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愤怒的鲛人尝试冲出水障。
可是一旦离开海水,鲛人的尾鳍立刻化出双腿,连站都站不稳。
待最前面那个鲛人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当场被“郁明烛”一把扼住咽喉。
然后轻松一剑,那鲛人咽了气。
而其他鲛人目睹魔头轻而易举便杀了一个族人,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愤慨,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鲛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一切都发生于短暂片刻。
郁明烛的笑容越来越猖狂,乃至扭曲。
他双手一张一曲,掌心浓重的魔气迸发。
忽有一柄薄剑挡住了他。
温珩站在鲛人一族身前,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的掌心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硬生生撕开了气钉的桎梏,连带着撕裂了自己半只手掌。
“郁明烛”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
温珩顿了顿,忽而唇畔抬起,散漫笑道: “老东西,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玉珩仙君于红尘之间转世一遭,沾了几分轻佻恣睢的市井混不吝气。
就像在白玉仙人像的唇上点一抹朱砂,冷玉变成了活人,眼底有了人间的光彩。
“郁明烛”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带着残酷的杀意,可他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不与人共享简直可惜了。
于是不过仅仅片刻,他便又笑了,意味深长: “乖徒,纵使再来百个你千个你,今日也护不住所有人。”
温珩心头一跳。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传来,即使隔着海水也几乎穿透耳膜。
无数发狂的魔兽从海洋四周冲过来,无差别地撕咬着鲛人一族。那些魔兽都长着鱼尾腮鳍,尖牙利齿,身上萦绕着一团化不开的魔气。
温珩笑意一凝,目光陡沉。
他怎么能驱使魔兽?
他哪来的这么多可供驱使的魔兽!
还有他身上浓重入骨的魔气,强悍异常的实力……种种怪象搅合在一起,温珩心中似是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霎时间,四周充斥着鲛人的悲鸣。
这一日近乎所有的南海鲛人都聚集在蓬莱宫附近,守卫力量不足,面对大量魔兽,鲛人如同瓮中之鳖。
亲眼看着那么多族人的血弥漫在海水中,濯厄恨极,琉璃色的异眸里怒火喷涌。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发了疯一般冲出去,温珩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被一道强悍气刃击飞出去,骨骼在咯吱声中碎裂。
濯厄摔在礁石上,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咳血,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的手却捞到了一截青铜枝。
那是鲛王的,他父亲的青铜三叉戟。只要他的手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父亲已经冰凉僵硬的脸。
他努力地蜷了蜷指尖,如同要拿起武器再战。
但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猛吐一口掺着肺腑碎片的污血后,伏地没了动静。
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
温珩急促呼吸着,将玉尘剑往地上一立。
皎白的灵力再次溢出,丝丝缕缕向四周延展,尝试压制海洋中燥郁的魔气。
可竟然还有一股力量与他抗衡。
那是许多鲛人体内被万生镜吞噬后剩余那一部分灵魂因残缺而产生的煞气。
三股力量对冲在一起,他顾此失彼,左支右绌,额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
温珩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着。
溢出的灵力如锁链一样反箍着他浑身的经脉,巨大的威压之下,干涸丹田如撕裂一般剧痛。
“嗒——”
“嗒——”
“……”
脚步声越来越近,郁明烛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缓缓压低声音道: “温珩,你好蠢,跟你师尊一样蠢。”
一只手探来,掐住他的下颌,十分用力,顷刻间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刺目红痕。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逆骨,血肉之躯,一己之力,居然妄图与天道作对!”
他凑近温珩耳畔, “不过也无妨,自今日起,这世上也就没有明烛仙君了。”
说话间,他将手爪挟着一团浓郁的魔气,抵在温珩的后心,一字一顿,如邪魔低语。
“这世上会只剩下堕入魔道,屠灭南海,甚至丧心病狂到亲手杀了自己亲传弟子的魔头千忌!”
温珩闭了闭眼睛。
玉尘剑溢出的灵气如锁链般钳制着躁动鱼群,但同时也让是他动弹不得的桎梏。他若是躲,这口气卸下来就再也凝不起来,功亏一篑。
砰的一掌。
“咳咳……”温珩呜咽一声,喉咙里化不开的浓重血气,血线没入大红的嫁衣,无比妖冶无比艳烈。
致命的杀机近在咫尺。
他若是躲,或许有一线生机。
可他自寻死路,仍旧稳稳扶着剑,甚至用鼻音哼笑了笑。
“长老,没吃饭吗?”
“……”
魔气停滞一瞬,旋即带着恼羞成怒,就像是连带着先前善恶台的旧账。
新仇旧恨,一起猛烈地拍过来了!
死亡近在咫尺。
又倏地,戛然而止。
魔气入体的前一秒,有一道身影疾冲过来,拦腰抱住“郁明烛”疾冲入海水中。
“郁明烛”毫无准备地被他推入海,只下意识甩出一道魔气,将那道身形掀了出去。
魔气入体,濯厄又呕出一口血,眼看着“郁明烛”拨开水浪走到面前,脸上带着狠戾恶意的笑。
寥寥几招, “郁明烛”轻而易举捏碎了他的两条手臂,夺过了他的三叉戟。
旋即。
噗嗤一声。
戟尖破肉的声音和水流混在一起。
青铜戟尖一寸一寸钉入濯厄的心脏。
郁明烛狰狞笑着,一字一顿, “就凭你,也想杀我?”
可是濯厄看着他,也笑了,异色的眸灿若星辰,像两颗纯净的琉璃。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水幕的边缘,一泼水兜头浇下来,将两人罩进深海。
那条蔚蓝如海水的鱼尾一摇,甩出一道和着血的气泡,疾冲着直压过去。
在海水里,他的动作极快,强大的水压所向披靡。
“郁明烛”直到背后抵上什么东西,才终于反应过来,可这时候要躲闪要反击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只能眼睁睁看着濯厄疯了似的往前压,那根三叉戟甚至在冲力下将他自己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钝端也捅进了“郁明烛”的腹部。
其实濯厄的视线已经涣散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隐约听见一些鲛人的悲呼: “圣子殿下——”
他在那些悲呼声中继续拼命向前压,两条胳膊上的骨头都被捏碎了,软绵绵的垂在身侧,身上又被魔气拍了几掌,他也仿若未觉。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他喃喃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身前之人早已没了呼吸,可他自己也神识涣散,只剩鱼尾如肢体记忆般执拗地抽搐着。
终于听见“铛”的一声。
三叉戟的钝端触到了礁石。
他的仇人被他钉死在蓬莱宫的某一根廊柱上。那张脸上的障眼法像是浮沫一样漂散开,露出底下歪七扭八,震惊不甘的真容。
他被挑在三叉戟尖上,睫羽颤了颤,眼泪化成一颗明珠,坠入深海。
与此同时,宝石蓝般的鱼尾逐渐无力垂落,殷红的血弥漫在海水里,似是漾开了一层绵延不息的灵波。
所过之处,鲛族之人身上居然覆盖了一层金光,那些煞气也被短暂地镇压下来。
他体内的灵魂也散了出来,交织成光怪陆离的走马灯。
但他的一生着实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看的。大多画面都是日复一日,白茫茫的长生殿。
只有其中很短暂的一段有些缤纷颜色。
那段画面的尽头,他站在夜色如洗的海岸礁石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明月,以及衣袂翻飞的仙人。
他说: “我名濯厄,别忘了我。”
……
温珩的手腕上传来一点滚热的温度。
那是濯厄之前送给他的鳞片,察觉到主人生命的流逝,正在惊慌不安地发出悲泣。
那天在长生殿。
明灭闪烁的数千盏长明灯将长廊照得白炽如永昼,也像一座永远没有尽头的囚笼。
神龛前一立一跪两道身影。
温珩递出一枚流光溢彩的鳞,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濯厄跪在绡团上,不回头看他,只仰首看向森严仙人像。
“鲛人族送出的礼物,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顿了顿,又故作不在意, “只是一片鳞而已,我身上有这么多呢。”
温珩抿了抿唇,伸出去的手依旧没收。
只是一片鳞而已。
但那是鲛人后腰下一寸的第一片鳞,死穴的位置,一生只会长出一片来,是他们自我的象征。
当年鲛王十里红妆迎娶王后,将相同位置的鳞片放在了聘礼第一箱。
温珩收不起这样大张旗鼓的心意。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濯厄似乎是败下阵来,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转身接过鳞片,轻轻抚摸着。
他忽然轻声说, “温哥哥,我好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南海。”
温珩心头一紧,可还未说话,就听濯厄已经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不行。”
“你是天边的明月,是春日的花枝,是原野自由的风。你生来不属于海洋,命数难违,父亲母亲就是栽在了这个道理上。”
“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能带我一起走,离开南海。”
“不过也不行。”
“你看这长生殿,父亲以为他搭建了一座辉煌繁华,却死气沉沉的牢笼,可于我而言,这里就是家。”
濯厄说着,指尖凝出一点小小的淡蓝色灵力,化出几根绡丝,又削掉一段卷发,手指一勾一挑,编成细绳。
那枚鳞片也被他刺出一点小孔,穿了上去。
“温哥哥,我不能离开南海,你带我的一枚鳞片走吧,外面的山川日月,让它替我看。”
缀着鳞片的手链缠绕在温珩的腕上。
温珩抬眼看他,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说道: “南海不日便有灾殃,若你愿意,我有法子先护送你离开这里,去其他海域暂避。”
濯厄静静看着他,异色眼眸如同浸满海水的琉璃。
半晌,道: “其实,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蓬莱宫倾覆坍塌,化作海底一片废墟。”
温珩微不可查地一滞, “那你当如何?”
濯厄蓦然笑了, “我是圣子呀,我的存在就是因为蓬莱宫,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我都与之共存亡。”
……
随着一幅幅画面消散。
他的灵魂碎成千百残碎光点,涌向四方,从一些鲛人的额心钻进去。
——长生殿中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一盏内都添了一个南海新生儿的油脂。
圣子殿下日日夜夜擦拭着灯身,守护着灯火,他的魂灵早就和这些长明灯融合在一起。
他跪在神龛前,诵唱经诗为南海的鲛人驱邪避灾。
所以他纯净的血肉可以平息南海经久不散的煞气,与南海生息相连的魂灵可以补全鲛族人残缺的魂魄。
代价是他生生世世的轮回。
就如同一场恢宏盛大的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当一头座鲸沉没于深海,却会有其他无数的生命因此繁荣百年。
生生息息,种族不死。
……
【检测到关键人物死亡,等级突破: 9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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