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世元虽一直在听儿子讲话,这边什么事儿余光也望得见一点,他以为手边的人会随傅家那小子去,结果却是没认出来?
察觉到这点不寻常,钱世元拍一拍胳膊上扶着的手,商昀秀被他这一拍,吓得心漏了一拍,转头过来询问。
钱世元用下巴指了指上去的两人,“人都走了你还没反应?这两天闷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那天没去找傅荣卿?”
徐敏清回想起那天的场景,接话道:“看来是没去,昀秀那天回来得早,我还纳闷呢。”
商昀秀没否认也没承认,不自然地扶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徐敏清当他是害羞,善解人意岔开话,吩咐人拿上贺礼准备进去。
这个节骨眼不方便问,等进去钱老爷子有意观察商昀秀的反应,多留点神就察觉到了问题,自家这个干孙儿分明有意躲着傅家那小子。
“你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钱世元试着用年轻人的思考方式来分析这抹别扭,“莫不是傅荣卿心里有了别人,不认你了?”
“没有。”商昀秀细嚼慢咽面前的甜点,想将这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
奈何钱老爷好奇啊,起身想直接去问傅荣卿,哪想被商昀秀眼疾手快拦着了。
“徐阿姨说,等着一会儿要过去祝寿。”商昀秀收了手,“钱爷爷,没事儿,不用担心,有些事儿就该顺其自然地过去。”他规整了桌上的东西,站起来理顺长衫:“您先坐会儿,我去趟卫生间。”
这边,傅荣卿一直盯着这一处,可以说从肆林公馆钱家进来,他的视线就没从这个所谓钱小少爷钱梁泽身上移开过。
岂止像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人起身出去,傅荣卿也站起来跟出去。
宋灵聿不好拦,这回他也没话说,太像了...
卫生间在进门左手边的走廊里面,专门公用的,特意分了男女。商昀秀没进去,只在入口的洗手台低头洗手,心思不在这一处,伸手过去,水直接淋在了手袖上,手腕一凉他才反应过来,手袖已经湿了一截。
商昀秀伸手摸了摸,五指收紧一拧,几滴水漏落进水槽。布料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不好受,他扯了两张纸垫着隔一隔,发现没用就又把纸抽出来,直接掖起了袖口。
每个动作都慢而仔细,看似认真,实则在愣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跟傅荣卿再待在同一屋檐下,任何时候都不行了,他会忍不住释放所有乱七八糟,不该有却越来越汹涌的情绪。
可傅荣卿抱着孩子,貌美妻子上前含笑的模样每一帧都历历在目。
商昀秀觉得心中酸涩,也觉得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当下做了个决定,回宴会和徐阿姨说一声就自己先回肆林公馆。主意一定,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放松许多,这方法像极了不愿面对事实的缩头乌龟。
商昀秀将擦袖子的纸揉团丢进垃圾桶,扭头就撞见靠在门口,不知看他多久的傅荣卿。
商昀秀慌乱一刻,好在他惯会装傻,漠然望着眼前的人,特意往旁挪一步,让开洗手台的位子给他,礼貌点头就要出去。
傅荣卿迈开腿,整个人堵在了门口,他不说话,满面复杂地盯着商昀秀的脸。
这张脸可以说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除了瘦一些,一样的漂亮,一样的令他魂牵梦萦。
傅荣卿已经好久没见过这张脸了,恍惚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抬手想抚商昀秀的脸。
“秀秀?”
商昀秀退一步,将脸偏开,那表情明显是不认识眼前的人。
傅荣卿的手顿在半空,“你,你不认识我了?”
“应该认识吗?”商昀秀摇头,礼貌伸出右手,“肆林公馆钱梁泽,”他抬眼,含笑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傅荣卿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有种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的失望。
难不成又是因为思念过度认错了人?傅荣卿揉揉眼睛仔细辨认,无论怎么揉,面前的都是商昀秀无疑…
再怎么相似的两人,也不能生得一模一样。可一想到这,傅荣卿自己就忍不住要退缩。商昀秀的死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事实,虽藏着一抹侥幸的期许,可两年啊,秀秀怎么舍得两年一点音讯都不给他...
“你不是商昀秀?”傅荣卿这话更像是在问自己,望着这张和商昀秀一模一样的脸,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抬手扶着他的肩:“你是,是商昀秀,对不对?”
“这位先生你可能认错人了。”商昀秀淡定自若再介绍自己一遍,介绍完拂下他的手。
“认错人了?”傅荣卿彻底乱了。
商昀秀语气陌生,得像在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在搭话,他好像只是长着一张商昀秀的脸,神态和说话的语气跟真的商昀秀有一点区别的。但这些区别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头发长了,语气变了,戴着眼镜又怎么样?
“别骗我了商昀秀,我知道你是。”他张开手臂,就这么拥着他,将人抱紧,轻轻用脸摩挲他的颈侧,“秀秀,别这样,别对我这样...”
“不是,”商昀秀推了一把也没能将人推开一点,“傅荣卿,我说我不是...”
“不可能!”傅荣卿伸手要解开他的衣裳,秀秀胸口有枪伤,再怎么治愈总有痕迹留下。
他疯了一般想求证,求证一个梦里出现千百次的人真的死而复生,他会喜极而泣,然后用最轻松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你没死。
“傅荣卿…不…”商昀秀误会他的动作了,他以为傅荣卿扒他衣服是打算当场要了他。
他没见过傅荣卿这么疯的模样,吓得屏住了呼吸,又因拒绝得太急,喉咙泛痒咳嗽不断,脸颊涨红了,明显喘不赢气儿。
宋灵聿怕出事儿,一直跟着,听到动静也急了,见钱家这个小少爷喘不过气,慌忙之下将傅荣卿拉开,“荣卿,你先松开人!”
傅荣卿听不进去,更不可能松手,他一心只想解开扣子,好好看看到底有没有疤痕,到底是不是他的秀秀。
宋灵聿:“松开,荣卿,要出人命了!”
这几个字有效果,傅荣卿一顿,大梦初醒一般松了手。商昀秀贴着墙滑到地上蹲着,依旧捂着胸口咳嗽不断,脸红得滴血。
钱世元没等到商昀秀回来,自己腿脚不好,就让徐敏过来找人,见此情形她也急,扶着商昀秀的背,拍了拍:“药呢,药放哪里了?”
商昀秀扶着她的手,“爷爷包里。”
徐敏清捂着他的唇,止住了急促地呼吸将人带走,傅荣卿不许,追出去几步,宋灵聿见他状态不对,一把拽住胳膊,“荣卿,你冷静点,他都被你吓发病了。”
“他说他不是商昀秀,他怎么不是……”傅荣卿心底升起一抹难挨的心酸,绞着他的心脏,胸腔一整块都疼得呼吸困难。
现在的痛楚完全不亚于当时他承认商昀秀离世……
“好,别急,我们再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是的话他不认你,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事出总有因,你先别急。”宋灵聿想先将人稳住,琢磨着这儿到底还能不能待。
他找了个由头,和傅荣城说一声带着人先走,出来的时间比预想的早,秦岩珺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外边这么冷,宋灵聿多看了他两眼,“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宋灵聿伸手背贴着他的脸,冰凉一片,“荣卿开了车,你不来我也能回去。”
傅荣卿心情不佳,扭头去开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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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昀秀吃了药,坐了十来分钟缓解不少,咳嗽完胸口一片闷闷的痛,涨红褪下脸上只有一片苍白了。
钱世元不清楚来龙去脉,忧心问:“好端端的怎么回事啊?”
徐敏清来得晚,她也不清楚,“我去就见傅荣卿和那位宋先生都在,情况又急,没来得及细问,直接把人带过来吃药了。”
“傅荣卿?”
钱世元揣了一早上的疑惑,在现场没问,回去的车上也没问,到家后,商昀秀饭后服药准备睡下了,他才敲门进来,“你就和我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在医院治疗那段时间,商昀秀几乎日日念叨傅家那小子,回来当天更是,迫不及待就找了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督军府一路回来,商昀秀藏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失魂落魄得像丢了魂似的。
“别想用一句‘没事’糊弄我,骗不住我的,”钱世元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边上,“到底是不是他移情别恋,你去找他那天,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了?”
商昀秀沉默好久,感情上的事儿按理说不该钱老爷子操心,可除了他,商昀秀也找不到别人说。
“这是他的选择,并且我觉得这个选择很好,对他,对整个傅家来说都是一个聪明的决定。”商昀秀斟酌半刻,“钱爷爷,傅荣卿没做错什么, 我和他算是结束了,你别去问他,也别再提商昀秀这个名字。”
“这就结束了?他选择了什么?”钱世元问,“你不说,我现在就去问他。”
“别…”
商昀秀一时觉得没什么好藏着掖着,就把那天在街上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他,丝毫没有添油加醋,陈述完还夸孩子可爱。
钱世元先是皱眉,再是琢磨他的话里的真假,不大会儿狐疑道:“你是说,那小子结婚,还有了个一岁多的孩子?”
“嗯。”
钱世元再问,“是不是看见报纸上也这么说?”
“嗯。”
“那报纸上只说傅家少爷结婚生子,可你难道不知道,傅家有两位少爷吗?”钱世元还当是什么事儿,搞明白后反而笑得合不拢嘴,“昀秀啊,这回是你的不对,傅荣卿哪能娶妻生子,就是家里的门槛踏破了,他那心啊,也只有你一个。”
“娶妻生子的是...他哥,傅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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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刚落地梨园,傅荣卿猛然想起一个小细节,所谓的钱梁泽叫了他的名字,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情况下竟然叫了名字!
“还装不认识!”傅荣卿起身大步往外迈,宋灵聿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就没了影。
到肆林公馆门前,傅荣卿二话不说直接进去了,门口佣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傅荣卿急匆匆的步子刚踏上楼,准备下楼来的钱世元猛撞见人心里咯噔,看清楚后只道赶巧了,推着傅荣卿的胳膊往下走,“好久没一起喝酒了,走,芙蓉楼,我请。”
“嘶...”傅荣卿有正事在身,哪里肯真和他喝什么酒,在下楼梯直接挣脱太危险,等彻底下来,傅荣卿拂下老爷子的手,“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儿。”
“找我小孙子?”
“你小孙子?”傅荣卿哼了一声,“他真是你小孙子?”
“是商昀秀,也确实是我小孙子。”
“商昀秀…”傅荣卿亲耳听到了,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又惊喜又难过,“他不认我,商昀秀不认我了!”
“这事儿有点复杂,咱们短话长说,”钱世元知道他没耐心,又补了一句,“我保证,你会乐意听一听。”
两人一前一后进芙蓉楼,还是原来那间房,但这次两人都没醉。钱世元坐下后不急着说话,慢悠悠等茶上来,傅荣卿急得很,倒了一杯亲自送到他嘴边,“您就快开金口吧,我只要你一句话,他是不是商昀秀!”
“是,如假包换。”
“行。”傅荣卿毫不拖泥带水,起身就要再回去。
只要对方确实是商昀秀,那他这两年满怀希冀的思念就不算白费。
“你先等等,”钱世元道:“你知道他回来为什么不认你吗?”
傅二爷顿住脚步,老老实实退回来坐下,“您老请说。”
钱世元倒是没再卖关子,将怎么救人,怎么治病等等轻松一口带过,着重说了结婚生子的误会,“他看到了,在那裁缝铺里,你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管你叫爹。昀秀都准备下车见你了,结果冒出个孩子管你叫爹,你让他怎么办,可不是只有胡思乱想,躲着的份?”
傅荣卿的眉头越听越紧,什么爹不爹的都先往旁稍一稍,“您是说…他回来就往三景园来了,却以为我娶妻生子,又回去了?”
“可不是?昀秀心思细,就这件事上你就知道他胆子多小,多谨小慎微。我后来就这事儿仔细想了想,即便你们之间的误会解开了,中间可还悬着两年呢。他啊,心理有伤,有段日子熬不住还做傻事儿,医生说是抑郁了,什么事儿都可劲儿怪自己,可怜啊。”钱世元一边叹气一边摸烟,他递一支给傅荣卿,忽然反应过来火机的事儿,“火机在他那儿,别老管我要,我没有。”
“心上还悬着两年...”
钱世元:“你只要记着,他身上的病是好了,可心上的病还没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么聪明,就不用我多说了。”
是了。
傅荣卿又怎么会不知道商昀秀的脾性,两年夹在中间,即便他自己不乱想,商昀秀敏感起来只会把错往肚子里藏。
傅荣卿又哪里舍得怪他呢,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但他不怪,商昀秀难免触景感伤,心生自责……
“你不能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些,钱老,您说吧,你是怎么打算的?”傅荣卿问。
“小年轻的事我怎么插手?不过,能给你提点提点,”钱老爷子吐了一口烟雾,笑道:“别理他就是了,他啊,也该主动多往你这儿走几步了。”
第二日,商昀秀一早起来穿戴整齐,又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买了赔礼道歉的玩意儿亲自送到三景园拜访傅家二爷。
怎料,佣人说:“二爷特意说了,不见您。”
商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