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司承在院子里守到半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
钟息也几乎一夜没睡。
霍司承守着院子,他守着霍小饱。
小家伙睡得不怎么安稳,眼角和鼻尖都是红彤彤的,是哭了很久留下的痕迹。
他的睡姿完全遗传霍司承,大咧咧的,手脚各占一地,像一只小海星。
钟息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放在七年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和霍司承共同孕育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会在他的肚子里生活十个月,然后降生到这个世界,会健康快乐地长大。
其实他更想不到,他和霍司承能结婚。
他和霍司承在七年前的七月相遇,十月确定关系,十二月霍司承就去了海军突击队。
那时候钟息是真的想和他分手,也是真的提出了分手,但霍司承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钟息没有精力和霍司承争吵,他以为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他继续上课,继续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刻意不去关心关于突击队的任何新闻,也不愿和盛煊说话,他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周末去榕山看星星时,他会自言自语:“你又出现了。”
片刻后低头嘀咕:“你不要再出现了。”
军校三年级的时候,周斐开始给钟息安排实习,因为进工程局需要实习经历,钟息拒绝无效,被迫开始往返于军校和研发公司之间,但他在研发公司里过得很不开心。
复杂的同事关系和工作负荷都让他倍受煎熬,那几个月他总在看星星时偷抹眼泪,觉得人生好没意思,但又无从反抗。
他没把自己郁结的情绪告诉任何人,但是某一天,他脚步沉重地走进研发公司,还没坐到工位,一向严厉的上司忽然走过来,把签过字盖了章的实习证明放到他的桌上,告诉他:“小钟,学业繁重的话,就不用来这边了。”
钟息愣住。
走出研发公司时,他突然反应过来。
霍司承的电话及时地打过来,“恭喜息息实习结束,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钟息皱起眉头,“你发疯了?”
“没有啊,”霍司承轻笑,他永远吊儿郎当,自顾自说话:“这两天没什么事,队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可以放电影的投影仪,息息,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钟息根本不懂霍司承在说什么,霍司承已经开始安排:“好了好了,我帮息息买好票了,一家私人电影院,下午两点半的场次,二排三号,看星际穿越怎么样?”
“你又这样!”
钟息生气到冒火。
霍司承远在几千公里外,还不知悔改地肆意插手他的人生。
钟息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去,但腿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家私人电影院迈,明知道隔空同步看电影这种行为很傻,但他还是坐在了二排三号的位置,静静等待电影开始。
私人影院一共六个座位,但只有钟息一个观影人,钟息并不意外。
清场是霍司承惯常的做派。
当主角们乘着燃料所剩无几的飞船朝着最后一颗附近星球进发时,钟息的身后忽然来了一个人,身形高大,他坐了下来。
钟息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预感。
他屏住呼吸,往后看。
看到了霍司承。
霍司承朝他挑了下眉,笑道:“想我了吗?”
钟息怔怔地望着他。
Matthew在黑洞中不停地掉落时,霍司承倾身过来,在钟息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说:“我好想你,息息,我高估自己了,我根本做不到三年不见你。”
钟息那时想,能给我一个霍司承从没出现过的五维空间吗?
但霍司承没给钟息这个机会。
钟息被霍司承亲得发懵,舌根都疼了,霍司承说:“军舰在温西港口停靠一夜,我就趁着机会回来一趟,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钟息窝在霍司承怀里,一声不吭。
他拉开霍司承的领口,看到霍司承肩膀上有一处贴着防水贴的伤,有浅浅的血迹渗出来,霍司承说:“一点小伤,息息不要担心。”
他说:“从明天开始,息息就不用去公司实习了,开开心心地在军校里过完剩下的一年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呢。”
霍司承总是对钟息的生活了如指掌,但钟息却无法触及霍司承的生活。
钟息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说“有我呢”,可是让钟息日夜揪心的人也是他。
再等醒来时,电影早就放完。
霍司承已经离开,身边空空。
钟息用手捂住脸,不可自抑地哭出声来。
他既没来得及和霍司承说分手,也没来得及说出“我很想你”,霍司承总是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理清这段感情的时间。
霍司承匆匆而来,匆匆离去。
带来希望又带来失望。
一个月后,他从盛煊那里得知,霍司承带领小队经过殊死搏斗,干翻了一队想要破坏海床设施的特工,立了大功。
钟息只是喃喃重复:“殊死搏斗?”
盛煊无奈:“小息,别多想。”
那时候钟息想,等霍司承回来,我就和他分手。
谁知道等来一身伤的霍司承。
其实钟息是先收到霍司承的遗书,再见到霍司承的,霍司承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平安归来,所以提前准备了遗书,钟息是唯一收信人。战事太激烈,霍司承一度失去和军舰的联系,他的遗书就这样被战友草草寄了出去。
那天钟息颤抖着打开信封,门突然被人敲响,霍司承站在门外,风尘仆仆。
他的脖子、胳膊和腿上都有伤。
他还是混不吝地挑眉笑,语气虚弱又故作轻松:“我怎么舍得让息息当小寡妇?”
钟息冲上去抱住霍司承。
在钟息平淡如水的生活里,霍司承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好像是老天派来专门给钟息的生活增加波澜的,钟息也一直说服自己去习惯。
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
如果生活注定要起波澜,为什么他只能被动承受霍司承的侵袭呢?他为什么只能逼自己去配合、去适应霍司承的人生轨迹呢?
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除了那颗星星,钟息好像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热爱。
他之所以爱霍司承,不就是爱他的赤忱、勇敢和他骨子里的英雄情结吗?
夜深时,他起身走到窗前。
从二楼看下去,霍司承依旧坐在院子里。
钟息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看过霍司承,他俯视着霍司承的失意、颓然、狼狈。
真奇妙,这是第一次。
霍司承受困于爱,而钟息拥有决定权。
.
文副官送来急件时,霍司承还在车上补觉,他一夜没睡,又吹了一夜的海风,回到车上已是身心俱疲,躺下来就睡着了。
文副官走到车边,等了几分钟。
霍司承睡也睡不安稳,很快也就醒了。
“理事长,对阮云筝的审讯有了新进展,她承认和岳立泉以及张牧有过利益往来,还有——”文副官顿了顿,说:“她想交代一件和您失忆有关的事,但前提是您答应她,之后不会针对她的儿子,能让霍子书平安长大。”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冷笑一声。
“就说我答应她。”
文副官立即拨通了电话,一番交涉之后,阮云筝交代了她隐藏许久的秘密。
文副官听完之后脸色陡变,他放下电话,对霍司承说:“理事长,据阮云筝交代,钟先生去君山塔台报备无人机表演的当天,张牧就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阮云筝,在阮云筝的安排下,张牧将有误差的直升机路线图和时间表给了钟先生,所以如果按照错误的时间计算,您到达君山森林上空时,钟先生的无人机表演已经开始了,但那时紊流已经开始——”
“所以,她推测您那天看到的也许不是表白,而是某些混乱的、和表白相反的话。”
霍司承怔住。
“也许正是这些话,留存在您出事时的神经里,继而导致了您对钟先生和孩子的遗忘。”
霍司承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一阵阵抽痛,后脑勺内神经像放电一样将痛感传送至全身,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后背弓起,额头上青筋明显。眼前的景象都变得虚茫,有些画面倏忽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不见。
霍司承猛地抓住扶手。
文泽立即询问:“理事长,您没事吧?”
霍司承徐徐从神经搅动的痛楚中缓过来,唇色依旧发白,文泽立即递上手帕,“理事长,是神经痛又发作了吗?我现在立即联系周医生。”
霍司承摆手道:“不用。”
他踉跄着下了车,径直往钟息家的方向走。
钟息住的地方处于云水村的南端,门前有一条宽宽的马路,和大海只隔了一片草地,视野开阔,的确与灌木丛围绕的军区不同。
霍司承想,他可以将总督府的地址改成海边,改成更宽阔更宜居的地方。
他快步往钟息家走。
他要告诉钟息,他不是故意要忘记最爱的两个人,他也很痛苦。
是巧合,是命运捉弄。
现在他后悔了,知道错了,想挽回。
他要立即告诉钟息。
但脚步却在快接近钟息家院子时停住。
他看到钟息穿着一身轻便地在山上指挥着木屋的搭建,钟息手里拿着图纸,穿行在几个工人之间,他好像对搭建木屋胸有成竹,脚步轻快,丝毫不慌乱,当工人过来问他:“钟先生,这边你想用钉子还是砍卡槽啊?”
钟息立即回答:“不用钉子,就用卡槽,麻烦您在圆木的两端削方形的凹槽。”
“好嘞,那工程量可就大了。”
钟息笑着说:“我另加钱。”
又有一个瘦高的工人上了山,大声说:“钟先生,防腐漆送过来了,现在刷吗?”
钟息指着已有雏形的木屋边框,举起手示意工人过来,“这儿!麻烦您刷这里!”
山不算高,半山腰的说话声依稀能辨。
霍司承怔怔地望着。
钟息好像变得有些陌生。
在他的记忆里,钟息似乎一直沉默、柔软、轻声细语地陪伴在孩子身边,但他转念又想起盛煊说的,他和钟息的第一面。
——是你被美色迷惑,然后被他一枪爆头。
钟息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的beta。
他以星海区总分前十的成绩考入军校。
他入学一年就可以独立驾驶扫雷车,在演习中轰炸碉堡,尽管只是为了学分。
盛煊对于钟息的描述,霍司承一直没有太相信,他觉得那不过是盛煊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夸张和渲染。
不过……那天在儿童乐园,钟息一人持枪也可以命中十环。
他一直很优秀,不是被豢养的金丝雀。
正想着,工人们突然发出一声哄笑。
“诶哟,钟先生,这个颜色涂出来就和动画片里的玩具房一样了!”
一般用来给木材做防腐的木蜡油都是红褐色或者檀木色,结果钟息订了四桶黄色的防腐漆,工人刚掀开盖子就笑出声来,连忙建议道:“钟先生,还是换成木头色吧,耐看又不显眼,这个黄色实在是太亮了,整个云水村……不对,整个东升岛都见不到一座黄色房子啊。”
钟息却坚持:“没关系的,我家小朋友会喜欢,显眼也没关系。”
“行吧,我们听您安排。”
钟息站在一旁指挥着工人们搭木屋框架,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一根根圆木整齐排列在地基上,再由工人刷上防腐漆,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但不刺眼。
林间传来鸟叫声,仔细听来还有些悦耳。
钟息把铅笔放在眼前,简单地丈量着木屋的高度,想着需不需要砍掉一点两侧斜逸的树枝。
他眯起左眼,缓缓举起铅笔,然后一步步往后退,不料踩中石块,脚踝一扭,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幸好有人搂住他。
是霍司承。
霍司承紧紧搂着钟息的腰。
这个力度竟让钟息愣怔了一瞬。
让他想起还没确定关系时,每当他吵着闹着说希望霍司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时,霍司承就会笑嘻嘻地抱着他,表情温和,手臂却用力,他把钟息箍在怀里,也是这样的力度。
霍司承在钟息的生命里留下太多印记,以至于一个简单的拥抱都能触发回忆。
钟息脸色僵了僵,用力从霍司承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眉眼里的轻松笑意瞬间消失。
霍司承害怕钟息冷脸,轻声说:“我不是来打扰你的,我只是、只是看一看。”
“看过了?”
钟息的面色恢复如初,他低头看图纸。
“看到你这样,我想,我以前可能是太自私了,没有给你发挥才能的地方,回去之后你可以进天文馆工作,小息,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钟息冷冷地看着他,“霍司承,所以你现在不仅不能体察我的痛苦,连我的快乐都不能感同身受了吗?”
霍司承愣住,眼神里空茫一片。
钟息说罢就要转身,霍司承还是不死心,他想减轻自己的罪行,于是抓住钟息的胳膊,急切地告诉他:
“小息,我也不想忘记你和孩子,阮云筝交代了,她指使张牧给你错误的直升机时间表和路线图,你那天放出来的无人机表演,我在直升机上应该是看到了,但我看到的是乱的、是错的,有可能意思完全相反,正因为如此,我才会——”
钟息却打断他:“我不关心。”
霍司承脸色陡变。
钟息收回胳膊,平静道:“即使没有事故,没有失忆,我们也迟早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