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运道大吉,祭天之日。
祭天大典在正殿之前的广场上举行,祈福礼灯挂满了整个宫廷,宽约十丈的鎏金火盆里火焰熊熊燃烧,负责祭祀的官员手持礼笏,分列在火盆左右诵经。
相比于殿外的庄严肃穆,正殿里却是花团锦簇,大摆筵席,文武百官饮酒作乐,身披绫罗绸缎的宫妃们侍候着高高在上的陛下,殿中敷粉美貌精心装点的伶人摆弄水袖翩翩起舞,无限风情。
乍眼望过去人头攒动,酒池肉林。
“今日这祭天宴操持得不错,事后孤必有重赏,”陛下端起杯觞,毫不吝于对符坚的褒奖,容慷恰巧执着酒杯,到首座上面给陛下敬酒,也礼貌性的对符坚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言重了。”符坚抿唇一笑。
这祭天宴是他一手促成,只因祭天之时是吉时吉日国运最为昌隆,他打算趁着这股气加持,把容怀最后的气运全部一口气抽出来。
“陛下,那么臣就去外面主持祭天了,”符坚躬身告退。
陛下也毫无挽留,挥手让他退下去,继续品酒欣赏歌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亲生孩子即将被生殉祭天。
容慷等人也浑当没有听见。
符坚让人把容怀带上来。
一柱香后,容怀换上一身白袍被司礼的侍卫拖上来,通过正殿的大门能够清晰的看到殿外的祭坛,他被带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得静了下来,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被藏在深宫里寓意不祥的皇嗣。
说的直白一点,真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原本以为是个长相丑陋不堪入目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容貌如此出色。
……真是可惜了。
陛下支着下颔,坐在龙椅上首,发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于是抬头望过去,这是也是他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这个孩子。
确实,可惜了。
容怀被带上来之后就被侍卫压制着跪在殿外,他作为最后的祭品,穷途末路,眼睁睁地看着一头头牛羊被推入火中焚烧,生灵死前的哀嚎声不断钻入他的耳膜。
隔着盛大的火焰,符坚与他对视。
容怀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雪妃和阿远等人的面貌,莫名地他又回忆起那日虚影说的话:“气运之子和主世界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如果他能够掌握气运的奥秘,甚至能在顷刻之间让这个世界生灵涂炭……你的前任,前任全知神也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上,你不要重蹈覆辙,走了他的老路。”
奥秘……是什么?
恐怕祭天是假,符坚还是想要抽走他的气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对了,之前抽走他的气运也非常在乎时辰、时间。
莫非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他心里刚刚浮现出这个念想,就忽然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和风的流向不同,这些东西既玄妙又无法让人理解,但确确实实的围绕在符坚的身边。
是国运。
琅国这样的……也有国运吗?
正当他喃喃自语的时候,符坚比了个手势:“陛下涤除罪业,慰告予苍天。”
当年被处死的罪奴尸体全都被拖了上来,扔进火盆之中,既然是焚烧有罪之人,犯了教唆罪的雪妃自然也在列,阿远等芜苑的仆役全都被粗鲁地扔入火盆之中,在容怀的眼前被焚化。
“不,不,不不不……”见雪妃的鬓发被火焰烧灼,一寸一寸化为灰烬,容怀一直无动于衷的双眼顿时睁大,陡然不管不顾,奋力地挣扎起来。
“压住他,”符坚唇边含笑嘱咐旁边的侍卫:“别让他阻挠了祭天仪式。”
容怀身体里的气运已经被抽掉一空,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缕,在这个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侍卫应诺,想按住容怀,火盆里烈火却忽然猛地拔高了三丈,火舌将侍卫兜头罩脸地卷入其中,一队侍卫顿时化身为一团行走的火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啊啊,符大人救救我——”
与此同时,符坚也感觉到被他操控的国运纷纷离他而去。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只陶罐,里面空空如也,被他用神力凝聚起来的气运不翼而飞。
容怀不仅找回了全部的气运,而且历来气运之子从来都没有获得过神力,但是他却获得了。
通过符坚那一缕神力,他抓住了虚影口中的奥妙,在雪妃在他眼前被火化的这一刻,在极度的绝望之中,他也终于感悟到气运之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气运关乎整个主世界的运转,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围着他而运转,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主世界的中心。
抛弃理智对身体的掌握,他的感官不再拘泥于□□,神识穿贯包罗万象的万千世界,他通过神力触碰到了无形的气运。
符坚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脸色勃然变色,下意识想要逃离,但是讽刺的是他本想利用的国运却反过头来被容怀操纵,禁锢住他的身体,成为束缚他的囚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容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既然选择进入了我的世界,就不要再想着出去了。”
“……小怀,别这样,我也是为了你好。”符坚额头上汗如雨下,故作镇定。
“为了我好?”容怀站在他面前,低笑一声,“你不是要把我也活祭了吗?”
“那,那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符坚被他笑得头皮炸裂,强颜欢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我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天,所以……我祭我自己?”容怀又笑了一声,“我在你身体里面看见一个发光的东西,那就是你的神格吧?让我看看全知神的神格有什么特点?”
“别……”符坚感觉到肚子里一阵开膛剖腹般的剧痛,神格剥离的痛苦不亚于把他的灵魂和□□活生生的撕开,他疼得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神格没入容怀身体,符坚也口吐鲜血,软倒下来,侍卫壮着胆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手臂咚嗦:“符大人死,死了!”
通过神格,容怀读到了符坚的过往,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可笑的不祥之兆,他的悲惨遭遇竟然是符坚一手促成。
所谓的荧惑坠地天下大旱,全都是符坚用神力捏造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他被所有人厌弃,只有让他永远保持在悲惨的逆境里,才能遏制住他的气运,而他那些泡的古怪的药浴,全都是符坚尝试想把他练成活死人,有剧烈的毒性,但是可惜的是符坚一直没有成功,于是这才想到了逐步剥离气运。
容怀随手把符坚的尸体扔进火盆,熊熊大火瞬间就把他的尸体吞噬得一干二净。
正殿里沉浸在觥筹交错的人终于发觉不对,容怀跨入大殿,殿中歌舞戛然而止,陛下勃然大怒,容慷拍桌而起:“放肆容怀!你想造反不成!?”
侍卫一拥而上,全知神的神格与容怀的精神融为一体,他脑海里不仅多了许多超出这个世界的知识,也无师自通了许多剑法和格斗技巧,但是人越来越多,他无心应对,便干脆将神力施放而出。
神力一瞬间贯穿了侍卫们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
一群身披甲胄的侍卫们仰面倒下,口吐鲜血,让人肝胆俱寒,在场大多都是年过不惑,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但是看到这一幕都觉得破散魂飞,冷汗直流,意识到有性命之虞,他们立即跪地求饶,哭天抢地的声音几乎喧天。
可容怀却依旧记得他们在议事殿时冷漠的表情,这些人平时只有吹嘘拍马助纣为虐之能,活着都是浪费口粮。
“都闭上嘴吧,”容怀呢喃说。
他声音轻弱,就像在耳畔呢喃,但是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神力所过之处,这些磕头求饶的大臣们瞠目结舌,口吐鲜血,一个接一个的瘫倒在地上。
神力说白了就是精神力,容怀融合了全知神的神格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的精神力,伶人们惊慌失所下的四散而逃,但她们奔跑的速度如何能比得上容怀赶尽杀绝的速度,不过几息,便一个个先后口吐血沫,匍匐在地上。
转眼,整个大殿里生机断绝,浮尸遍地。剩下尚且安然无恙的人呆若木鸡,有胆小的甚至赫然尿了出来。
容怀倒也没有让他们久等,把惊吓过度的皇嗣们也都送下了地府。
留下一地高贵的尸首。
容恬被丽妃抱在怀里两个人当场毙命,容慷腰部被拦腰截断,膝盖重重跪在地上,上半身则砸在桌面上,但容怀吊着他一口气,他并没有死去,而是苟延残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分家的身体发出凄厉悲惨的哭嚎。
陛下亲眼看着这诡异离奇的一幕,呆滞片刻,目眦尽裂:“你!容怀竟敢做出这种事——”
容怀抬阶而上,他没有穿屐履,就赤着脚踩着玉阶,一步一步缓慢地往最高处走去。
他身披单薄的白袍,唇角挂着温柔可亲的笑容,本该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可因玉白的脸颊上的血污反让人觉得心悸胆寒。
更别提容慷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一切都提醒他这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陛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腿肚子瑟瑟发抖,一屁股瘫坐在龙椅上。
容怀脚底沾染了鲜血,他所走过的玉阶上也就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站在陛下面前,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您昏聩无能,愚昧无知,早该退位了。你说,接下来这王该谁来做?希望您深思熟虑。”
陛下原本是想震怒的,但是他现在胸口没有怒火,只有无穷的恐惧,他张大双眼,下颔汗水堆积,死死扒着椅子扶手,有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坐垫上:“孤,孤……”
容怀俯身摸了摸椅子,真是好冰凉的位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它呢?
他想不明白,直起身体。
“您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轻柔地笑,一语双关,看着眼前这张苍老恐惧的脸,他曾经那么的渴望这个人的怀抱,渴望他摸摸自己的头,但如今心湖却毫无波动。
陛下脑中浑噩,也清楚自己没有选择,如果他不选容怀,他怕是当场就会步上这些人的后尘,更何况他曾经繁荣的子嗣,如今也仅剩下一个容怀。
除了容慷,容怀的兄弟姊妹全都趴在了血泊里。
但是容慷却恨不得自己死了,也好过受到容怀的百般折磨。
拿到传位诏书之后,容怀当着容慷的面把他的下半身扔进了火盆,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腿被焚烧殆尽,然后在芜苑旁边开辟了一座荒院,把容慷扔了进去,“陛下迂腐无能,荒淫奢靡,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导致百姓们水深火热……理应当受万人唾弃,万死难辞其咎,但孤仁慈心悯,不忍陛下以死谢罪,所以请陛下往后也和兄长一起幽居在此,陛下曾经如此钟爱兄长,想必看到兄长现在的惨况,难免心疼不忍,往后就请陛下一直关顾兄长。”
“兄长能活到几时,陛下也就能活到几时。”
“陛下,切记保护龙体啊。”
“啊,差点忘了陛下的长生不老丹,”容怀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把符坚曾为陛下炼制的丹药掏出来,“您该吃药了。”
陛下立即伸手想去接,但容怀却故意拔开瓶子,任由里面的药丸散落在地上,褐色的丹丸滚落在地,看上去就和随处可见的泥巴没什么区别。
“不,不……”眼看着荒院的门被彻底关上,陛下扑通一声跪倒地膝行,嗓音颤抖得厉害,朝门缝中的容怀拼命伸出手:“你不能这么对我……”
荒院门还是重重地关上了,就像当年雪妃被迫迁入芜苑时,她泣不成声的哀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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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先帝颁布罪己诏,传位于容怀,容慷因谋逆被圈禁,容怀废先帝律令,择选吉日,加冕登基,百官悉数叩首,皆为拜服。
消息传到边疆,聂青大惊,他不顾副将阻挠,一意孤行策马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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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三更。
容怀乘坐着车銮,在宫婢们的服侍下到芜苑。
车銮后手执长明灯的宫婢一字排开,容怀轻轻敲打着扶手,宫婢们鱼贯而入,将长明灯悬挂在屋檐,走廊,拐角,把整个黑漆漆的院落照得灯火通明。
容怀从车銮上走下来,沿着熟悉的芜苑石阶往里走,头顶长明灯的光落在石壁,有如积水空明,竹影斑驳晃动。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时他都十分熟悉,可是现在心境不同,再来看竟变的有些陌生。
他手执一盏长明灯走进厢房,里面的一切还维持着原样,唯独空空荡荡,本该在这里的人不在了。
将灯盏放在窗口,容怀抱着膝盖,靠在床榻旁,轻声呢喃:“母亲,我曾经许诺过,要让这院子里有光有火……”
“但是你却看不到了。”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容怀的眉眼,却再也照不亮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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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域边疆到京城这段路上,到处都在歌颂容怀的慈心仁政,容怀减轻徭役赋税,积极发展农业和商业,大力选拔武将人才,就连三四岁的黄口小儿走在路上都能随便唱出一段歌颂容怀的快炙人口的歌谣。
聂青听着这些歌谣,打马入京,京城里却又是另一番面貌。
有人在祭天那时经过宫墙外,隐约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宫里便改天换日。
于是坊间巷陌传出了这么一则恐怖流言,其实祭天那天发生了一场大型的宫变,当天所有人都丧生了,当朝文武百官一百三十余人,宫廷里七千多内侍、侍卫、宫婢都倒在血泊中,如今出入宫廷的不过是一群活死人。
坊间流言聂青越听越是心惊,忧心忡忡地冲入宫廷,一路上畅行无阻,没有得到任何阻拦。
马匹嘶声嘹亮,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载着马背上黑色甲胄的将军,如同飞驰一般跨过宫门,沿途侍卫、守兵,人数颇众,列队整齐,手握枪戟,目不斜视,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待到了殿前,聂青狠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刹住马蹄,他翻身下马,匆匆步入殿内。
殿内摆满了各色盆栽,窗棂通透,玉阶澄澈洁净,白纱重重叠叠,在风的吹拂中飞扬飘起。
容怀满头华发,身披金袍,支着下颔,斜倚在榻上,手里执着一卷书卷看得入迷,听见他的脚步声,这才搁下手里的卷页,抬起头来,眉目舒展轻柔一笑:“长恪,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