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相互碰撞的两股力量,实在让他太痛苦了。
比起被折磨的三年,还要痛苦。
白甚至萌生出可怕的想法:如果就这样死掉,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可惜,他体内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容许他轻易死亡?
就像迟非寻说过的那样,即使他脖子被砍断、心脏被挖出来、粉身碎骨,依然能够一息尚存。
“求死不得,原来这么痛苦。”
“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该有多好。”
可惜,他终究没有如愿迎来死亡。
殷罔带走被强制觉醒魔性,又被灌了一半仙道之血的白。
白被囚禁的三年时间,从那些修魔之人口中,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身世有些坎坷,一生动荡无依的普通人。
直到十七岁这年,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一出生,就不能算真正的‘人’。
从胎儿时期,他体内的神血和魔骨太烈,导致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亡。家族其他人又因为白身份特殊,遭到许多折磨,最终死的死伤的伤,遭遇了许多无妄之灾。
或许,白一出生,就注定是个祸患。
之前还呆在师门里,师兄弟不愿意接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栖息在他体内的仙魔之力无论觉醒哪一股,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是毁灭性打击。
“可是……”
引起仙道和魔道人人争夺的力量,白并不想要。
他一直作为普通人而活,也只想做个普通人类,过完平凡的一生。
“你认为的平凡是什么?”殷罔嘲讽地问,“在仙道门派的山上采花摘果,这就算平凡吗?”
“……”白一时语塞。
他一出生就被带进师门,压根不知道普通人家的小孩,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群伪君子打着照顾你的幌子,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不过是为了监视你体内的神血和魔骨,方便随时控制你罢了。”殷罔越说,越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愚蠢。
被苛待了那么多年,还把仇人像恩人似的敬仰着。
“现在你知道了,白。”
殷罔凤眼一斜,眼神轻佻又充满玩味。
“你要怎么抉择?”
“我……”白犹豫了。
他能够感觉到,殷罔和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他夺走自己,却不是为了体内的神血或者魔骨。
殷罔如果想要魔骨,就不会把
它捏碎,重新打进白的体内。
魔尊大人似乎只是觉得,这人间太无趣了,所以在白这个怪物身上找找乐子。
白想了想,最终没有留在魔教那边。
毕竟他成长在师门,从小到大收到的教育,是要对抗魔教,不能与魔教为伍,祸害苍生。
但是这样的自己,已经沦为彻底的魔物,显然也没有办法回到师门。
白开始漂泊,想要寻找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过程并不顺利。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的一生由不得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白是怪物,即使他没有展露出任何攻击性,各方势力还是想方设法追杀他。期间还被师弟设计,整个人被弄得伤痕累累。
正当他最凄惨的时候,兜兜转转,竟然又遇到了墨师兄。
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再次相见。
墨师兄已经没有从前的模样,沦为彻底的魔物。但他虽然身为前任魔尊之子,却没有继承魔骨。而且这些年疏于魔道修行,能力远远不及殷罔。
愿意跟随他的人寥寥无几。
墨很不甘心。
他又想到了白,想到了身上那段魔骨。如果能得到白的骨头,自己就有与殷罔抗衡的能力。
墨冒出这样的想法,又狠狠的压下去。
他已经背叛过白一次,不能再伤害他第二次。
只是墨没有想到,他再次见到白,竟然是这样凄惨的模样。
白被挖掉了一只眼睛,空洞的眼眶淌着血泪,手指断了一截。明明已经很虚弱,嘴里却还绝望地喃喃。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以为自己在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人。即使他们不愿意收留自己,姑且也算是一点牵挂。
即使他们永远无法接纳自己,甚至憎恶自己。至少‘家人’存在这件事,就能让白感受到一些慰藉。
那样的话,白即使遭受痛苦,内心会稍微好受一些。
——虽然母亲因自己而死,但是那些与他相关的人,没有收到牵连。
白这样想着,愿意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换取家人的平安。
可是到最后,一直觊觎他能力的小师弟,残忍地说:
‘你真是愚蠢啊,白师兄。’
‘你的家人,在你出生后没多久,就被迟一步赶来没有抢到你,因此气急败坏的魔道众人杀死了!’
‘是我用师父教我的法术,把他们炼化成活尸。’
白无法接受这个真相,绝望地看着长相乖巧的小师弟。
小师弟笑得一脸猖狂,故意刺激他,‘你若是喜欢,我就让这群活尸,天天陪在你身边。’
‘别露出这种表情,白师兄。要是他们还活着,肯定不愿意见你。’
‘我可是帮你实现愿望了哦~’
‘只有虚假的家人,才会接纳你这种怪物。’
虚假的,家人。
白空洞的眼眶,又淌下一行血。
他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时,青支离破碎倒在血泊中。
白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浑浑噩噩意识到,他亲手杀死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师弟。
他果然变成怪物了。
白如同行尸走肉般,又漂泊了好几天,然后用仅剩的左眼,看到墨,还是叫了之前那句‘师兄’。
“师兄,我又见到你了。”白笑了下,虚弱地说,“我现在真的没有家人,师兄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墨没有接话。
他心情复杂地想:事到如今,他居然还认为我是‘最亲近的人’。
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谁更可悲一些。
“师兄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白强撑起身体,认真地说,“等我死了以后,为我立个碑。”
同样的话,他对殷罔提过,但是对方没有答应。
他说白死不了。
师父也说过同样地话,无论遭受怎样的痛苦,他都能吊着白一口气。
可是白不明白,这样悲惨的存在于世间,真的算活着吗?
“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所以,请这个世界放过我吧……”
“我只想作为一个普通人,生老病死。纵使清贫,纵使坎坷,也好过成为怪物。”
白空洞的眼睛涌出更多鲜血,好像在哭,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绝望。
“师弟!”墨蹲在他面前,拉起白的手,半晌却说了一句,“抱歉。”
“我,做不到。”
有那么一刻,他确实想要满足白,让这个少年进入下个轮回,过着平淡生活。
可是不行。
白不会死,也不能死。
即使他死了,体内的一魂一魄,已经分别注入神性和人性。即使□□涅灭,也无法进入轮回。
听到这番话,白原本完好的左眼,也淌下一行鲜红的泪,整个眼睛变得更加通红。
“我连求死都不能吗?”他绝望地栽倒,单目无神,“师兄,你把我的眼睛拿走吧。”
“我睁着眼,就会看到很多不该看的东西。”
“我已经累了。”
墨守了他两天,然后挖走了白的眼睛。
那只眼睛染上魔性,让墨拥有与殷罔和仙道抗衡的能力。
后来三方混战爆发,不仅仙魔两道死伤惨重,连人间也受到影响,宛如炼狱般。
白作为同时继承仙魔力量、能够阻止这场劫难的唯一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次混战异常持久,打到最后,只剩下迟非寻、墨、殷罔还有一战之力,其他人早就已经丧失斗志。连世间充沛的灵气,也被他们三个消耗得所剩无几。
充满杀戮的罪孽之地,他们三个终于决定要做个了断。
正当他们凝聚所有力量,决定拼个不死不休之际,突然有个阔别已久的人出现,生生挡在中间,□□一瞬间化为虚无。
三个人同时停手,看向阔别已久的白。
——他似乎如愿死了。
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体内正常的魂魄,在死亡瞬间离去,只剩下一魂一魄,支撑着残存的意识。
大家惊讶的发现,多年不见,白竟然已经彻底驯服自己的魔性和神性,达到其他修道者终此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一念成仙,一念堕魔,只要他愿意,大可以拥有统治这世间的能力。
“白?”
“我继承了上一场纷争的罪孽,终此一生浑浑噩噩。明明活着,却又不算人。”
“这一场纷争虽然我没有参与,但终究因我而起。”
“是时候彻底了结吧。”
“我既不想成仙,也不想入魔。我要让这两道,彻底毁灭,从此不复存在。”
“从此往后,人就只能是人。”
“那么我也……”白用仅剩的意识,将自己属于人类的魂魄剥离。
“去轮回吧。”他温柔地说。
“下一世,愿你平安喜乐。”
这一生,他遇到过很多人,大部分亏欠过他。
白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些对他好的人。
别人对他一分好,白总会捧出真心,赤诚相待。
最后总是一次次被辜负真心。
直到知晓自己身份之后,白才知道,自己真正亏欠的人。
是那个还未出生,就被夺走一魂一魄,夺走美满家庭,夺走一世无忧的孩子。
可怜他,就算进入轮回,也不能完整。
因为拥有神魔两道的体质,已经不能像真正的人那样,转世轮回了。
有什么关系。
“既然我欠了你。”
“那么,以后的生生世世。”
“我来为你铺轮回道。”
魂魄尽数离体后,白用自己最后的气力,画下血阵,将整片天地变成一片混沌。
阵中央燃起十根长明烛,其中有两根红烛格外突出,代表他即使剥离也无法彻底同化的魂魄。
白的人类魂魄被召唤至此,然后送到人间。
还剩下染了神性和魔性的一魂一魄,依旧附着无法消逝的强大力量。
“你随他去吧。”白开口道,“要让他
完整,做个普通人,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最后……”
素凉薄从漫长的梦境中清醒,听恶煞讲述白死去之后的事。
恶煞开口,淡淡说道,“他给我取了名字。”
“哦?”素凉薄饶有兴致地问,“原来亲爱的有名字?叫什么呀?”
“却尘澜。”
“了却尘澜,无牵无挂,是个好名字。”素凉薄大概能想象,前世的他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什么。
却尘澜告诉他,“所以我留在世上,只是为了让你完整。”
只要素凉薄魂魄复原,就能够像普通人那样,进入轮回。
“可是我不想哎。”素凉薄轻描淡写地问,“亲爱的~你只听他的话,一点都不在意我。”
“……”恶煞逐渐恢复思维和意识,但是没办法跟上素凉薄的节奏。
认真来说,他是素凉薄的魂魄,他们是同一个人。
白是素凉薄的前世,勉强也算同一个人。
为什么素凉薄在自己面前吃自己的醋,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我更想得到亲爱的,感应你的一切,与你分享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我想带你去最北边,看冰雪覆盖的河川。去最东边,看一片苍茫的沙漠,去最西边,看生生不息的雨林,去最南边,看永不落下的太阳。”
“我的真心都留在前世了,这辈子没有办法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交付。”
“如果你也不能回应我,那么,未来漫长的光阴。”
“我应该与谁分享呢?”
“…………”恶煞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在祂听不懂素凉薄话语深意时,已经因为他的话而动摇,被他骗进身体中。
更何况现在?
面对眼前这个人类,祂好像永远没有胜算。
只是——
“我的时间不多了。”恶煞近乎叹息地说,“你应该看到,红烛快燃尽了。”
当初举行活祭时,素凉薄就注意到,那个地方的红烛快要见底了。
“看到了,所以呢?”
“白再怎么厉害,留下的意识终究有限。自那以后过了五千年,世间灵气枯竭,他已经撑不了多久。”恶煞告诉素凉薄,“你魂魄不完整,没有办□□回。”
如果白铺下的轮回道失效,素凉薄的未来,只剩下这一世。
就算他一世健康无忧,以人类身体的极限来算,也只剩下八十年。
八十年,弹指一挥间。
这样的他,死后不会有来生,不会有轮回。残缺的魂魄会逐渐削弱,最终变成一缕气息。
就像煞气那样,稍有不慎就会消散。
素凉薄听完,唇角上扬,笑得很漂亮,“还有这种好事?”
“……?”
“亲爱的,我已经活了五千年了。虽然死了很多次,但是有些记忆还保留着。”素凉薄眼睫低垂,“我感觉自己活得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没有意义。如果可以选择,我……”
恶煞猜到他要说什么。
如果可以选择,素凉薄早就不愿意反反复复的轮回了。
素凉薄抬眼,笑盈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是你的魂魄,当然跟你一起去。”
“哦,那就没关系了。”素凉薄朝祂伸出手,“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告诉你。”
那时候,他明明还不知道一切。但是相遇的瞬间,素凉薄就已经预感到——
“我们之间不会有更差的结局了,亲爱的。”
恶煞看向他,任由素凉薄捧起自己的脸,在唇角印下一吻。
“永生或者永死,对我来说都是HE。更何况……”
“人类的一辈子啊,其实还挺漫长的。”
“我们还可以看无数个日出,所以,陪陪我吧,嗯?”
恶煞握住他的手,在素凉薄掌心郑重印下一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