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

“向谁复仇？”

“人类。”卡尔特按了按眉心, “灵君和人类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方舟舰队时期。当时，方舟舰队已经在宇宙中航行百年, 第二、第三代的新人类成长起来，他们出生在宇宙中，从没见过地球，对太空生活适应更好，不像从地球逃离的第一代人那样充满绝望。

“但希望不能解决舰队面临的危机，人类缺乏淡水、食物和能源，就在航行难以为继时，灵君出现在舰队中。船员们认为祂是来自高等文明的特殊智慧生物，祂……真的很特别。”

卡尔特看了海因里希一眼，发现楚元帅始终镇定无波。

“楚元帅，请相信我的话。”

卡尔特知道以海因里希的能力，不会不明白记忆者和帝国贵族都有着同一个目标, 他不会向上告发卡尔特, 但他未必会相信卡尔特的“胡言乱语”。

但迫在眉睫的危机让卡尔特必须放手一搏。

他咬咬牙继续：“灵君外表看上去是人类的形态, 但祂没有实体，可以在宇宙真空和飞船间任意穿梭, 不借助任何工具。祂学会了人类当时使用的语言, 又教给人类各种科技，亚空间航行、跃迁、曲率引擎、新能源、光能武器……

“古地球的人类想象过很多种外星文明的接触, 有许多想象中充满了悲观和毁灭。”

卡尔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他的语气变得遥远, 他对灵君的情感同时夹杂着恐惧和不可思议的怀念。

“但人类没想到, 自己接触的第一个外星文明, 会是这么美丽、智慧又温柔。后来人类进入爱因斯坦星系后又遇上了许多其他文明, 可这些文明和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差距没那么大, 帝国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追赶上我们的邻居们。

“而灵君文明的科技水平是我们至今无法想象的高峰，从高等文明手指缝里落下的一点残羹剩饭就够养活人类几千年，更何况，灵君在非常耐心地、满怀关切地教给人类急需的技术。

“直到现在，我们的跃迁技术、武器设计、物理理论还在灵君遗落的智慧中打转。”

“祂为什么要复仇？”

既然灵君听起来如此的温柔、善良，简直像个大公无私的圣人，卡尔特为什么要惧怕祂？

卡尔特侧低头看着桌面，目光失焦，“楚元帅，我常常在想，过去人类把外星文明幻想成侵略者、鄙夷者是因为人类自己拥有自己的丑恶，便理所当人地以为别的生物也是。

“灵君不是，但祂的善意被方舟舰队中的部分人当做软弱可欺，他们试图控制灵君为己所用。帝国和联盟的对抗，始自于方舟舰队的分裂，一般认为的原因是双方对ABO性别分化带来的等级秩序产生分歧，但还有一个原因。

“建立联盟的前人反对另一方控制灵君的企图，方舟舰队内战打响，人类动用起灵君教给他们的武器技术自相残杀，死伤无数。随后，灵君便消失了，不再出现，或许祂已经对恩将仇报、残忍嗜血的人类失望。

“在记忆者代代传承的历史中，曾记载方舟舰队航行到一片天体运行混乱，几乎找不到规律的星域时，灵君抬手拨动旋转的星辰，护佑舰队平安。现在，帝国考察团返回地球时，天体被牵动撞击地球。一切看上去都和灵君有关。”

卡尔特并不知晓雪山基地中被未知者启动的自毁程序。

假如天体袭击果真是灵君的手笔，祂可能早在方舟舰队之前，就和人类文明产生了联系。

但……疑问仍然存在。

海因里希微蹙着眉，“如果灵君文明想要复仇，以祂的科技水平，随时可以进攻帝国，不必等到现在。”

卡尔特苦笑，“我不知道灵君到底是把人类当孩子，还是当宠物。如果是后者，他当然没必要在抛弃人类后继续花心思，但当变坏的宠物再次冲到祂面前，用祂给人类的旧玩具耀武扬威，祂难道不会烦躁吗？

“我打算向皇帝陛下去信报告这场攻击，陛下会明白的。不过在皇命被传回太阳系之前，我们有必要进入战时状态。”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从他那双冷峻的金色双眸中，卡尔特无法看出思考的痕迹，只会感受到冰冷威严的审视。

几秒钟后，海因里希开口：“深渊舰队和埃兰舰队会进行一场联席战略会议。”

-

暴雨泼洒的热带洋面上，雷火与闪电滚动在浓重的云层中。

自动驾驶飞行器在对流层半空中摇摆，周平波忍着头晕帮林绪打开舱门，大雨一下子浇进来，打湿林绪全身。

“你有90分钟，90分钟之后一定返回，行吗？”海面的狂风灌进飞行器，周平波不得不扯着嗓子跟林绪讲话。

这里的天气太过变化无常，周平波担心待久了被雷劈，“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随时联络我。”

“没问题。”林绪走到舱门边缘，回头嘱咐周平波，“如果你遇上深海怪物，也随时联系我，我会立刻赶回来。”

“没关系，飞行器会悬停在空中。”

林绪说：“它们可能有触手。”

周平波：“……”

下一瞬，林绪直接俯身从百米高空跳下，像炮弹一样钻进海水中，掀起一圈灰白的水柱。

他在海底脱掉衣服后变出鱼尾，换下来的衣裤被用一块石头压在海底，等重新变回人身时再穿上。

没有了布料的阻碍，强健的鱼尾让他能在海水中全速行进，快速到达地图上标记的人鱼尸骨发现地。

深海光线昏暗，几只会发出莹光的水母从远处飘过。

再往前游一点，就能看见考察团在人鱼尸骨发现地留下的标记和监控设备，周平波替他暂时关闭记录设备。

林绪叼着水下照明灯，飞速在这一海域绕转一圈，没有更多发现。

他仔细想了想，如果这些人鱼真的是改造产物，他们会选择住在什么地方？

深海地区黑暗冰冷，食物稀少，还有沉睡的变异深海生物划分领地，绝不是一个合适的居住地。

人鱼应当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的习性，他们会需要阳光、偶尔的熟食，比起深海，浅海在理论上更加适宜。

意外出现在深海地区的人鱼尸骨可能是意外的产物。

林绪顺着上泛的冷海水向洋面和近处的陆地游去，途中冲散了像风暴般聚集在一起的沙丁鱼团，他突发奇想地抓了几条脂肪肥厚的沙丁鱼在手中。

随着深度减小，仰头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海面，前方的陆地似乎是一座小岛，林绪环绕海岸线飞驰，黑发如同丝绸般散在碧蓝澄澈的海水中。

人类消失以后，污染停止，海洋以极快的速度自我恢复。

他路过了一片珊瑚礁、海蚀崖和白色细沙滩，除了两只大龙虾外一无所获。

就在林绪准备返回时，埋在浅海砂石中的几段白骨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的形状近似哺乳动物的脊椎，更重要的是，腐蚀残缺脊椎中的一段是某种金属替代骨。

人类的造物。

几只小型食肉鱼类远远地看着林绪。

骨头只有一小段，要么是被海水推来，要么是被猎食者拖过来。林绪一摆尾巴游向食肉鱼，对强大捕食者的恐惧让小型食肉鱼惊恐地往回逃窜，林绪跟着它们一路游回珊瑚礁区域。

小鱼儿躲进了密密麻麻的彩色珊瑚丛中，变异后的珊瑚体型巨大，整个珊瑚丛如同一艘长满花树的巨轮。

林绪的速度被珊瑚四处生长的枝桠拖慢，他的目光不再一扫而过，而是逐一辨认可能的人类生活痕迹。

他的心也谨慎起来，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人鱼活在地球上，也无法推断他们可能的生活状态。

一点反光的东西吸引了林绪的注意，靠近去看，是一个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瓶，他想把玻璃瓶取出，但这块白色珊瑚的枝桠挡住粗壮的瓶身。

不，等等……着不是白珊瑚，而是人类的半边胸骨。

玻璃瓶从林绪手中滑落，他退后一段距离，看清骨骼的全貌——半边胸骨，下方连接着一段鱼尾骨骼，一直埋进沙地里，一株红色小珊瑚从人头骨的空洞中长出，撑裂眼眶，朝向洋面洒落的阳光。

林绪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继续在珊瑚丛中搜寻，又找到了十数具分散在绚丽珊瑚丛中的骨骼，大部分被后来的鱼类拆开抛到各处，相比起来，他发现的第一具尸骨竟算是最完整的。

人鱼族群消失很久了……没有同伴按照旧习将他们安葬。

林绪最终没有挪动这些人鱼尸骨，返回飞行器时，周平波看他手里拎着的沙丁鱼和大龙虾有点发蒙，刚到嘴边的消息一下子卡住了。

“你这是……”

“我准备回维多利亚号，有新情况再下来。”林绪在海下换上了制服，此刻浑身湿淋淋的，气息冰冷，“考察团还要待两个月，对吗？”

“是还有两个月时间。”周平波终于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不过海因里希也希望你回维多利亚号，深渊舰队与埃兰舰队要重新布置防御体系，加强警戒，你身份特殊，不方便留在科研飞船上。”

“好。”

自动驾驶开启，飞行器的金属外壳将暴风雨全部挡在舱外，闪电如一支巨手撕裂深蓝紫色的云层。

“ 考察团发掘的博物馆遗址里找到两本书，上面的文字应该是你所说的法文，它还有个古英文译本，你一并带回维多利亚号。”

走之前，林绪把他在珊瑚丛中的行动记录交给了周平波。

当林绪乘坐飞行梭返回维多利亚号时，周平波又发来一条消息。

“基因对比结果出来了，你、深海人鱼尸骨和泰勒斯星人鱼的基因序列基本一致。”

-

刺啦——

油脂的焦香顺着腾腾上升的烟气弥漫在空间内。

海因里希刚刚踏入九号餐厅的厨房，就看见餐厨机器的两只豆豆眼正闪烁着红光，不断发出警告，“烟雾超标，起火危险、起火危险。”

它被捆住四只机械臂固定在冰箱门上，咔哒咔哒地抬着手臂想要挣脱。

海因里希走过去按下关机键，厨房里终于清静了。

一阵烧化的甜香从油锅里满溢出来，林绪正在给平底锅里的金黄煎物刷上一层蜂蜜，肉类的色泽变得更加诱人。

海因里希靠近林绪，低头在他耳边问：“这是什么？”

“香煎沙丁鱼。”

“那个呢？”

海因里希看向另一只蒸锅里被蒸得鲜红的两只大龙虾，其中一只被清蒸，另一只被破开后背，填入蒜泥和调味品。

“龙虾。”林绪低着头，翻动直冒油花的沙丁鱼，“我从海里抓来的，帮我把龙虾装到盘子里。”

海因里希结果林绪递过来的白瓷盘，凝视着通红的龙虾如临大敌，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把食物从锅里弄到盘子上。

许多星际人类可能一辈子都没进过传统厨房。

林绪“……找把锅铲。”

他看着海因里希困难地把龙虾弄到盘子里，一时忘记了自己手上的活，有一只沙丁鱼被煎焦了。

林绪皱眉关火，把沙丁鱼盛出来摆盘，又重新用小锅烧了一锅滚油，泼在蒜蓉龙虾肉里。

海因里希面对着滚滚冒泡的热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林绪拿上餐具，端起两个瓷盘就放在厨房一侧的一张圆桌上，又拉了两个箱子当座椅，和海因里希面对面坐下。

热油冷却下来一些，不再持续冒出气泡，海因里希脸色稍霁。

“古地球时代的人类都会亲手处理食物吗？”

林绪挡住海因里希试图把龙虾壳叉起来的举动，用刀叉把内里的虾肉切分出来放到海因里希的餐盘里。

“不一定。”林绪看向叉起一块龙虾肉入口的海因里希，“怎么样，你能接受地球生物的口感吗？”

海因里希神色复杂地评价：“很不一样。”

但随后，他又尝试了一块带着蜂蜜味的沙丁鱼，“我喜欢这个味道。”

“原来你喜欢甜味的菜。”

“……我喜欢蜂蜜的味道。”海因里希说。

林绪自己并不知道他身上时常散发出的甜蜜气息，否则，海因里希不会允许自己如此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离开的时候，多找一些蜂蜜带回去，帝国没有蜜蜂，找不到蜂蜜。”

“嗯……”海因里希轻声应下，脑海中闪烁过关于蜂蜜味道的不可言说记忆让他迅速转移话题，“为什么想到今天下厨？”

“海生生物没办法在淡水中存活，放几天就不新鲜了。”林绪平淡答道。

“但你食不知味。”

林绪抬眸看向他。

厨房中的顶光苍白无力，海因里希下压的嘴角和眉峰透露出危机重担下的沉郁，昏暗阴影中的双眼却无端显出一种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