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肚汤里的猪肚最是鲜美,萝卜也软烂,浸着汤汁舌头一抿就化。
陆云川一碗汤下肚,岑宁接过碗,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猪肚。
看着碗里的猪肚,陆云川突然就想起还没分家的时候。
那时候陆云瑞年纪还小,又日日念书,王凤玉心疼儿子,经常换着花样的给他做吃食补身子。
一次吴家杀猪,王凤玉去买了排骨回来炖汤喝。
到了吃饭的时候,家里六口人坐上桌,排骨汤也端上桌。
一锅排骨汤,王凤玉给陆德兴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都是汤多排骨少。
兰姐儿那时候几岁大,王凤玉没给夹排骨,给兰姐儿盛了一碗汤泡馒头吃。
剩下的排骨王凤玉端到陆云瑞面前:“好儿子,今儿这排骨娘炖了好久,香得很,你多吃几块,对身子可好了。”
排骨炖得软烂,陆云瑞吃肉吃得直砸吧嘴,嘬骨头吸得满嘴都是油。
陆云川和陆云朗那时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天天干重活,瞧着陆云瑞碗里的排骨只觉得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嘴里的杂粮馒头嚼起来仿佛都是排骨的味。
半大小子哪有不馋荤腥的,一年到头喝稀粥啃杂粮馒头,陆云川瞧着陆云瑞吃肉瞧得眼睛发直。
陆云瑞抬眼见了,把碗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是我的肉,你不准看!”
又嫌恶地上下扫了扫陆云川:“你身上又脏又臭的,离我远点!别把我衣裳碰脏了。”
那时地里活重,入了秋天也凉,两个人每次从地里回来全身都是土,王凤玉又吝啬着柴火,他们多用瓢热水擦洗都要骂骂咧咧。
陆云朗听不下去,道:“你怎么和二哥说话呢?”
“他不是我二哥,你们没娘,我有娘!你们两个都脏死了,臭死了!离我远点——”陆云瑞摇头跺脚地哭闹。
“你再乱说话!”陆云朗把筷子放下,黑着脸斥道。
这下陆云瑞排骨也不吃了,哭得更厉害了。
“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王凤玉一摔筷子,“还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见不得你弟弟吃肉是不是?他多大你们多大,他是要念书将来考秀才的,你们呢?”
陆云朗忍着怒意开口:“家里的活不都是我们干的吗,银钱也是我们去镇上做工挣的。而且你听听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你弟弟这么小的年纪说错几句话怎么了?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为着家里干点活就要蹬鼻子上脸了。你们去村子里看看,哪家的半大小子不帮着家里干活的?
难道我伺候你们全家吃喝还不够,还要我下地下干活吗?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老陆家的?自己命苦跟了个带着两个拖油瓶的,现在连自己儿子说错一句话都要被欺负!”
“咳,吃饭呢,吵吵什么?”一旁的陆德兴终于肯开口,倒不是因为心疼两个儿子,而是因为王凤玉提到干活的事他面上挂不住,而且瞧着王凤玉越说越离谱了。
村里的确每家半大小子都要帮着家里下地干活,但地里所有的活全指着家里小子干的,陆家还是头一家。
“你说你,这会儿在院子里嚷嚷,待会儿被邻里听见了拿去嚼舌根,你又得生气,何必呢?”陆德兴边宽慰王凤玉边给陆云朗和陆云川一人夹了一块排骨,“不就是想吃肉吗,快吃吧,别在这闹你们弟弟不高兴。”
动作和语气不像是安慰儿子,混像是应付讨吃的狗。
碗里的排骨一股子肉香味,瞧着就鲜嫩多汁,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油,陆云川死死盯着碗里的一块排骨,桌下的手攥得死紧。
“吃啊……哎?!你这死小子做什么呢!”
两块排骨扔出去,院门外的野狗叼起来甩着尾巴就跑了。
陆云川把自己和陆云朗的碗放回桌上,年纪不大,语气沉得吓人:“该给狗吃的东西就拿去给狗吃。”
说着也不理会王凤玉和陆德兴的跳脚辱骂,拉着陆云朗就走了。
两人空着一半肚子去山上摘野果子,没熟透的果子吃多了胃里发酸,但比饿肚子强。
兄弟俩都不是话多的人,填了一肚子野果,闷头坐在山上不说话了。
陆云朗扯了野草来编蚂蚱,他比陆云川大上两岁,和陆云川对娘完全没印象不一样,他还记得小时候卫竹茗教他编草蚂蚱编花环,也记得卫竹茗给他炖肉煲汤。
这样一想,二弟比他更可怜几分。
陆云朗心里不太舒服,瞧着陆云川坐在地上低着头的样子心疼,喉结滚动几番,他拍拍陆云川尚薄弱的肩背,哑着声音道:“走,大哥带你去弄肉吃。”
两个人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能上哪弄肉吃?但陆云川一句话没说还是跟着陆云朗走了。
跟着走到吴家院门口,陆云川拉住陆云朗:“我不吃了,别朝人家伸手要。”
他是馋肉,但陆德兴喂狗似的扔过来的肉他不吃,陆云朗为了他朝别人伸手要的肉他更不会吃。
“不是要,吴家今天又要杀猪又要卖肉,地里的活指定要耽误一天,我们去给他们家做一天活,和他们换些猪下水。”
反正地里的活他俩做惯了,累一些也没什么。
秋天的庄稼离不了人,陆家弟兄俩的为人村里都清楚,说给你干一天活,肯定就会给你干好,不会耍滑头,比起请别的成年汉子来干更让人放心。
何况他们还不要钱,只开口说想换些猪下水。
吴家一口答应下来,等弟兄俩走了,吴婶摇着头对吴老爹道:“今儿王凤玉还来家里割了两斤排骨说要回去煲汤呢,真是作孽。”
一天干了两家的活,等天暗,陆云朗和陆云川筋疲力尽走去吴家院子里。
吴婶自己有儿子,瞧着他们俩比自己儿子都高,但两个人加起来怕都没自己一个儿子重,有些心疼,给拿了个猪肚又拿了副猪大肠,说:“我帮你们炒了,你们就在我家院里吃吧。”
她怕就是些下水被王凤玉瞧见了,那婆娘都要昧了去。
要了人家的下水,哪还能再费人家的柴火和油,弟兄俩没应,拿着猪下水道过谢走了。
不敢回家被家里瞧见,两个人跑去河边就着河水把猪肚和大肠搓了,肚子响了一下午,也来不及管洗没洗干净,直接在后山上生了火就开始烤。
没有油也没香料,下水进嘴一股子腥味,但饿肚子的时候哪还管得了有味没味,两个人凑在后山狼吞虎咽着吃完了。
不知道多久没这样正经吃过一回荤腥,陆云朗看着陆云川闷头使劲嚼的样子湿着眼睛说:“再忍忍,等成了亲就好了,等成了亲我们就去找村长,一间屋子分着过,那样也不算正经分家,也能不再受他们的气。”
那时的陆云川嘴里嚼着烤焦了的大肠,望着他哥发红的眼睛,第一次对以后的日子生出些期盼。
是啊,也许等成了亲就好了,自己疼媳妇,出去干活多赚钱回来给她用,好东西也都仅着她,不让她过苦日子,也不让陆德兴王凤玉像欺辱自己这样欺辱她。
这样,兴许他以后的媳妇也愿意心疼心疼他。
“愣着干什么?汤都要凉了。”
被岑宁的话唤回神,陆云川端着碗眨了眨眼,看着岑宁说:“这猪肚味道好,你洗得干净。”
岑宁笑着说:“我洗了好多遍呢,还拿盐搓过,毕竟是内脏,臭得很,不弄干净了怎么吃。”
陆云川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老天爷还是待他不薄,他能娶到岑宁,以前那么多的苦就都没白吃。
这时候天黑得早,吃过晚饭,陆云川把今日砍的柴捆好放进粮仓,岑宁洗好碗筷把明早做饼的面提前和好。
干完这些活,两个人拿热水简单擦洗过就进了里屋。
屋里还没开始烧炕,脱了棉衣钻进被子里,被窝还是凉的。
好在刚才拿热水烫了脚,倒也不是那么冷。
陆云川正要去吹油灯,岑宁“呀”一声,从被窝里爬起来去够炕尾箱子上的东西。
“差点忘了,你快穿着试试合不合身。”岑宁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到陆云川面前,一双眸子亮亮的。
陆云川看着面前崭新的棉衣棉裤一怔:“你、你给我做的棉衣?你没给自己做吗?”
他这段时日早出晚归的,人又疲累,压根儿没注意到岑宁是在给他缝棉衣。
“怎么不给自己做一身?我有衣裳穿。”
岑宁作势瞪他,拿了棉衣往他身上比:“还说你有衣裳,那两件棉衣都旧成什么样了,早该不暖和了,你快试试这一身,特别暖和。”
“我不怕冷。”陆云川有些急了,他一看就知道这棉衣里头填了不少棉花,握住岑宁要给他套棉衣的手说,“宁儿,我真不怕冷。”
岑宁听了这话,扬起的嘴角抿起来,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些:“大冬天的穿着破棉衣还不怕冷,你是铁人不成?”
换作往日也就算了,但今晚陆云川想起往事,正是钻牛角尖的时候,想着岑宁还穿着旧棉衣,自己反倒要穿新的,实在是不应该,哪能自己日子好了,就这样对夫郎呢。
也没注意到岑宁阴下来的脸色,陆云川嘴里还在说:“我穿那棉衣穿习惯了,真的,宁儿,你把这衣裳改小了自己穿吧……”
岑宁听了这话,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成亲快半年,他第一次同陆云川冷脸,脸绷得紧紧的:“我叫你少出去干些活多歇一歇,你不听我的,我叫你上山砍柴中午回家吃口热乎饭,别天天待在山上吃饼子,你也不听我的,现在就连我给你缝身新棉衣,你说自己穿惯了旧的,叫我改了自己穿……”
陆云川这样让他有点委屈:“那你成亲干什么?家里面白白多一张吃饭的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