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微光轻轻将前来探望的两个人搂住,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长久的沉默。
相比于周围, 这座碑显然是很年轻的新面孔, 但它的表面却蒙了厚厚一层灰——
碑的主人们没有亲人,狐朋狗友一堆倒是死的死,进去的进去。在易鹤野之前,怕是没有人会踏过这片灰尘去回忆她们。
陈桑的歌, 倒是死去了都没有人会倾听。
简云闲和易鹤野一起沉默着将碑面清理干净, 又为她们在线上商城买了一束电子花摆上, 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就离开了。
此时夜已到了后半段,到黎明却仍尚有距离。两个人穿梭在墓园里, 墓碑上一个个晶元槽闪烁着微弱的光, 宛如一丛丛萤火,在只属于它们的夜幕之中悄然呼吸着。
易鹤野正边走边回头看着那些碑,简云闲却突然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抬头, 看天上。”
仰望夜空的那一瞬间, 易鹤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日里, 在严重的光污染下, 夜空往往是暗红模糊的一片,月亮也都只能是一片看不清细节的光斑, 而此时, 他们身处的是昏暗无光的墓园, 地上的这一分漆黑, 倒是衬得出天空中烂漫的星河。
这是易鹤野从出生以来,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星星, 夜空中央是一条清晰的光带,如果没猜错的话,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银河。
“你听说过那种说法吗?”易鹤野抬起头来喃喃道,“善良的人死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简云闲没听说过,但是他依旧被眼前的这幅景象美到了。
此时,他们身处的墓园之中,是一丛发光的萤火,而他们的头顶,则盖上了海潮般的繁星。
或许是视觉偏差,风吹动的时候,总恍惚觉得那一群荧光在缓慢上升,而满天的星星似乎盛都盛不住,总有几颗摇摇欲坠,想要落到人间来。
天和地之间似乎搭起了一座梯子,那些沉睡的故人,便乘着一朵朵思念的梦,从扎根的沃土,走进了穹顶的无垠。
“我一直觉得,我们不必惧怕鬼魂。”易鹤野抬起头,星空落进了他的眼睛里,“因为不舍,我们才会立碑刻字,因为思念,我们才会定期祭扫。我们明明是不期望他们离去的。”
“是啊。”简云闲也看着天空,翠色的眸闪烁着微光,“他们这样努力发着光,也是希望自己爱的人可以在思念自己的时候,一眼就找到自己吧?”
沉寂的墓园中,两个人静悄悄地走着,似乎生怕叨扰了墓园里的星光攀上天梯,生怕惊扰了身后熟睡的人们承载着爱意的梦。
一路上,易鹤野紧紧牵着简云闲的手,直到不知不觉走出了墓园,简云闲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别墅群,因为坐落在墓园附近,显得有点阴森森的,又有些孤单。
简云闲想起来了,这是一群AI自己攒钱买的房子,曾经打算赠与帮助他们解脱的人,如今成了他们自己的坟。
在他们炸了AI疗养院之后,易鹤野找他要过A区的投影素材,在那之后自己就没再关注过这里。
简云闲抬头看着那栋微微泛着光亮的别墅,轻声道:“我差点把他们忘记了。”
“我也是。”易鹤野笑起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或许,对于一群为了“纪念”而存在的AI来说,遗忘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释然。
此时,被易鹤野雇来打理别墅的机器人们,正在各自的充电位前浅眠,看到易鹤野来了,立刻起身把别墅的院门打开。
许久没来,这里已经被打理得很精致了。
门前的庭院里铺了一层人工培植土,种了一些比较好生长的转基因花卉,装饰用的假树上还放了几只机械鸟,会在规定的航道内飞行,定时发出鸟鸣声。
这些布置,其实是易鹤野借鉴了在简云闲“家”看到的装修,但是因为环境和资源问题,还原度非常有限,只能展现出不到他看见的一小半。
现在想来,那也不过是简云闲所期待的理想生活罢了眼前他们所看到的,应当就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能开出最美的花来。
两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房间之后,灯光和投影打开,美景瞬间铺满了整个室内,那个存放着AI碎片的小盒子,也安安静静地窝在这片美景之中。
草木溪流、明月清风,是那些AI们心之所向,也是所有居民们的心之所向。
“我发现了,你之前故意让我看到的你们家的场景,你在电视里展现给大家看的A区,你在疗养院里和在这里放出的画面,都多多少少有着相似之处。”易鹤野回头问着简云闲,“你一直以来都用的是同一套视频素材吧?只是不同情况下稍稍做一些修改。”
简云闲不置可否,只唤了一只漂亮的凤尾蝶,轻轻放在易鹤野的指尖上。
易鹤野抬手接过了那只全息投影蝴蝶,看着它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展开翅膀,又忽闪着飞走,这才感慨道:“我那个时候就应该反应过来了,所谓的A区,所谓的理想乡,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个㰱界的,这都是你想象中的㰱界罢了。”
简云闲看出来他有些失望,只伸手揽过了他的肩膀。
看样子,靶型地图的真相确实不能昭告天下,连易鹤野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都会难免失望,更何况充满不可控因素的其他人。
他牵着易鹤野的手,走到窗台边,轻轻推开那扇窗户,凉爽的夜风便顺势拂过他们的指尖,撩起他们的发梢。
此时,天边已经亮起了微光,头顶的星宿渐渐淡去,墓园中闪烁着荧光的碑㫧和光带也悄悄褪色。
“这些画面并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简云闲说,“这是在人类㫧明资料库中找到的视频史料,我只是将它们重新整合微调,制成而已,这些画面,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易鹤野想了想,垂下眸子,还是有些失望:“有没有存在过又有什么区别?反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靶子内的生态系统实在太脆弱了,一点点变动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覆灭。
这也是为什么近几十年来数次出现末日级别的大污染,这一方脆弱的土地,早已经承受不住孕育生命的重量了。
易鹤野叹了口气——即便是他,也是偶尔会为人类前途感到担忧的。
简云闲看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我打算等事情完全敲定再跟你说的,现在看来还是早点告诉你、让你安心比较好。”简云闲伸手划出了一条邮件界面,“还记得前几天,我们从A区带回来的土壤样本吗?”
易鹤野反应了一下,道:“嗯?”
简云闲没有着急继续说,只是突然拍了拍易鹤野的肩膀,让他抬头看——
墓园东方的天空逐渐清晰起来,在朝阳越过地平线的一瞬间,万丈光芒倾泻而下。
漆黑的夜被光碟机赶,㰱界又还给了活着的人。
易鹤野看着朝霞的时候,简云闲就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看他的瞳中燃起炽热的火,看他的眸子里亮起灼目的光。
他微笑道:“前不久鉴定中心给我发来反馈,说样本质量非常好,等其他的实验通过之后,可以申请进行保护性开发。”
保护性开发,意味着A区的那片荒土上可能会被科学覆盖植被,通过人工干预最大限度还原自然环境。
易鹤野回过头,有些欣喜地看向他,眼里还有两丛跳动的小火苗。
“所以,就你方才的问题,过去的希望是否存在,对于当下和㮽来又有什么意义。”简云闲说,“意义就在于,太阳曾经照亮过大地,就不会舍得㰱界重新回到永夜之中。”
虽然只是一个还没确定下来的消息, 但易鹤野毕竟是全天下第一好哄的孩子,只听到个苗头,便觉得全世界都亮起来了。
见他的兴致肉眼可见地升起来, 简云闲便也放心下来,只揽着他的肩膀, 和他一起静静看着墓园尽头的那抹刺破天际的光亮——
在象征死亡的阴暗之处, 往往拥有最耀眼的日出。
临走前,简云闲又给投影仪里加了些数据, 全息投影的画面更丰富了,增添了一些集镇和休闲娱乐场所,整个别墅里处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易鹤野一边帮忙打理着别墅,一边说:“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祭扫之类的活动并没有什么意义, 毕竟去世的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就像他们此时做的一切,其实根本就是徒劳,那些AI早已经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他们的数据没有保留,也更不存在所谓的转生。
易鹤野伸手,轻轻把那个装了碎片的盒子擦干净,重又放回原处:“但是直到我做了这些,帮这些AI安置碎片, 帮陈桑和陈沐立碑,我就能感觉到,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一些安慰。所以至少感觉,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简云闲笑道:“其实祭扫和纪念是一样的, 都是生者和后人自我慰藉的方式, 这是人们在试图和自己的遗憾和解。”
易鹤野抬头看了他一眼, 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思忖片刻后只是看着简云闲笑了笑。
推开别墅门的一瞬间,带着晨露气息的微风吹来,阳光洒在面前的花园里,清爽又明朗。
易鹤野显然很喜欢面前这幅场景,也喜欢这里远离工业污染的清新空气,他深呼吸张开双臂,最后还是忍不住在花园里飞跑起来。
简云闲加快步子才在机车边拦到了他,怕是再迟一秒,这家伙就要直接一轰油门甩下自己跑了。简云闲赶紧上了车,一把环住这个莫名兴奋起来的家伙。
被捅了腰上痒痒肉的易鹤野差点儿翻车,回头狠狠给那家伙来了一拳,这才冷静下来。
简云闲吃痛地弯下腰,然后又大大咧咧把易鹤野抱住,问道:“喜欢这样的吗?”
易鹤野想了想说:“挺喜欢的,毕竟环境好住着舒服,但是住在坟边还是算了,我不至于有个性到这种程度。”
简云闲笑笑:“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住住看?”
易鹤野偏过头,也跟着笑起来:“我就想住你家那种别墅,达不到这两条标准就免谈。”
他说的简云闲“家”,自然就是指先前简云闲用来骗他、拿全息投影捏出来的假宅子,易鹤野清楚这条件就是天方夜谭,其实也就是婉言拒绝他搬家的提议罢了。
简云闲也不知有没有记进心里,像是随口应道:“知道了。”
易鹤野点点头,一拧油门继续往前飞速行驶。
两个人也确实没想到,居然是一片坟场治好了他们的精神内耗,让他们带着一身急于摆脱的疲惫来,又换上一身惬意畅快走。
但比起易鹤野毫无章法的性子,简云闲总是更喜欢条理和计划,趁着他在旷野中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购票软体:“小野,看演唱会吗?反正今晚也没事儿做。”
这决定来得太突然,易鹤野怀疑自己听错了:“啊?今晚?”
简云闲说:“在B区中心体育馆,今天这位明星,我猜你会很感兴趣。”
易鹤野想半天也没想到,自己会对哪位明星感兴趣,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先警惕道:“中心体育馆的票能是说买就买到的?我警告你简云闲,你别给我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啊。”
简云闲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担心自己依靠不法手段,黑进购票系统抢票,于是笑起来:“你想什么呢?我前面还坐着个AI纪检员呢,我胆子哪儿有那么大啊!”
易鹤野将信将疑地哼了一声,示意让他有话赶紧说完。
“这位的票,你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不用抢。”简云闲还是卖了个关子,说,“因为他采访的时候说过,他一直在等你。”
易鹤野一个刹车急停在原地,好好理了理思绪,才回头确认道:“……唐若琦?”
“对,我平时有关注过他的访谈。”简云闲笑起来,“之前你用的是化名,那个案子结了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了,但唐若琦一直都在找你这位救命恩人,想当面跟你道谢,又没法联系上你。你今晚要是愿意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易鹤野实在不关注文娱消息,一天天也忙得要命,几乎没看过什么明星访谈。这段时间只是偶尔在各种大楼的墙体上看过他的广告和应援,知道他的事业蒸蒸日上邀约不断,自己的身份也相对敏感,自然主动拉开了距离。
或许是当惯了独狼,易鹤野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挂念自己,一时间居然有种别样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