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间,眼前的萧长清面色阴冷下来,五官在雾中逐渐模糊了轮廓,若隐若现的狰狞。
温珩转头就跑。
幻境化形一次,没能骗得了他,便干脆不装了。
无数狰狞的嘶吼,混杂着压低的窃窃私语,从七窍钻入心底,让人遍体生寒。
“站住,别跑——”
温珩一边狂奔一边喊,“不跑难道还等你弄死我吗?”
身后,幻境的声音缥缈空灵。
“何必打打杀杀,我们何不各取所需?”
“实力,钱财,姻缘,世人皆求名求利倥偬一生,你所求为何?”
“温珩,你心中分明有所贪念,何妨转头看一看,你贪求之事,唯有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
无数低语声时远时近,陌生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咫尺之遥,却永远看不真切。
匆忙间,温珩没有注意到,一根细嫩的藤蔓不知何时顺着他的锦靴攀上小腿,狠狠刺进皮肉。
“为何不回头?为何不敢看?”
“温珩——”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声音回响,步伐微滞。
温珩挣扎地甩了甩头,视线却更加模糊。
眼前天地似乎都成了血色,地面裂开巨口,他站在万魔之间,长剑悍然落下重重禁制,无数妖魔粉身碎骨——
那是谁的记忆?
他听不到,看不真切,也呼吸不了,心底更闷得生疼。
好似……
好似他亲手打碎了什么,再也回不去,再也修不好。
一颗心燃烧殆尽,自此了无生息。
那棵攀附于小腿的藤蔓源源不断散发着阴郁魔气。
温珩近乎呆滞地伫立原地,原本清明的眸子渐渐失焦,如同覆上了一层霜。
他缓缓合上眼,任由虚幻如蚕蛹一般将他层层包裹起来,窒息感没顶而来,困束全身。
世界陷入一片沉寂。
……
幽幽莹莹的潭水边,铺着青灰碎石小路,浓雾间垂荡下来摇曳的柳枝。
碧色的潭水无边无缘,边际没入微茫的烟波中。
自远处有一道皎白身影,踏着浓郁云雾在几步之外驻足站定,遥遥望过来。
那人低声开口,“温珩?”
闻声,温珩的步伐有霎那的停顿。
但那双眸子里已经覆盖了一层拨不开的阴霾。
他目光空洞,如被支配的木偶,依旧一步步朝着深潭走去。
几缕日光挣扎着从雾中透过来,正照在两人之间,生出一线道路。
郁明烛眸光微冷,望着远处靛青的身影,将袖中的手略微紧了紧。
自踏入迷雾到现在,这样熟悉的身影早已不止一次出现——
藤蔓似有编织幻境的能力。
眼前所见,又是真是假?
两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少年的身影从大雾中显露,得以窥见真容。黑白分明的眼眸,纤长下垂的睫羽,甚至,连隐在下睫里的一颗小痣都清晰可见。
处处清冷不似有情,却因温软湿红的唇,为整张面容添上一抹颜色,也似添了无尽生动的风姿。
——亦或者,是同样陷入幻境的真尊。
郁明烛面上不动声色,拢在袖中的手指细微扣紧,眉宇间染上几分沉凝的犹豫。
要救吗?
——温珩已经走到深潭边,只差几步便要一头栽下去。
幻境已经杀了剑宗十三人,再多一人死在这里又能如何?
——脚步声缓缓,那人离溺死又近一步。
他两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还能省去日后诸多麻烦。
——又一步。
郁明烛扣紧的手陡然一松,眼底只剩一片寒凉。
百利无害,为何要救?
有什么好犹豫?
有什么值得不忍心的?
……
潭边。
温珩眼中有瞬间挣扎的清明,复又将要陷入困噩。
他一步踏空,将要跌入致命的深渊。
然而脚步空悬的瞬间,却忽然有一只手狠狠扯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一把便将他扯了回来。
温珩鼻尖撞上一方宽厚胸膛,撞得生疼,猛地回神。
郁明烛神色中带着几分自我唾弃似的气恼,一手握着他的细腕,另一手并指凌空一划。
灵力破空似剑,将他脚腕上一条细弱的藤蔓被斩断。
古藤洒出一串颜色诡异的绿汁,落在地上拼命扭动了几下,终没了动静。
待郁明烛转过头,才刚及肩的少年如溺水之人被拉回岸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原本苍白的面色因缺氧而染上一层绯红,眼底也氤氲着一层水汽。
郁明烛唇轻扯,还未说话,忽然见这人一抬手反攀上了他的手臂,仰起头,含水目光直直看进他眼中。
“师尊……”
郁明烛呼吸一滞,“你……”
郁明烛自知本应当毫不留情地推开,可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浑身僵凝。
于是白雾弥漫的林中,四野诡谲无声。
明烛仙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眉睫之处,他的小弟子红唇半启,微微凑近,低声如厮磨耳语——
“师尊,我和萧长清一起掉进水里,您先救谁?”
郁明烛:“……”
浓稠的雾气环绕两人,却又有所畏惧般不敢上前,只蛰伏在四周,环绕着留出小小一片空间。
两人的眼睛都是清明的,对视时带着各自的试探。
短暂的寂静后,郁明烛蹙着眉,“萧长清?”
他似乎在努力回想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摇了摇头,“无论是谁,都不如乖徒重要。”
郁明烛答完,笑意未变,温声反问,“那若有朝一日,乖徒也收了弟子,偏偏不巧,他与为师一同遇困……”
手指顺势搭上温珩的后颈,毫不掩饰的威胁。
“乖徒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微凉的触感让温珩打了个哆嗦,当机立断。
“我直接将那个孽徒逐出师门,断绝关系,让选择题变填空题,答案只有师尊一人。”
两人视线相触,都松懈下来。
郁明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绯红的耳垂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低了低眉眼,压下了眼底的纷杂情绪。
旋即,明烛仙君面色如常,“幻境危险,乖徒为何在这里。”
温珩毫无察觉,将之前的事大概讲了一遍,从膳堂到领事堂,着重突出了某位叫萧长清的弟子有多英勇无畏。
讲完,他秉承着你来我往的人际礼仪,随口寒暄了一句。
“师尊又为什么在这里?”
其实问得很多余,书里面,郁明烛经常做救场工具人,基本上男主在那里遇到危机他就在哪里从天而降。
这么想着,温珩已经做好了郁明烛说出,受上天的指引前来此处寻一有缘人,的心理准备。
却不料,郁明烛闻言,垂眼瞧了他一阵,似笑非笑。
“因为有个不省心的顽徒,私自放走囚魔,逼得为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信口承诺,要亲自查出真相。”
“……”
原来他是仙尊和男主知遇游戏中的一环吗?
大可不必。
温珩一噎,讪讪笑着:“那,师尊可查清楚了?”
“没有,”郁明烛摇头:“只看过禁地被割断的锁链,出来后就被这迷瘴困住了。”
迷瘴确实是个难题,不仅能易容乔装蛊惑人心,还有移形换影、改变空间的能力。
若他之前没走丢,凭借萧长清所向无敌的主角光环,跟他待在一起,倒是无需担心人身安全。
可眼下……
只能说更不用担心了。
温珩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郁明烛。
师尊,菜菜,捞捞!
在他殷切的注视中,郁明烛凝神思忖片刻,道,“无论如何,先把这些唬人的迷瘴清理干净再说。你跟紧为师,莫要再走丢。”
入目可见都是一样的苍茫,难以辨别方向,而且越往深处走,古藤越躁动,雾气越浓稠,让两人的额发上都结出一层细细的水珠。
不知走了多久,郁明烛终于停下脚步。
“这便是阵眼所在。”
说着,折扇一开。
一道悍然灵力扫过,周遭雾气剧烈波动。
不消片刻,白雾彻底散去。
温珩眸光一凝,郁明烛面色也沉了几分。
悠悠荡荡的藤条间,十数具倒挂着的尸体被吸干了血,干瘪如枯木。在书中虽然早已得知这样的场景,却远不如亲眼所见更为震撼,那些皱起的褐色人皮和空洞干涸的眼眶都一清二楚。
毛骨悚然。
“这里古藤制造迷雾的阵眼,也是那囤积尸体的地方。”郁明烛屈指抵着下颌,似是思忖,“乖徒,可觉得有些不对劲?”
剑宗后山设下层层禁制,寻常邪祟难以闯入,更不敢作乱害人。这古藤能明目张胆侵占整个后山,显然是土生土长于此,而非外来之客。
剑宗弟子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肉骨凡胎,短短三日内,接连十三人殒命。
古藤显然已强悍到非同寻常的地步了。
蹊跷便蹊跷在此——
温珩声音微凉,“若古藤有如此强悍的实力,为何这么久以来都不曾被人察觉?”
弥漫的血气间蕴着一抹冷调的沉香味,原本茂密的树林中却一声鸟雀的啼鸣都不可闻。
一阵微风拂来,只有错落悬挂的干尸轻轻摇荡,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郁明烛温润的声音散入风中,“只怕最凶险的还不止古藤。”
他转头对温珩道,“你不宜在此久留,这里离禁地牢狱不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约摸半里,便能彻底走出迷瘴了。”
“师尊……”温珩顿觉老泪纵横。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现在能走,当然要毫不犹豫选择跑路!
嘴角已经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身体已经转向了回家的方向,心已经提前欢呼雀跃。
但走之前,他还没忘了故作矜持,“那师尊你呢?”
闻言,郁明烛笑容微不可查顿了顿,仅仅片刻,恢复如初。
“剑宗还有两位弟子深陷迷瘴,若无他人引路,只怕凶多吉少。为师作为九峰仙尊之一,弟子有难,自然不可袖手旁观。”
温珩深吸一口气,一边向后退一边不舍道:“迷瘴内危机重重,弟子怎能撇下师尊独自逃命?”
郁明烛笑得温柔,说话却不留情面:“乖徒多虑了,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必和为师客气。”
“既然如此,弟子自知修为浅薄,就不拖累师尊了。”温珩退到枯藤边界,还不忘交代,“师尊记得好好与萧长清聊聊!”
郁明烛眸光深深,眼看着那人的背影迫不及待跑远了去,隐匿在葱茏的林叶间。
林中再无人影。
他唇畔的笑意便一点点落下来,转而半是讥讽地抬了抬唇,转身欲走。
却忽然,身后一道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是温珩气喘吁吁奔了回来,一个猛子刹不住车,险些扎进他怀里。
郁明烛面上一贯沉着的笑意被击碎,微诧地睁大了眸子,“你怎么……”
“弟子思前想后,前路危机四伏,怎能让师尊独自涉险!”
温珩脸色带着视死如归,脑海中回荡半分钟前的电子音——
【那个,出于职业道德,我必须提醒一下,如果任务达成时的场景宿主本人不在场,任务成就无法结算的。】
【换而言之,你白干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郁明烛惊诧的目光中拿出这辈子最深情款款的演技:
“无论生死,弟子都愿与师尊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