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域展开只是一瞬间的事。
众人脸上的惊讶凝滞在了脸上。
无数像素方块朝四面八方铺展，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堆叠起来。
天地间的画面好像褪了个色，可一错眼，缺失的色彩又被填补了回来，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一场错觉。
尽管，很少有人会这么认为。
狂风席卷，吹得破破烂烂的大街满是落叶和粉尘，轻易迷了围观者们的视线。
街上、地下、甚至是街道四周潜伏起来的咒灵均不受重力控制地浮空，远远看去，竟像被磁铁吸引的细小铁屑，飞快地撞向天空某处，任凭它们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咒灵们如同逆行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撞上天幕，引出一道奇异的光膜，四周闪烁着银蛇般的电流。咒灵撞上光膜后，就如陷入淤泥地里般，身体渐渐被吞噬，最后消失不见。
夏油杰大为震撼。
察觉到咒灵的异常时，他就试着将其收回。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和咒灵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得非常微弱，前后对比的感觉有点像是拿着手机从市中心来到了深山老林，信号变得若有若无，说不准下一秒就会断掉。
“是术式效果吗？领域自带‘必中’属性，若是这样，到也说得过去……”
好在出现异常的只是他释放出来的咒灵，尚未被他召唤的家伙们都安安分分地待着，没有跑出来的趋势。
饶是如此，夏油杰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他召唤出来试探乙骨忧太和祈本里香的咒灵们，虽说个体实力稍显不足，但数量着实不少，收集起来还是花了他不少时间的。
若是其他被召唤出来的咒灵，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虽说没试探出祈本里香的术式，但经此一遭试探出了高专方面有针对咒灵操术的学生，对夏油杰本人来说，也算是一大收获。
可前提是不涉及到“咒具库”啊！
所谓“咒具库”，就是缠在夏油杰身上的长虫状咒灵，肚子连接着未知空间，帮他储存了无数咒具、咒物及其他重要物件。可以说夏油杰的大半身家都放在里面，这要是被栗山真司的领域抢走了，他的损失不就大了？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是万万没想到，栗山真司年纪轻轻就已经跨入了领域展开的境界。最关键的是，他的领域竟然有针对他的效果！
他可以同时操纵大量咒灵作为助力，然而在栗山真司面前，无论他召唤出多少咒灵都是一样的，因为全被对方的领域吸收走了啊！这不是白给吗？
夏油杰的眼神沉了下来。
特级咒灵是很厉害不错，然而在一个天克自己术式的领域面前，哪怕是诅咒女王都得往后稍稍！
咒灵是助力，术式才是根本！失了根本，捕捉再多咒灵都是无济于事。
除此之外，夏油杰还从那个所谓的领域上，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寻常。好像那东西，不单是一个通常意义的领域，给他的感觉……里面似乎还掺杂了陌生而强大的咒灵的气息。
与领域融合的咒灵？还是说，是借助咒灵力量展开的领域？
如果能被他吸收的话……
夏油杰陷入短暂的思索中。
无论如何，当前第一要紧的事项需要改变了。
打定主意后，夏油杰果断转移目标，看向栗山真司所在的方向。
栗发少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回头一样，与他视线对上，手指隔空点了点不断被引向高空的咒灵，似乎在说：你召唤多少咒灵出来，我就给你解决多少。
夏油杰挑了下眉。
疾风自耳侧擦过，几缕栗色碎发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栗山真司往后跳了几步，轻盈跃上某间店铺屋顶。
他看着突然对他出手的米盖尔，对一旁的乙骨忧太说：“中场交换。乙骨同学，我来对付那家伙（指夏油杰），这家伙就交给你了。他的武器可以扰乱术式，千万小心。”
“好。”
没了咒灵的干扰，乙骨忧太从电线杆上一跃而下，快步赶到栗山真司身边，警惕地看着手持黑绳的米盖尔和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的夏油杰，飞快地与栗山真司交换情报：“那个叫夏油的家伙很强，而且……”
乙骨忧太顿了下，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最后他还是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了：“他说……他曾经是五条老师的搭档……如果他没有骗我的话。”
搭档？和五条悟？
栗山真司稍感诧异。
能成为五条悟的搭档，说明当时夏油杰的水平绝对差不到哪儿去……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
夏油杰不知是否听到了两人间的对话，笑眯眯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乙骨忧太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没关系吗？”夏油杰的实力真的很强，体术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他还能操控如此多的咒灵……
“没问题，我能处理。”栗山真司斩钉截铁地说，坚定而不容置疑，“咒灵大混战，没有人比我更熟练了。”
不行也得行。
五条老师将乙骨忧太交给自己，无论如何，栗山真司也会想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他交代乙骨忧太：“领域波及范围很大，你将米盖尔引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让里香出来。”
乙骨忧太握紧充作临时武器的钢管，嘴唇紧抿，眼睛里黑沉沉的，沉淀着未知的情绪。
栗山真司的确擅长咒灵大混战，但他的进攻手段激进且疯狂，不分敌友，无差别攻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单纯对上咒灵还好，可现在还有个夏油杰虎视眈眈……
既然如此，他就先处理掉这边的敌人，再过来支援吧。
想通后，乙骨忧太沉声说：“我会尽快赶过来的。”
栗山真司还没说什么，乙骨忧太就俯身冲向米盖尔，照面就是一击！
夏油杰私底下冲米盖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远离”。
这人原本的目标不是乙骨忧太吗？怎么又改计划了？
米盖尔眉头一挑，瞅一眼天幕中奇特的景象，倒也没说什么，与乙骨忧太边打边离开了这个地方。
“啪啪啪……”鼓掌声将栗山真司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见他看过来，夏油杰笑着夸赞：“这个年纪能展开领域真是了不起啊，栗山同学。”
他仰头朝上，看着一只只消失在天边的咒灵，问：“这是你领域的术式效果吗？”
栗山真司：“你可以这么认为。”
与平常交际中稍显弱气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浑身都充满了戾气与攻击性，像一把锐意冲天的利刃，仅仅靠近就能伤人。
少年指指头顶：“其实我们还没进入领域内部。”
夏油杰眼神一闪，倒没怀疑少年公布领域情报的意图。毕竟在咒术界，术式公开算是常态了。
然而夏油杰犯了个小错误。
他不知道栗山真司是个失忆人士，少年虽有丰富的咒灵对战经验，却是刚刚踏入咒术界，再加上监护人是个满肚子黑水的家伙，耳濡目染下，思维方式自然与普通咒术师大不相同。
栗山真司：“我用‘束缚’将领域打造成了一个坚固的竞技台，只有胜利的一方才能拿到离开的钥匙。”
“哦？”夏油杰显然被栗山真司所说的“束缚”勾起了兴趣，“如果你输了，你也不能离开自己的领域？”
栗山真司点头，坦然说：“领域内，要么我赢，要么我死。”
没有撒谎。
夏油杰从他的态度中轻易判断出了这一点。
栗山真司确实没有撒谎，但他隐瞒了最关键的一点——在这个领域里，人类被视作一方，咒灵则被视作另一方。
换句话说，无论是栗山真司还是夏油杰，一旦进入领域内部，想要离开就必须杀死所有咒灵，哪怕这些咒灵是被夏油杰自己召唤来的。
栗山真司将自己固定为竞技台上的人类方，主动设下“最终存活方才能离开领域”的条件，以此换取整场战斗结束前，任何一方都无法逃离领域的“束缚”。
因而每次领域展开，栗山真司必定会出现在竞技台上，无有例外。而境界的彼方会对领域范围内的咒灵进行强制召唤，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杀掉人类方获得胜利——通常人类方只有栗山真司一个人。
一旦栗山真司死掉，境界的彼方就会重获自由，不再作为领域，而是作为咒灵降临人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栗山真司会对五条悟说“我们无时无刻不想让对方去死”。
境界的彼方会强制召唤附近的咒灵，却不会强制召唤其他人类作为栗山真司的助力——除非人类方主动进入领域，成为竞技台上的一员。
所以栗山真司得想办法将夏油杰“骗”进领域才行。否则领域外的乙骨忧太就要同时面对夏油杰和米盖尔两个强手了。
其实直接将乙骨忧太带进领域是最省事的办法。
然而乙骨忧太身边有个特级咒灵祈本里香，要是境界的彼方给他们使绊子（它为了杀掉栗山真司重获自由什么都做得出来），诱使里香跑了出来，那他们该怎么办？
前面说过，人类方想要离开领域，就得杀掉领域内的所有咒灵获得胜利。若是里香跑出来，已经成为咒灵的她与少年们是天然敌对的关系。只要她在，他们就不可能离开领域。
乙骨忧太说要自己化解里香的诅咒，办法肯定不可能是暴力祓除，否则直接拜托五条悟出手不就好了吗？
栗山真司不想让朋友陷入两难的境地，自然不会贸然将他带进领域中。
另一边，夏油杰的确被栗山真司的话勾起了兴趣，但还没到主动进入敌方领域的地步。
栗山真司看着被他牢牢箍住的长虫状咒灵，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忽而变得晦暗：“你是式神使吗？”
夏油杰摇摇手指，纠正道：“咒灵操使。”
虽然不知道两者有什么区别，但栗山真司还是点点头，指着头顶的领域说：“那你能察觉到吗？”
他说得含糊，夏油杰却听懂了，眼睛一亮，有种瞧见新奇事物的兴奋：“所以是真的吗？”
这个领域并非单纯由咒力构筑，还有咒力量庞大的未知咒灵进行支撑。否则如此大面积的领域，哪怕有“束缚”在，栗山真司的咒力也不够长时间维持的。
栗山真司：“你亲眼去看看就知道了。”
夏油杰看得出栗山真司想让他主动进入领域，目的无非是为自己的搭档减轻压力。不过也正好，他对这个由咒术师和咒灵共同支撑的领域确实很感兴趣。
他有不输于栗山真司的实力与自信，自然无惧任何挑战。
夏油杰抓着咒具库，不再助其抵抗上空传来的巨大吸力，反而召出一只飞行咒灵，乘风而起，主动投入天空的怀抱，离地面越来越远。
身披袈裟的诅咒师高高在上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目瞪口呆的普通人，内心异常平静，竟似无心无情的佛陀袖手俯瞰众生疾苦，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神不爱世人，这个世界也没有神。有的只是站在食物链顶端，拥有强大力量的术师。”
“人类愿意向不存在的神明祷告、祈求，却将术师作为异类排挤、迫害。真是一群愚蠢的猴子。”
感慨完，夏油杰便将注意力转到当前。
有境界的彼方从中作梗，栗山真司之外的人类想要进入领域内部不是什么简单事。
夏油杰靠近领域后，没像咒灵那般仿若无物地直接穿过“光膜”，而是受到了阻碍，敲一敲还能听个“咣咣”响，像碰到了金属。
当然，这也难不倒他。
往飞行咒灵巨大的嘴里一钻，夏油杰就被视作咒灵的一部分，轻而易举地被带进了领域内。
领域里的景象，与地面上别无二致，就连被毁掉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排除没有人烟这一点，瞧不出与地面的区别。
到达领域内部后，夏油杰发现，他与咒灵之间的联系恢复了正常，后者不再像之前那般不受控制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嘴上这么说，他的情绪却没多少起伏，不为之喜，也不为之忧，非常平静。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缠在他身上的咒具库毫无预兆地往外吐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金属匣子，是夏油杰用来装石头的。
石头表面带着鲜红的血迹，来青森之前便找到一颗，从藏在恐山寺庙的诅咒师那儿又找到大半颗。后面为了试探乙骨忧太和栗山真司，他将刚刚得到的第二颗用在了那个倒霉蛋诅咒师身上。
他无意间发现这玩意儿可以将普通人改造成咒灵，起了兴趣便开始收集，尚未弄清楚石头的来历。
不过现在看来……
夏油杰看着装有石头的匣子被地面吞噬，神色莫名，诸多猜测自脑中闪过。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栗山真司脚边的地面蠕动了几下，“吐”出一个让夏油杰极其眼熟的匣子。
夏油杰：“……”
栗山真司弯下腰，打开匣子拿出石头，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之前在恐山寺庙收集起来的“神石”碎块，在夏油杰惊奇的目光下，一一进行吸收。
少年的身体被宽大的校服遮挡得严实，但他握“神石”的手以及没有遮挡的脸却是能被看见的。
于是夏油杰就看见，少年的手和半张脸，在吸收石头后，诡异地发生了咒灵化。
皮肤青白，表面盘踞着妖冶诡谲的花纹，指甲变得尖锐。整张脸被分成了两部分，一边保持原状，另一边则咒灵化，金色的眼睛染上猩红，眼白逐渐扩散成黑色。
“……”
夏油杰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发展。
“哈……”
突然，他笑出声，带着对不可思议之物的探究、狂热和跃跃欲试。
“竟然……竟然还有这样的存在……”
半人半咒灵！
眼前这家伙，既不是人，也不是单纯的咒灵，人与咒灵的血脉在体内达成平衡，塑造成了全新的存在！
不同于夏油杰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栗山真司相当冷漠。
既然顺利将人骗了进来，接下来就得看他的后招了。
无数记忆片段在脑中闪过，栗山真司丢开多余的想法，拆开手臂上的绷带，殷红的血液顿时如同喷泉般迸发，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染红了脚下的地面，并飞快往四周扩散，眨眼就形成了一个能完整倒映出少年身影的大血泊。
若是普通人这么放血，早就一命呜呼，然而栗山真司却是状态如常，连脸色都没白一下。
紧跟着，哗哗流淌的血液开始发生形态变换。
血液藤蔓般自脚踝攀上，极速腐蚀外层的校服，在皮肤露出来之前包裹在少年身上，将没有咒灵化的部分完完全全遮掩起来，在表面形成一件赤色的贴身行动服，各处要害均覆有硬甲，将少年保护得密不透风。
在他身后，半流体状的血液一团一团悬浮于空，化作无数红箭，寒锋直指四周的咒灵，蓄势待发。
他手中的武器依旧是刀，却比平时常用的太刀还要宽大。
刃身厚重平直，加上刀柄竟比栗山真司还要高上许多。栗山真司单手持刀，刃尖抵在地面，只听“哧”地一声，血刃像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扎入地下半寸，锋利异常。
夏油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又抬头看向毫无异常的天空，视线似乎穿过表面的伪装，看到了其掩藏的真实面。
如果咒力有实质，那么就能看到庞大的咒力自天边落下，像是倒垂的银河，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汹涌磅礴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形纤细的少年体内。
放血流失的生机不过十之一二，眨眼就被补充上，也难怪栗山真司流那么多血毫无异样，与前几次在外祓除咒灵的经历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你和这个领域……不，或者说咒灵，是畸形的‘共生’关系。”
“是，所以我们拿对方都没有办法，想要自由，只能借外力来杀死对方。”
“这些都是不能外道的秘密吧？”夏油杰笑眯眯的，像在打坏注意的狐狸，“如果传出去……”
“我不会给你机会说出去的。”栗山真司冷漠地打断，声音机械，语调毫无起伏，一时像极了机器人。
“哦？你想杀我灭口吗？”
“我不会杀人的。”这是底线。
夏油杰觉得他有些天真。
“那你打算怎么让我住嘴？”
栗山真司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他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笑起来就显得很不自然。再加上他现在那半人半咒灵的模样，竟看得人不寒而栗。
“你猜，五条老师真的出国了吗？”
夏油杰：“！！！”
背后有人撑腰的熊孩子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