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听到这句话, 先是两眼放空,接着终于反应过来,又开始嗷嗷大哭:“……可恶, 可恶。”
刺激到他, 易鹤野反而得意起来,高高兴兴抱着小羊钻进被子里——他发现在简云闲的磨炼下,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 这种话说出来都能完全不脸红了。
但他这样转身缩进被窝的动作,落在夏天眼里就是生气的表现,于是,这神经敏感的孩子赶紧哆哆嗦嗦跪到床边给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想抢你的小羊, 我就是想让你多听我说几句话……”
夏天刚刚受了巨大的刺激,一闭上眼, 满脑子就开始重映那恐怖片一样的画面,现在明显是想靠说话聊天转移注意力, 保证自己的精神不要彻底崩溃。
平日里共情能力低下的易鹤野, 此刻却完全能理解他的状态——自己当初刚断了胳膊的时候也是这样,情绪崩溃得无法入眠,无时无刻不迫切地想找人倾诉些什么,却无奈自己身边没有半点依靠。
于是他转过身来,叹了口气,主动找了个话题:“……你平时也是这么爱哭吗?”
夏天一听这话, 眼泪再次哗哗往下流:“我……我妈说我眼睛里藏了水龙头……”
易鹤野拿他完全没办法, 毕竟自己是个被人按着砍了手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沙漠生物, 他不太能理解这些水龙头曾经的家伙, 更不会说安慰的话。
——尽管他知道, 夏天此时此刻真的非常痛苦。
想来想去,易鹤野耷拉着困倦的眼睛迷糊道:“那你说吧,我听着呢……”
夏天又感动得嗷嗷大哭,他开始走马灯似的窸窸窣窣倾倒起他的回忆——他详细地描述着自己吃喝嫖赌样样沾的老爹多么不是个东西,又开始声泪俱下地讲述着自己的老妈三次离婚失败的经历,说着说着又开始讲起暗恋的姑娘险些和自己在一起,最后又因为他的原因不得不悄悄放弃……
易鹤野本来打算当成催眠白噪音听的,没想到这孩子说起故事来抑扬顿挫的,直接给他整精神了——或许这小子有讲相声的天赋,易鹤野抱着小羊想。
“看到你的小羊,我真的好难过。”夏天可怜兮兮道,“以前我喜欢的女孩子也送给我了一只玩偶,我每天睡觉都抱着它,后来被我爸爸发酒疯扯烂了。”
夏天说到这里,整个悲从中来,痛苦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怼在墙角,然后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羡慕,小声碎碎念:“呜呜……我没有抢你小羊的意思,但是你对象眼光真好,你的小羊真好看……”
易鹤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小羊——
把小羊给他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是不给这孩子怀里塞点什么,大概今晚他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于是他翻身,径直来到夏天的床前,在孩子疑惑的目光中,直接抽走了夏天放在枕头边的那条干净的毛巾。
夏天不知道他要使什么法术,顶着个鱼泡眼委屈巴巴凑过去,就看这人一真一假两只手灵活地互相翻动着,将毛巾两边对称卷起,接着翻身对折,一番操作之后,又用两个皮筋捆住了毛巾卷的两角,捏出了两个圆圆的耳朵。
易鹤野刚一做完,夏天就欣喜地喊道:“小熊!”
这是一个用毛巾叠成的小熊,虽然做工比较粗糙,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生动的形象来。
“好好看!”夏天眼泪汪汪道。
易鹤野警惕道:“没有我的小羊好看。”
夏天立刻点点头:“没有你的小羊好看。”
易鹤野满意了,把那小熊往他怀里一塞:“睡觉吧。”
夏天立刻嗷嗷搂着那小熊,一边抹眼泪一边幸福地闭上了眼。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易鹤野刚一闭上眼,就听见夏天嘀咕着说:“呜呜,初恋的感觉……”
易鹤野惊悚地睁开眼:“你别瞎说啊。”
夏天又哆哆嗦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这个小熊让我想起了我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初恋……我我我没有要加入你们的意思。”
易鹤野这才安稳地闭上眼,翻过身去。
结果夏天又开口了:“谢谢你……哥……”
说完又觉得不对,便小声改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你比我小,但我总是想喊你哥……”
易鹤野疲惫而无奈地睁开眼:“那你就喊吧。”
“好的哥。”夏天小声快速答道,“谢谢哥。”
“……”易鹤野咬牙切齿,“你要是再不睡觉,小熊我就没收了。”
这招终于起了效果,夏天乖乖闭上了嘴。
房间终于恢复了安静,易鹤野抱着那只“对象”送给他的小羊,安安稳稳走进了梦里。
踏实又平静的一晚。
闹钟响的时候,易鹤野刚刚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神清气爽地起身,却发现整个房间里依旧只有他和夏天两个人。
——其他的几名室友一整晚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易鹤野带着疑惑洗漱,很快,跟屁虫夏天也肿着双眼睛跟了过来。
他怀里还揣着易鹤野送他的小熊,这激起了易鹤野的攀比心,他也转身,把自己的小羊抱着带走了。
这里除了没收全面练习生们的通讯工具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多特别严苛的规矩——因为他们是不用枷锁,也会把自己困在圈笼中的羊羔,没有人担心他们会逃跑。
他们现在要去上早课,就是课程表上所谓的冥想训练,上课的内容在隔壁教学楼专门的教室里。
易鹤野步履如风地穿梭在走廊中,夏天就抱着那只熊神情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从宿舍楼走到教学楼,他们必须要路过昨天“入门测试”的那条长廊。
此时正值清晨,社会上大多数通勤人员都还没有起床,却也有刚刚完成“测试”的新人从门内被人接出来,就像是一群群刚刚通过检疫的肉羊,被盖上了质量合格的印记后,就开始排着队,沉默地走向屠宰场。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黑夜,此时他们迎接了白昼,却似乎永远也无法进入白昼了。
夏天也刚刚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来,再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全身都开始紧绷着。
易鹤野知道,像夏天这样会哭的其实都算还好,真正容易出问题的,是出来之后像个死人一样麻木得没有反应的那些。
他抬头,看着走廊尽头那个面无表情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跟着星探走出屋子,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边走廊的围栏。
易鹤野在看到他这个眼神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想都没想,立刻朝青年跑过去,但无奈距离太远,青年提前一步跨到了长廊的围栏上。
这是十几层的高楼,易鹤野伸出手,刚想拉住他,下一秒,青年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去。
易鹤野怀疑自己碰到了他的衣角,但这并没有人意义,在周围的一片惊呼中,青年就像一道风一样在他们的面前消失。
足足三秒。
从下坠到落地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三秒,一直等易鹤野的大脑做出的反应,意识到自己摸了空,那身躯碎裂的轰响才传入他的耳膜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可偏偏这时间差还给易鹤野充分的余地做出反应。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浑身像浇了水一样冰凉。
自己不是没有见证过死亡,但是生命在触手可及之间消逝的感觉,还是让他非常地不好受。
他下意识想回头去看楼下,却被匆匆赶来的夏天拉走了。
“别看了,哥……”少年的声音也在发颤,眼看着眼泪又要哗哗往下流,却坚定地把易鹤野从围栏边拉开,“不要了,会做噩梦的……”
那rou身炸裂的脆响还在易鹤野的脑海中嗡鸣,他忍着想要作呕的欲望,回头跟着夏天一起走了。
看到他的指尖还在颤抖,夏天抹着眼泪安慰道:“你别难过,哥……这都是命啊……命中注定,他在这一天就要死了……”
易鹤野叹了口气,却也只能接受了夏天这样迷信的说法。
两个人一起沉默着走进了教学楼,找到了冥想专用的教室。
这间教室是个面积很大的厅堂,里面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张铺在地上的坐垫。
此时此刻,教室里已经差不多挤满了人,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空着的位置。
易鹤野席地坐下之后,开始打量四周的同学们,他们状态各异,有像夏天这样刚来还沉浸在悲戚和痛苦中的,也有待久了麻木的。
易鹤野右手边还有一个状态极佳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就像是课堂上会积极主动回答问题的优秀大学生,整个人的眼神和气质中都透露着对知识的渴望。
此时,他正在跟他前面的人聊天,从他聊天的内容来看,他对自己未来出的好的日子极其向往很乐观。
“在所有人都犹豫的时候咬牙坚持,我就一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赢家。”年轻人说。
这番话,直接换来了摆烂大师夏天的一个巨大白眼,和一句发自心底的情感真挚的“傻逼”,易鹤野没吱声,只看着讲台上走过来的讲师。
讲师是个样貌平平的普通男人,放在一众帅哥里,几乎是直接隐形的程度,但却不妨碍他一站上讲台,就把台下百来名帅哥治得服服帖帖、鸦雀无声。
易鹤野抬头悄悄打量了他半天,实在挖掘不出什么名堂来。
因为是练习课,课堂没有过多的讲解部分。简单介绍了一下“冥想”的基本要领之后,就开始引导着所有人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讲师平静无起伏的声音响起:“现在请大家从冥想垫里取出脑机插头,并进行自我连接。”
在讲师的指引下,易鹤野发现自己的冥想垫的侧方,连接着一根脑机插头,相当于一台便携式的小电脑。
易鹤野警觉起来——他对于任何需要脑机连接的事情都有着十足的警惕心,更何况是在这种地方。
似乎是看见有人在犹豫,讲师介绍道:“接下来我们会配合一些音乐和脑内视频,进行沉浸式冥想。”
意思是这电脑是用来播放歌曲和视频的。
老学员们已经娴熟地完成了连接,新学员里胆子小的那一批也开始跟风将插头插好。
易鹤野将自己藏在人群里,他死死捏着插头,却不愿往耳后试探半分。
脑机接口对于人类和AI来说,是非常私密的地方,而且直觉告诉他,照做的结果将会非常危险。
但是此时,讲师的目光已经扫视到了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了。
想要任务继续开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易鹤野深吸一口气,撩起耳侧的头发,将插头探了进去。
大概是手法逐渐熟练,易鹤野这一次只是感觉到了耳根轻微的不适,没有疼到难以忍受了。
他是全班最后一个接好插头的,他的动作刚一完成,讲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
易鹤野不安地闭上了眼,世界一片黑暗。
“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讲师说,“吸气、呼气……”
易鹤野非常敷衍地呼吸了两口。
他完全不想跟着导师的节奏走,他很怕被对方带到一个被动的环境中去。
“你脑海中的眼睛慢慢睁开。”导师说,“你来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
“你面前的是一只蝴蝶,还有一朵花,你的耳边萦绕着动听的鸟鸣……”
说到这里的时候,易鹤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悄悄睁开眼,发现四周的人表情都变得十分缓和,一旁的夏天还忍不住伸手做了个捉蝴蝶的动作。
他们的脑机接口里应该是有画面的,易鹤野重新确认一遍——自己的接口里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漆黑安静的一片,像是完全没有启动的样子。
怎么回事?难道仪器坏了?
正在易鹤野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他吓了一跳——这不是耳麦里传来的声音,这是脑机接口里的声响。
易鹤野绷起身子,决定如果出现意外,一定要立刻拔掉插头,结果下一秒,耳麦里就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嘘,别出声。”简云闲轻柔而磁性的声音直接刺激在他的大脑皮层,让易鹤野整个人都酥麻起来。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独家福利”,为了不表现出异常,他只能闭上眼,调整呼吸,强行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对象陪你一起上课,怎么样?”简云闲问。
作者有话要说:
了不起,肆无忌惮了是吧(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