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弃前尘,舍弃轮回,只是为了殉你一程。”
恶煞沉沉凝视素凉薄,眸色明明灭灭。
素凉薄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这样的角度,凝视自己的眼眸。
澄澈而冰冷,美丽却残忍。
仿佛在宣告他的死期一般。
恶煞说完这句话,素凉薄感觉到手中的剑剧烈颤动。
深黑色剑身表面的暗纹逐渐消失,露出魔骨的原状,被封印在里面的魔尊显露身形,剑拔弩张地与迟非寻对峙。
不远处,早已经赶到的默,悄无声息站在那里,目睹正在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
“看来都到齐了。”迟非寻见到他们,丝毫不感觉意外,“时隔数千年,居然又是我们几个。”
殷罔恹恹收起眼神,“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白,你想起来了吗?”默无视另外两个老家伙,匆匆走过来,一脸迷恋的看向恶煞。
“我不叫白。”恶煞赤红眼瞳凝视素凉薄,连余光也不肯给他,冷声反驳道,“需要我提醒吗?他早已死在你们面前,粉身碎骨,形神俱灭。”
素凉薄早已经有所预料,眼底一片平静。
倒是其他三个,同时变了脸色,仿佛恶煞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恶煞始终不肯正眼看他,断然宣布道,“我会把魂魄还给我的人类,从今以后,素凉薄只作为普通人类而活。”
“…………”空气格外沉静,几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家伙,此刻一言不发。
半晌,素凉薄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问道,“这件事,我答应了吗?”
恶煞抿了下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素凉薄继续说,“你不叫白,难道我就叫白了?”
“不是。”恶煞立刻否认。
祂分得很清
楚,素凉薄从来都不是‘白’。
只是,祂的回答让素凉薄更加生气。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口口声声说那些话?
素凉薄危险地眯起眼睛,“所以,你说出这种话,究竟代表谁的意愿?”
“……”祂无言地静默着。
素凉薄向来运筹帷幄,此刻语气却难得激动,根本沉不住气。
“假如你真的是属于我的魂魄,就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完整。”
变成普通的人类,过完平平凡凡的一生。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素凉薄的愿望?
“从始至终,我只想要得到你。”素凉薄眼睫低垂,嘴里吐出可怕的话语,“从我,意识到你的存在开始。”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生灵,脸色同时变了。
“什么意思?”迟非寻疑惑地问。
“你是一介凡人,为何能意识到祂的存在?”
“呵。”素凉薄低低笑了声,“可我偏偏意识到了。”
素凉薄没有告诉任何人。
曾他经死过一次。
在六岁那个冬天。
他死在茫茫白雪之中,然后短暂进入死后世界。发现那里和世人描述得不同,没有十殿阎王,也没有刀山火海。
只有一片沉寂的混沌,那样熟悉,仿佛唤醒他久违的记忆。
无数画面同时涌入脑海中,让他几乎头痛欲裂,脑袋仿佛要爆炸一般。
熬过那阵剧烈地疼痛之后,素凉薄想起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他不是第一次死亡。
他死了以后,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前往阴曹地府,更不可能过奈何桥进轮回道。
每次死亡之后,就会来到这里,被巨大的阵弹开,残余的魂魄强行返回人间。
在红月山举办活丧时,迟归凛说过,所谓的符咒,只要画反了,效果就会有所不同。
后来素凉薄才意识到,反画的招魂阵,根本不打算束缚他的魂魄。
六岁的他被送到医院,医生宣告死亡之后,素凉薄又奇迹般复活。
重新活过来以后,素凉薄逐渐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死亡过很多次,但是没有喝过所谓的孟婆汤。
他以这样的方式,浑浑噩噩转生了几千年,记忆约等于人类发展的历史。
那以后,无论素凉薄想要做什么,源自千年的知识,总能帮他很快达成目的。
得到的越多,素凉薄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同呢?
他日日夜夜思考了很久,终于在冥冥中感受到,自己生来就是残缺的。
它身体内的魂魄,似乎被生生挖走了一块。无论怎么转生,魂魄都不可能回来。
也就是说,无论他转生多少次,依然是残缺的。
素凉薄用尽各种手段,却无法找回自己的魂魄。最终,演化成一股可怕的执念。
“亲爱的,你知道吗?”素凉薄声音喑哑,努力克制胸腔内汹涌的情绪。
“我在这个世上,每天都活得很痛苦。”
恶煞回应,“我知道。”
祂遇到素凉薄的时候,就切身感受过那样的疼痛。
每次心跳,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存在几千年的恶煞都觉得难忍,更何况他脆弱的身躯。
恶煞甚至无法想象,素凉薄怎么样活了十八年。
素凉薄好似看透他的想法,轻笑着说,“你以为我只熬了十八年吗?”
“我每一世都活得很痛苦。”
“我这么活了多少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我拥有人类想要拥有的一切,可是我真的如愿了吗?”素凉薄看向祂,质问道,“亲爱的,你现在还觉得,我真的很想成为正常的‘人类’吗?”
素凉薄说完这番话,偌大的天地沉默良久。
“你果然不是白。”
素凉薄眯起眼睛,看向发出声音的默。
“可是……我们要完成白的愿望。”
素凉薄皱了下眉,大概猜到‘白’的愿望是什么。
——成为一个普通人类。
素凉薄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留下这种愿望?
迟非寻缓缓说道,“只要你的魂魄完整,就不必忍受灵体残缺的疼痛,会正常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从此世间冷暖,七情六欲,皆与你有关。”
默:“既然条件已经达成,那么……”
他们几个似乎达成共识,打算强行为‘白’实现愿望。
素凉薄只觉得讽刺。
他们以前把自己当成白,目光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早就不复存在的人。
现在,又打算彻底把他变成白。
“说到底,前世的遗愿,跟今世的我究竟有什么关系?”素凉薄彻底动怒了,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他们敢强行实现那个愿望,他就敢和他们同归于尽。
“你既然是他的转世,你们应该拥有相同的……”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巨大的煞气压下来,将几个存在千年的老东西全部逼退。
恶煞从背后拥住人类,狠狠瞪着他们。
“他不是白。”
“他是素凉薄,是和我拥有相同意愿的人类。”
“别碰他!”
另外几个被震得说不出话,同时看向恶煞,露出惊讶的神色。
如果说他们想要完成白的心愿,是出于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
那么,恶煞完成白的心愿,就应该是出于本能,出于使命,出于不能违抗的旨意。
祂是为此存在的。
祂还留在白的咒。
白濒死之际,知道自己残余的一魂一魄过于强大,如果作恶会害得人间生灵涂炭。因此,用最后的气力,对祂下了两道咒。
第一,不能为祸人间。
第二,找到自己的转世,让他完整。
当时的白已经达到超乎想象的地步,他的咒没有生灵能够违抗。
为什么恶煞会阻止他们?祂究竟出于怎样的胆魄,违抗那样的咒?
恶煞没有再说什么,落到他身边,赤色长袍紧紧裹住素凉薄。
素凉薄眼睛亮了下,主动拉起他的手,笑眼弯弯叫,“亲爱的。”
“别这么叫我。”恶煞说,“你现在不肯同意,只因为你还不知道前因。”
——如果素凉薄知道,自己生生世世不能善终的原因。
多半会憎恨祂。
素凉薄眨了下眼睛,“亲爱的决定你告诉我吗?”
“嗯。”恶煞说,“你说得对。事关你本人,你应该知道。”
“等你知道一切之后,必然会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
“呵,你……”看不起谁呢?
虽然素凉薄不清楚‘白’为什么会许下那样的愿望,但是他无比清楚自己的愿望,不会因为一点事情就随便动摇。
他要得到亲爱的,与祂永恒的交欢。
恶煞与他体内同居那么久,自然猜到素凉薄的心思。祂抬起手,没有温度的指尖覆住素凉薄的眼睛。
“睡吧。”
——愿你苏醒之后,还会用同样的方式叫我。
素凉薄张张嘴,还没有发出声音,就陷入一场漫长的梦境。
.
数千年前,天地之间凝聚着灵气。许多人类为了超越身体和宿命的极限,寻求长生之道。于是开始一半修仙,一半修魔。
经过漫长的繁衍更迭,仙魔两道逐渐势如水火,生死不容。为了证明自己的道义,纷争无数。
终于,修仙道和修魔道在某一年,爆发空前绝后的战争。两边最接近仙的宗师,和最接近魔的尊主,在这场混战中两败俱伤,徘徊在生死边缘。
临终之前,他们将凝结自己数百年修为的神血和魔骨,同时留在世间,想要为自己的灵力延续血脉。
非常不巧又非常凑巧的是,神血和魔骨,同时进入路过一位即将临盆的妇人体内。
神魔之力各自依附婴儿的一魂一魄,让他刚出生,就拥有别人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力量。
仙魔两道得知此事,开始争抢刚刚出生的婴儿。为此用了各种手段,害得婴儿家破人亡,沦为孤苦伶仃的孤儿
。
最终,仙道技高一筹,把婴儿带回师门抚养。为了不让他知道真相后,唤醒体内的魔骨,大家没有告诉他身世,给孩子取名叫‘白’,作为师门最小的师弟。
白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日渐成长。
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师门里其他人把他当做怪物,不肯跟白多说话。每晚让他睡在马厩,吃饭也只能吃其他师兄剩下的残羹剩饭。至于修炼,更是想都不要想。
年幼的白以为自己资质愚钝,什么都学不会,所以师兄们才讨厌他,也不肯教他修仙的方式。
因此每天任劳任怨,努力完成师兄吩咐地琐事,并没有对现状有任何不满。
如此过了好些年,枯燥乏味的修炼生活,只有当大师兄回到师门,才终于有一点色彩。
大师兄也是从小在门派长大,师父为他取名叫‘墨’。
和白不同,墨师兄天赋非常高,短短几年就成为师父底下第一人。他为人温柔和蔼,对所有师兄弟都非常好,尤其是对待白和另外一位师弟。
那位师弟叫青,因为嘴甜会撒娇,所有师兄都对他很好。
但是白不一样,宗门其他人非常厌恶白,只有墨师兄才会另眼看他。
每次回到宗门,墨都会给他讲师门外的见闻,还会带一点新奇的玩具。白当时年纪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却因为常年被欺凌,性格腼腆又内向。每次得到墨师兄给的玩具,都会像宝贝似的珍藏起来,舍不得玩。
有几次,珍藏的玩具被其他师兄弟发现,强行夺走。白除了偷偷躲在马厩哭泣以外,什么都不敢做。
墨师兄只是温柔抚摸他的头发,“别哭,下次师兄多买些给你,你要留着自己玩。”
“嗯!”白用力点点头。
开春后,白已经长到九岁,早就过了开始修炼的年纪,可是师门中谁也不愿意教他。
墨师兄有次在宗门呆得久,把他叫到溪水边,递给白一柄木剑,自己拿起剑挽了个剑花。
“以后,我教你。”墨师兄眉目星朗,衣袂翩翩,笑起来的样子如沐春风,“我陪你练剑,师弟。”
那瞬间,漫山的桃花全部开了。
“谢谢师兄!”白接过木剑,对墨师兄心存感激,认为他是全天下对自己最好的人。
——如果,墨师兄后来没有背叛师门,成为魔道卧底的话。
白一直呆在宗门,并不知道墨原本是前任魔尊之子。
因为父亲在之前的大战中死亡,再加上新魔尊殷罔暴戾无度,容不下他,这才隐姓埋名躲到师门。
他虽然勤学苦练修仙之术,而且天资聪慧颇有成效。但是归根究底,墨师兄体内流淌着魔血,身上还背负着深仇大恨。注定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师门,做他们风光霁月的大师兄。
自然,也不可能一辈子照顾孤苦无依的白。
况且,最开始他接近白,动机也不算单纯。只是知道白的真实身份,为了抢在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之前,让白体内的魔性压过神性。
白出生之前,体内就同时拥有神骨和魔血,但是因为没有刻意引导,所以都只是栖息在他灵魂中。
现在的仙魔两道在大战中,损失惨重。无论白觉醒哪一方血脉,对于另一方而言,都是毁灭性打击。
正因如此,墨师兄才刻意接近白,对他格外的好。
年幼的孩子一直生活在人情淡薄的师门,师兄弟将他视作怪物,师父对他不闻不问。
没有得到任何关爱的小孩,即使尝到一点点甜头,就仿佛找到主人的小狗,对他全然信赖。
白年复一年跟在墨师兄身后,直到墨师兄背叛师门的前一天。
那天,墨师兄把白叫出去,来到熟悉的小溪畔。
春寒料峭,山上的桃花还有几天才能绽放。
这一次,墨师兄没有陪白练剑,而是一直背对他。
“白,我要离开这里了。”
白不明所以地问,“师兄又要下山吗?什么时候回来?”
由于师父常年闭关,所以能力最强的墨师兄,经常代替师父下山除魔。
白十分羡慕。
说着说着,他有些遗憾,“若是我再长大一些,努力一些,也能陪师兄下山就好了。”
“不过没关系,我会采最大最红的野果,全部留给师兄!”
“不必。”墨抿了下唇,还是残忍地说,“我不会回来了。”
“……师兄?”白看向他,似乎不懂墨这番话的含义。
“从此以后,我与你,可能不会再相见。”墨终于转向他,看向眼瞳一尘不染的师弟。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墨与他相处整整六年,这六年间,无论他做什么,白体内的魔骨都没有任何反应。
眼看着要到墨叛离师门的日子,再这么下去,他的魔骨可能再也无法觉醒了。
魔骨无法觉醒,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墨最担心自己离开后,师门的人为了对抗魔道,会强制唤醒白体内的神血。
到那时候,白会拥有最为强大的力量,对墨和魔道其它同伴来说,这都是致命的。
所以——
“师弟。”墨守在身侧的手握紧,最后叫他一声师弟。
“师兄。”白毫不设防地回应。
“我不求你原谅,若有来世……”墨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来世。
做出这样的事,他大概已经没有转世轮回的资格。
墨手中锋利的长剑,贯穿白的胸膛,一下刺穿他的心脏。
“师……兄?”白喷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那柄握过无数次的剑。
墨一直都知道,素凉薄的神血,正是他胸口的心尖血。只要拿走留下的神血,即使魔骨无法觉醒,也没什么关系。
墨眼中映出白满身是血,痛苦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抽出自己的长剑,转过身不再看他。
走出几步,却听后面的小孩,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嘴里还一声声叫他师兄。
明明都这个时候了。
真是傻子。
“师兄,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白倒在地上,沾血的手拉住他衣角。
“除了你……没有人善待过我”
“今年桃花……还没有开……”
“师兄说,要年年与我……一起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