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 俞一礼拿着简历站在裴向锦的办公桌前。或许是因为有工作经历支撑,也或许是这家伙本身性格的原因,他的举止落落大方, 丝毫没有其他新人身上常见的忸怩和羞涩。
他看上去从容得像是在跟合作单位进行洽谈,即便是把“难搞”写在脸上的裴向锦面前, 也依旧没有半点儿局促和怯场。
这副与众不同的淡然模样,确实让裴向锦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家伙——这是他难得不讨厌的类型, 落落大方, 举止得体, 同时也无锋芒,温驯无争。
这是裴向锦这个控制欲极强的变态最理想的工作伙伴——听话、乖巧、拿得出手。
但只是下一秒,裴向锦对这个新人的一系列幻想, 就被彻底打破了。
裴向锦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抛开这一点不谈, 面试过程中私自干与面试无关的事情, 这也是任何一个面试菜鸟都不会犯的错误。
“……你在干什么?”裴向锦颇有些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俞一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家伙进了办公室之后,只是简单地跟自己打了个招呼,然后居然再没看过自己一眼, 而是低头、毫不见外地收拾起了自己办公桌。
这特么……??裴向锦人都傻了,又确认了一遍:“我面试的应该是个法医,不是清洁工,对吧?”
俞一礼大概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闷不吭声快速收拾的时候,脑门子都紧张得出了汗, 但更显而易见的是, 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即便如此还是坚持把书桌上的㫧件稿,认认真真、毫厘不差地摆在了书桌的正中间。
“抱歉领导……”俞一礼一边道歉,一边又微调起手指尖上的㫧件,“您桌子上的东西,摆得有点乱,我给您收拾一下……”
裴向锦警校出身,内务能力无比出众,全天下人的桌子会乱,他的都不会。
所以他眯了眯眼,怀疑这家伙是来砸场子找茬的。
但当他看见这家伙给自己搬面试椅子,也在地上量了半天的时候,他大概知道,这人不是想要挑衅自己,可能只是单纯的,脑子不大正常。
或许是出于某种对于傻子的同情,素日缺乏耐心的裴向锦,居然就这样默默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看完俞一礼整理椅子。
看他终于落定,裴向锦还真诚地发问道:“你调整好了吗?”
严格把自己放在办公室中轴线上的俞一礼,严肃地点头道:“调整好了。”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裴向锦也跟着他一起长舒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脑子也被这神神叨叨的家伙传染得不大正常了。
他本来只把这小神经病当成无聊下午一个有趣的消遣,但当他再拿起俞一礼的简历时,之前的一些偏见就彻彻底底被打消了。
“俞一礼这家伙,虽然怎么看都不算正常,但也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裴向锦再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笑意,“说实话,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漂亮的履历。”
和裴向锦的家境差不多,俞一礼出生在B区一个高知家庭中,从小就接受顶尖的优质教育,本身也在相关领域展现了极强的天赋。
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重点学校的尖子生,高考直接免试被顶尖医学院挖走,一路本硕博直通车,年纪轻轻就拿到了政府颁发的各种头衔。
但他所受过的所有教育、所拿到的所有荣誉、他所有的漂亮简历,都建立在“临床医学”的基础上。对于他现在应聘的“法医”岗位,他不过是刚刚拿到双学位和相关从业证书的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没有任何惹眼的东西。
俞一礼也是个聪明人,看到裴向锦犹豫起来,便立刻会意:“我确实是转行来的新人,在法医领域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成绩,但我提供这份简历的目的就是想证明自己,我有足够的学习能力,可以将任何行业做到最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刚才那个神神叨叨的家伙,此时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又闪亮,这时候裴向锦又能看得出来了,这人的身上那份天才独有的自信与从容。
其实在来裴向锦这里面试之前,俞一礼早已经轻松通过了安全科内部的招聘考试,按照正常的流程,其实他早就应当稳稳坐在这个职位之上。
但是毕竟安全科的法医都是裴向锦的副手,这位性格难缠又苛刻的领导,早已经以各种理由逼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法医,所以人事办公室干脆安排了这场面试,让裴队长本人挑选自己满意的搭档。
俞一礼之前,裴向锦记不清自己否决了多少人,能走到裴向锦面前的,至少能力绝对过关,但无奈就是没有“眼缘”——裴向锦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直到俞一礼出现,这个一来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顾自收拾东西、正经起来却又十分有魄力的家伙出现,裴向锦便觉得,自己找对人了。
只是看着他的眼神,裴向锦便在心中下定了主意。他点点头,把那份简历摞好,在俞一礼动作之前,规规整整放到书桌的中轴线上,才在对方几不可闻的送气声中抬头:“行,明天来上班吧。”
俞一礼自如了全程,却在这时候被这家伙吓到卡了壳——
这家伙有多难缠、以各种变态理由打回多少人,俞一礼来之前就早有耳闻。他有绝对自信征服这位领导,但是想象中要么是自己能言善辩和他打个十来个回合,要么是自己抛砖引玉层层递进式的能力展示让他彻底折服,甚至想过再不济给他表演个当场解剖的绝活儿,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就顺利通过了。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他娘的辛辛苦苦准备了那么多,简直是太浪费了。
抱着这样不太甘心的心态,俞一礼忍不住问道:“您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好端端的医生不做,偏要跑来当法医吗?”
裴向锦也没想到这家伙还想跟自己多聊,饶有兴趣道:“你就不怕我多问了,会反悔吗?”
“不怕,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俞一礼倒也不慌,从容道,“相反如果您要是因为问道回答反悔,证明这个工作也确实不适合我。”
裴向锦忍不住笑起来:“现在是如果我表现不好,你就炒了我,对吗?”
俞一礼也笑了:“您要这么想也没问题,毕竟我认为我和这个岗位,应当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和这家伙聊天蛮有意思,裴向锦积攒了一个下午的郁闷不知什么时候就消散了,他点头示意道:“所以,你为什么放弃做医生?”
“因为我太脆弱了。”俞一礼直言不讳道,“我不能接受自己的病人离世,每一次不可避免的死亡都会给我带来很大的打击,作为一名医生,我连正常的生老病死都无法接受,我可能生来不是做这一行的料。”
俞一礼的能力几乎已经走在了临床技术的金字塔尖,正因为他触碰到了人类医疗技术的最顶层,所以他所感受到的绝望与无助,也是其他所有人无法相提并论的。
俞一礼知道自己的痛苦来源于过剩的道德感和极高的个人能力,但周遭人无法理解,只当自己是胆小怕死,觉得他这么多年的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他向来不愿与人争辩,他们说自己胆小那便是了,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他便干脆将脆弱写进了自己的自我介绍里。
他无所谓这位警官怎么看自己,就像他刚刚自己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自己的学历想找个工作简直轻轻松松,对方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否决了自己,那证明这个岗位就是不适合他的。
于是俞一礼一边死死盯着他没有完全对称的制服衣领,一边淡定地等着他的答复。
他觉得根本没戏,毕竟这家伙这么难搞,完全没理由会留下这么一个强迫症到变态、还那么懦弱胆小的家伙做自己的法医。
但没想到,这位裴队长只是沉吟片刻,便开口道:“我能理解。”
俞一礼有些恍惚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向锦。
“因为我跟你一样。”裴向锦说,“我们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