是想……借我的名?”
乍莱歹老人算是也速部铁匠的一块金字招牌,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技艺无双,能锻造出无双好刀。
而且也速部自己的铁匠也多敬服于他,像是之前帮赛赫敕纳他们锻打箭头的那位,张口闭口都是对老人的崇敬和敬仰。
顾承宴在旁听着,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老人身体抱恙,加上铁脉山的矿产连年减少,无论乍莱歹的态度如何,都不能改变这两个事实。
所以无论是他有些嫌恶的科尔那钦,还是他目前还算热情客气的赛赫敕纳,他都不能出山做铁匠。
但,赛赫敕纳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转圜的办法——
他不用老人出山,也不用老人跟着他回王庭去,只请老人再锻打一把刀,然后将这把刀带走。
有这把刀在身边,人们就会注意到乍莱歹不应允科尔那钦,却愿意帮助赛赫敕纳,也速工匠也会改变主意。
“您让我,再想想。”老人没有立刻答允。
赛赫敕纳也不恼,点点头后自顾自摸出块酥糖递到顾承宴嘴边。
顾承宴瞧着小狼崽挺有主意,便笑盈盈张口接了。
老人看看他们,眼中闪过数抹神情,最后做出疲态,请乌央吉送他们下山,说给他几日考虑。
如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便起身告辞,燃起火把,缓慢地从山上走下来。
钻出树林后,远远就看见穆因和敖力站在道旁翘首以盼——
“师父师娘!你们可算回来了!你们再不出现,我就要和敖力哥哥上山找了!”
敖力没说话,仔细端详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见两人面色如常,气色甚至还很红润,便也点点头不言。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顾承宴则揽过穆因,然后四人回到帐内,简单聊了聊山上情况。
“唔,如果只是铁脉的话,”穆因听完后双手托腮,“我好像在极北草原上……见过?
“你见过?!”
“嗯啊,”穆因转向敖力,“就在科布多湖对岸的某一座山上,土壤表面黑黑的,但是日光一照就泛红光,这是……铁矿吧?”
“有些可能,但并不完全,”顾承宴笑,“也可能是含有红色碎岩的黑土。”
“啊……?”穆因一下泄了气,“我还以为就是铁矿呢,那要是铁矿山没了,我们不也就没武器了么……”
顾承宴觉得小家伙是杞人忧天,草原地广,何至于就只有铁矿山一座含铁的山脉,只是也速族人世居于此,才显得格外重要。
知道狼主和遏讫没有危险,敖力也就拽着还想和顾承宴多说几句话的穆因离开——
小孩一味地黏人,根本没注意到赛赫敕纳越来越不善的目光。
等洗漱完卧到床上,顾承宴打了个呵欠,才贴着小狼崽胳膊小声问,“怎么想到……要老人给你锻刀的?”
闻言,赛赫敕纳只是笑,瞧着他家乌乌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还要强撑着听他讲这些。
“没事,突然就想到了,乌乌快睡。”他啄吻了顾承宴两下,抬起手臂将人揽入怀里。
顾承宴睁着惺忪睡眼看他一眼,还想追问,却被赛赫敕纳揉了揉他后脑、一下摁倒。
“……唔?”脸埋到柔软结实的胸膛里。
贴着温热的肌肤,小狼崽又故意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顾承宴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慢慢阖上了眼眸。
赛赫敕纳等着他发出绵长的呼吸声,才翘起嘴角、拉高被子,搂着香香老婆安然入睡——
顾承宴跟他讲过许多关于人心向背的中原皇帝故事,也有不少民间传说。
他记得顾承宴讲,有个官员新到地方上,为了让百姓信服他言出必行,就故意在城内最热闹的市场上堆放了一根大圆木并张贴告示:
如若有人能扛着圆木进城,就给这人十两黄金。
扛木头不是什么难事,周围的百姓都观望徘徊,不知官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至晌午也无人敢上前。
官员一看这情况,就将赏钱提高到了五十两。
重赏之下,就有个小伙子站出来说他试试,结果轻轻松松扛着圆木进城后,官员当众就赏了他五十两。
顾承宴说这个故事,原本是为了告诉他——官员说到做到、重信重诺,但赛赫敕纳却由此得到启发:
想要办成某件事、打响自己的名头,就需要一些能使众人震惊、震撼的手段。
如黄金五十两的重赏和那本来简单容易的事,又比如他刚继狼主位后、札兰台部给他出的难题。
乍莱歹老人德高望重,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也速部最好的铁匠,就连科尔那钦都来拜访过他。
只要能得到他一柄锻刀,哪怕老人并未跟他出山、也没有答允替他打造武器,这也已经足够了。
科尔那钦不是自诩有斡罗部在身后、总笑他没有族人可帮衬么?
赛赫敕纳在黑暗一片的毡帐中哼笑一声,那他就让这位自负的兄长看看,什么叫做一人能抵千军万马。
族人?
族人能给他讲这么多中原汉人的故事么?族人再多,还不如顾承宴给他讲的《三略》《六韬》呢。
乌乌一个,就足以胜过斡罗部的万余勇士了。
他们都傻,他们都不懂顾承宴的好。
不过这样也好,赛赫敕纳搂紧了顾承宴的肩膀,这样,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他独占漂亮乌乌了。
○○○
就在顾承宴他们驻扎在铁脉山脚下、等待乍莱歹老人决断的同时,科尔那钦自然也没有闲着。
库里台议事时,他没能一举扳倒小狼主,想要在兀鲁部施行的计划也没能顺利进行。
一再的失败让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同赛赫敕纳正面对抗,而是选择将目光转向了在草原上游走的商队。
顾承宴他们远在极东并不知情,但留守在王庭的老梅录和两部翟王都听过下面人来报——
说最近有些关于狼主的奇怪谣传,说他继承先狼主的小妾后迎娶为遏讫,不是因为那汉人多么的美艳无双,而是因为他就喜欢成熟的、喜欢小爹小妈。
草原上多的是年少守寡的妇人,还有些怀揣万贯家财,听闻消息后都旁敲侧击地往王庭送过鹰讯。
老梅录接着鹰讯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有一个算一个地解释,但流言总是比他动作更快。
好不容易劝退了那些美妇人,又有勇士听见说赛赫敕纳与中原汉人一样好男风,穆因就是他们收养的继承人。
这样的流言更加荒谬,但却让不少小部族的族长都动心思想给孩子过继到王庭,就连阿利施翟王的族亲都向他打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老梅录觉着荒唐,但又不方便解释更多。
否认男风的传言,那草原各部就会像蒙克一样想尽办法往王庭送美人。
不否认男风这件事,顾承宴又是赛赫敕纳承认的大遏讫,他们俩这样、狼主和王庭注定了后继无人。
老人干脆不做回应,全部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只说狼主和遏讫不在,他只能帮忙转达,但做不了决定。
如此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和王庭相熟的商队来往间,又探知了不古纳惕部翟王正准备将女儿嫁给朝弋。
草原上各部联姻本属常见,但不古纳惕部的小公主今年只有十二岁,而朝弋已逾三十且已娶亲。
库里台议事上,这位翟王的态度就很暧昧,如今虽然没有摆明了投奔斡罗部,但联姻也算一种信号。
老梅录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只怕还是再所难免。
写好鹰讯,让游隼飞往铁脉山,只盼着狼主和遏讫收着信后,能想出些应对之计。
○○○
在铁脉山下等了两日,乌央吉给顾承宴他们带来了好消息——老人容易锻刀,但也提出几个条件:
锻刀所需的矿石、木柴,需要赛赫敕纳他们亲自去山中取,木材要四车、铁矿石也要满满当当一整车。
不是板车,特木尔巴根从中原接了顾承宴过来的那种厢车,也就是不仅平面一层要堆满。
赛赫敕纳当然满口答应,着敖力他们弄来四辆板车和一辆厢车,就牵着顾承宴入了铁脉山。
山崖上较明显的铁矿矿脉已经被附近的铁匠挖空,远远看上去山体都向下凹陷出天坑的模样。
而乍莱歹老人坠崖那处,陡峭的山壁上倒还能隐约看见一层层未经开凿的黑铁矿。
下山不难,开凿岩石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山崖下面的铁矿石运送到山崖上。
如是每次都靠人力背上爬下,耗费体力不说,还一日采不到多少矿,效率极其低下。
赛赫敕纳观察了一会儿,决心兵分两路:让穆因带一半勇士先去伐木——这比较简单。
剩下的一半勇士留下来,跟着他和顾承宴想办法开凿山壁上的铁矿。
“乌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中原饮水不用小院里那种压水井,而是用辘轳?”
赛赫敕纳站在悬崖边上比划了一下,“你说,如果我们砍断一截圆木当辘轳,然后往这里伸出去——”
他指了指崖壁突出去的一块青石,“能不能也做成一个借力的辘轳,也是‘行轮举重’。”
顾承宴看了看这片山崖的地形,觉得赛赫敕纳想的主意不错,但是只用一个辘轳或许有些费力。
“阿崽,你来。”
顾承宴折了一枝树枝在地上给赛赫敕纳画:铁脉山上有许多结实的柏树,正好他们可以用来搭个秋千架一般的东西。
只是在最上层搭上一个辘轳,绕过麻绳后又在底端绕第二只辘轳,这样能更加省力。
“这是蜀中的井盐汲卤法,用两个辘轳能更省力,从地下拉起来的东西也更多。”
顾承宴之前教赛赫敕纳学戎狄语、中原官话时就是用画的,如今他闲闲几笔,赛赫敕纳立刻就看懂了。
敖力和其余几个勇士都没明白,但还是依着赛赫敕纳的指挥开始伐木、搭建架子、做辘轳。
幸好他们从王庭出来带着的绳子多,也能从附近也速部的牧民家里借来竹篮和竹筐。
等井盐汲卤的架子搭建好,赛赫敕纳率先下到崖底试了试,并没直接放铁矿,而是用足重的青石先试一试。
敖力在上面由顾承宴指挥着转动辘轳,他本以为要用很大的力气,没想到圆木滚动起来,竟然很轻松就拉上来一块大石头。
其他几个小勇士还不明就里,纷纷惊叹地围过来,“敖力大哥,您这……真是神力!”
敖力却摇摇头,“是遏讫的法子好,你们来试试,你们也可以。”
几个勇士刚开始的时候还不信,挨个排着队尝试过后,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遏讫你好厉害!”
“喂——”赛赫敕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再厉害也是‘我的’遏讫,你们玩够了就快下来帮忙。”
勇士们吐吐舌头,留下两个在上面转动辘轳的,其他人都带着工具下到崖低的山壁上开始开凿铁矿。
有这两个辘轳的井盐专用器帮忙,赛赫敕纳他们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装满了整辆厢车。
临走的时候,敖力建议将这个架子就留在当地,“还能方便也速部的铁匠们采矿。”
顾承宴犹疑了片刻,本想拒绝:
他倒不是要藏私,这点用辘轳的技艺不愿意分享给草原戎狄,只是顾承宴多少有些担心,铁脉山会否被一瞬间踩空。
虽说铁脉山已在钦那河的下游,但山体被掏空后极容易塌陷,加上地动的话,就是天灾人祸。
不过往深想了想,顾承宴又打消了这重疑虑,冲敖力点了点头:也速部族人依山而生,若铁脉山空了,他们自然也就会从山上搬迁下来了。
中原的井盐、矿场都是这样的:十数年挖空了山,山上的百姓和村落也就渐渐开始往山下搬。
现下拆掉架子,还会惹来也速部铁匠的误会,倒不如直接留下来,方便牧民的同时,还能替赛赫敕纳挣些好。
他们从山壁旁回来后,穆因也带人砍足了四套板车的树木,众人回合后,又给东西送到老人家。
乍莱歹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神速,听得顾承宴的井盐汲卤之法,老人也是连连赞叹,让乌央吉叫来不少也速部的铁匠。
也速部族的牧民们聚集过来,看着老人木屋外堆成小山的木料已经暗自心惊——老铁匠竟然要打铁了!
再得知了这些铁矿和木料竟然是在一日内弄得的,更是不敢置信——纷纷前往山壁那边看神奇的“辘轳”。
几位胆大的铁匠攀着山壁下去试了试,发现此法之妙后,那位答允帮他们锻造箭头的汉子直赞他们是长生天送来的福星:
“二位!二位!你们的单子,我们愿意接下来!”其他铁匠也纷纷应和,“我们一家做不完的,可以大家伙齐心协力!”
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将人推出去,由小狼崽自己应付,也是他得民心的第一步。
赛赫敕纳笑着谢过牧民,说将来一定会再有相求的时候,只是此刻想先请老人锻刀。
铁匠们点点头,围着木屋前面的木材、铁矿看了好半天,才各自散去。
老人被乌央吉扶起来,指挥着姑娘准备了鼓风箱、炉灶,还有湿润的泥土。
前两样顾承宴是知道的,但最后一样顾承宴却有些不明白,“老人家,这要泥土……还是湿润的,是何用意?”
“你不知晓?”乍莱歹笑了笑,“这是你们汉地的法子,叫‘覆土烧刃’。”
把铁矿炼成生铁,再把生铁锻打成镔铁后,就能锻刀,但一般的刀在开刃的时候,总有两项不能兼得:
“你若要刀身坚硬,那刀刃一面就会变得很钝、很笨重;相反,若你要刀刃锋利,那刀身就会变软、韧性不足。”
“所以你们汉人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给刀刃一面包裹、覆盖上湿润的泥土,这样淬火入水后,没有泥土的刀身部分就会迅速变冷、变硬。”
“而有泥土覆盖的地方,因为温度变化明显,就能开出非常锋利而薄如蝉翼的刀刃,用你们的道说,就是——刚柔并济。”
锻刀要足五天,老人胸骨、脊梁上有伤,前面的炼矿、锻打都是由乌央吉这个姑娘来进行。
别看人家是个姑娘,但力气一点儿不小,每一下叮叮当当的敲得十分起劲儿,到最后覆土烧刃时,才由乍莱歹老人亲自动手。
刀锻造好的那日,正好草原有雨,赛赫敕纳他们便暂避在老人的木屋内。
老人最后一次用清水洗去刀身上的碎铁屑,然后扯下一根白色胡须丢到刀刃上,吹一口气——胡须立断。
“成了——”
乍莱歹长舒一口气,转身将刀双手奉与赛赫敕纳后,却重重咳喘两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老人家!”顾承宴吓坏了,扑过去扶住老人。
没想老人只是闭着眼睛,嘴角缓缓勾起,“我没事,只是有些累着,不过小顾先生……”
“不知您久在王庭,曾否听过一个说法,叫做——会有‘南来之人’,指引草原找到真正的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