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蓝色荧光的洞穴光线昏暗, 许多透着蓝光身体几近透明的蝴蝶振翅而舞。
它们挥动翅膀洒下蓝银色的粉末,盈着一股淡淡芳香,仿佛能够安抚躁动的人心。蓝色光芒映在漆黑的山壁上, 随着它们的身影时明时暗。
偌大洞穴中无数弟子被蓝银粉末包围其中,轻轻闭着眼睛, 睡得十分安详。角落中几位携带护体晶石的陪同者没有受到影响, 即使如此仍然有些昏昏欲睡。
沈初霁缓步走进洞穴,先找到抚云顶众人观察他们神色有无异样,不过就算有异样除了等他们醒来也别无他法。
其他弟子面色红润祥和, 大概做着梦蝶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美梦,然而阿玉和天阴的情况却显得有些棘手。
通过刘易的只言片语他大概能够猜到, 阿玉身前遭野兽啃咬致死, 想必过程极其漫长且痛苦, 再加上后来险些夺舍锦儿的身体,又正是年幼时候,怕是留下了不小阴影。
此时, 阿玉脸色煞白,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从脸颊,嘴里不停喃喃着什么, 虽声音微弱沈初霁却能看得出来, 他在唤“疼”。
瞧着他玉琢似的小脸, 沈初霁不禁觉得心疼, 虽说他不喜干涉自家弟子的行为,但是阿玉毕竟太过年幼, 未必知道自己会承受的后果。
沈初霁踌躇片刻, 从袖中摸出一颗丹药,撬开他的唇齿推入口中, 其他的事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随后他来到天阴面前,他和阿玉的情况不同,天阴乃是灾厄化身,体内容纳毁天灭地的煞气,与梦蝶的银粉接触后,天阴意识陷入熟睡,灾厄却将醒未醒。
大抵知晓此地人多眼杂,若是突然暴露身份恐怕会给沈初霁带来不便,所以灾厄一直在尽力压制自己体内的煞气,周身黑气如同即将蒸发一般,紧咬牙关,神情挣扎。
许是察觉沈初霁的气息,他微微睁开眼睛,脸上邪肆纹路若隐若现,漆黑的右眼映不进光芒,忍得实在难受不由闷哼,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见他冷汗直流的模样,沈初霁微不可查叹息一声:“我说过,不必压抑自己,想出来时就出来。”
虽然忍得痛苦,灾厄仍是露出笑来:“师兄不喜欢天阴嘛?”
“并未。”
“那师兄不喜欢灾厄嘛?”
“一样的。”
这个问题他问过,沈初霁亦回答过,仍旧不厌其烦。
“灾厄和天阴都喜欢师兄。”他笑得有些开心,“灾厄现在不能和天阴融合,再等等就好啦!”
沈初霁失笑,突地又想起什么,呢喃道:“你是灾厄化身,日后我控制不了你的记忆。”
灾厄微微一怔,随后点头:“嗯!”
沈初霁露出笑来,笑容却显得勉强:“若是有朝一日,世间只剩你一人记得我的存在,你能答应我永远不再提及关于我的一切吗?对不起,你与天地同岁,这对你来说或许非常残忍。”
灾厄好似觉得困惑,又不想拒绝他的要求,于是问道:“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大抵那时,你随处可见皆是我。”
“嗯!那灾厄答应师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初霁取下腰间骨笛,系在灾厄身上,可以暂时为他压制煞气,不至于忍得如此难受。
离开天阴后,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到昏睡不醒的秦少宁。
睡梦中他死死皱着眉头,牙关不安地打颤,若说梦蝶会唤醒体内留下深刻印记的东西,那么秦少宁大约会看见与他有关并且不会太美好的梦境。
短暂停留片刻,他在人群中寻找楼西北的身影。
经过一段弯弯绕绕的甬道,在一棵枯萎的桃树下,他看到了独自一人熟睡的楼西北。
洞穴里照不见阳光,那条甬道漆黑无光,在如此神秘境地大约只有楼西北会独自穿行来到这里。
或许剑走偏锋的人在某些时候看到的东西与他人不同,譬如此时此刻。
任谁能想到经过那条漆黑弯曲的甬道,会来到一个别有洞天的地方呢?
清浅月光透过洞穴顶上的缝隙洒在蓝色池水中,无数只美妙的蝴蝶在身边翩翩起舞,蓝色银粉洒在透明池水中,便将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染得蓝莹莹,如同搬弄乾坤将天空银河尽数揽进了怀中。
然而前来试炼的诸多弟子,竟只有楼西北赏得如此美景,像是独属于他的美妙风景。
借着周围幽光,沈初霁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蓝色银蝶不怕生萦绕在身边,时而掠过楼西北的脸颊,蓝色幽光照得他皮肤好似精致的瓷器。
一只蓝色银蝶轻轻落在沈初霁肩头,随着他俯身下去的动作也不肯飞走。
幽光盈着沈初霁好看的侧脸,如同天地鬼斧神工的祭品,或是映入满池清水,他眼底闪动着不清晰的泪光,伸出手指轻轻触到楼西北的脸颊,撩开他垂落的鬓发,指尖描摹着脸颊轮廓,轻轻拂过纤长眼睫,又怕惊醒了他。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看得那样认真,好似要将他彻底刻进眼底,害怕终有一日会再也不见。
沉默良久,他俯身在楼西北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实在太轻了,甚至不如蝴蝶落在皮肤上的重量。
沈初霁挥开肩上的银蝶,寻了个不近不远的地上坐下,确保自己睁开眼就能看见楼西北,随后靠着岩石闭上眼睛,缓缓陷入梦乡。
若你有灵,便赐他一场美梦罢。
-
楼西北自认没有任何记忆深刻的往事,所以出现在他梦中任何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大抵皆是梦蝶为他量身编制的梦境。
所以,在梦境中看到沈初霁时,他并未觉得意外。
毕竟,如今他于沈初霁的兴趣比想象中深得多。
那是一座钟楼古寺,庙堂中十几扇窗棂全部打开,阳光裹着灰尘照在老旧的地板上,透着陈旧又鲜活的气息。
庙前放置三个蒲团,中间位置上虔诚跪坐着一道身影。
他穿着一身华贵锦衣,头戴星冠墨发高束,额上并未束那熟悉青碧色额石,几缕青丝随着他俯身动作垂落在脸侧。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楼西北极为熟悉,又觉得十分陌生。
那分明是沈初霁,身上却没有如今的仙风道骨,相反他耳垂坠着一对玛瑙珠子,衣着华丽鲜艳,微微泛着绿莹,不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倒像冠绝天下的世家公子。
楼西北站在庙外怔怔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生机勃勃的沈初霁,仿佛有着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有着温文尔雅,亦有着少年意气。
他不知从前的沈初霁是何模样,大抵在楼西北想象中,沈初霁就该这副模样,所以梦蝶为他编制出了这样的沈初霁。
楼西北无法比较梦境中的他与现实的他谁更好看,但是他更愿意看到梦中无限生机的沈初霁,而非现实中冷静、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于死气沉沉的沈初霁。
他好似并未发现身后之人,朝着殿中神圣雕像叩首,那座雕像没有五官,亦或者说诸天神佛本就从未在世人面前现过真身。即便如此世人依旧爱戴他们、渴望他们、追随他们。
沈初霁拜得很是认真,完全想象不出现实中他是连祭天大典都不愿跪的人。
楼西北不清楚自己为何梦见这样的沈初霁,还以为他对神佛从无敬畏之心呢。不过,梦境由梦蝶编制,与现实不相符合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若憧憬诸天神佛,为何迟迟不肯飞升?”楼西北听到自己的声音。
沈初霁并未应答,三拜九叩后缓缓起身,仔细整理好衣袍才悠然回头看来。
他脸上噙着自得笑容,眸若秋水,含情脉脉,一眼就让人觉得甜蜜温柔。
“神仙啊,谁能不憧憬呢?只是听说天界条条框框颇多,我不愿意。”
听到他这么回答,楼西北觉得既符合他的性格又不符合。
沈初霁走到他面前,楼西北愕然发现此时对方竟比他高一截,这么说来,适才自己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稚嫩。
沈初霁熟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笑问:“与你爹吵架了?”
楼西北冷哼:“他将我撵出来了。”
沈初霁好奇问道:“因为什么?”
他稍稍睁大眼睛,浸着温和柔软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我从百书阁抢了两本记载禁术的古籍……”
话音未落,沈初霁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斥道:“合该你被撵出来。”
楼西北拍开他的手,力道用得不轻,瞧见沈初霁白皙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红痕。
“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楼西北道:“我事后自称抚云顶弟子。”
沈初霁:“……”
“你啊……”沈初霁无奈摇头。
下一刻,楼西北看见自己无赖似的扑上去,抱住沈初霁腰身,亲昵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活像一只向主人讨巧的狗。
“好少主,你让我拜入抚云顶嘛!我不想跟着楼外楼,我就想跟着你,当你师兄、师弟,或者当你徒弟也行啊!”
楼西北觉得自己确实像条狗,还是条极其粘人的狗。
即使在梦境中,他仿佛能够真切感受到属于沈初霁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沈初霁耳垂上冰冷的玛瑙珠子他都能清晰感知。
梦蝶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将梦境编制得如此真实。
若是他像梦境这般缠着沈初霁,大约立刻会被他甩两个大耳刮子。
“想当我师兄?你做梦罢。”
沈初霁竟然没有就此将他推开,果然是根据他喜好编制的梦境!
“你们不是说日后我会成为比你更厉害的修士嘛?我为何不能做你的师兄?”
大约被他蹭得有些痒,沈初霁伸手抵开他的脑袋,袖中浸着一股淡淡桃香:“就是不能。”
“那我做你师弟、徒弟?”
“我不收徒了。”沈初霁垂眸看他,眼中依旧带着笑意,“而且,你爹是我徒弟的徒弟,你想做我的师弟和徒弟,不怕你爹真的将你逐出师门?”
“我不怕!我就要跟着少主,死也要跟着。”
沈初霁依旧摇头,甚至将他推开了。
楼西北十分不满,还想继续抱上去,只可惜这副破壳子不听使唤。
“不行。”沈初霁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何?”楼西北着急了些。
“抚云顶不招弟子了。”
楼西北被他拒绝得干脆不留余地,恼羞成怒道:“沈初霁!你这老东西!我就要跟着你凭什么不让我跟?”
闻言,沈初霁脚步稍顿,似笑非笑看着他,竟是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开了。
梦里这玩意儿不清楚,楼西北自己倒是清楚得很,沈初霁好似十分在意年纪,他此前提过一次,也惹得他不快。
“沈初霁!你一把老骨头怎么这么倔呢?”
楼西北仍在口出狂言,前方那道身影不做片刻停留,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哎呀,楼西北你完蛋了,师祖这回不会再见你了。”孟听月靠在石柱上幸灾乐祸地说。
楼西北不知自己梦中为何有她,大抵是前几日沈初霁与她有片刻眼神交流的缘故?
沈初霁离开后,他先是兀自生气,没过片刻又觍着脸凑上前讨饶。
他路过花圃摘了好些花儿,捆作一束前去寻沈初霁。
当他来到沈初霁门外,门口却被落下一道结界,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只好在门外遥遥求饶:“少主,我知错了。”
“少主,我来道歉了。”
“我不该说你老,你一点都不老!”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我最喜欢……”
最后几个字,楼西北声音变得越来越弱。
“少主,对不起,你理理我嘛。”
他可怜兮兮在门外守了好久,沈初霁不出来亦不让他进去。
待到夜半,楼西北闷闷不乐坐在门前石阶上,死活不愿意离开,一边埋怨沈初霁小心眼,一边埋怨自己不该那样说沈初霁,悔得肠子都青了。
若是日后沈初霁不愿再见他怎么办?他再也见不到沈初霁怎么办?
想到这里楼西北心上一阵惶恐。
楼西北切身感受着陌生情绪,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一方面还嫌弃自己愚蠢,门口进不去换一个地方不就能进去吗?
好在这副壳子没再让他失望,飞檐走壁来到屋顶,先是趴在青瓦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发现没有任何声音后,小心翼翼揭开周围瓦片,探出脑袋看了一眼。
室内烛火摇曳,淡淡香薰萦绕,案上放着一碟没吃完的桃花酥,沈初霁盖着薄毯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见状,楼西北蹑手蹑脚跳进房中,施下一道结界隐匿自身气息,以免惊醒沈初霁。
他慢慢走到贵妃榻前,看着沈初霁熟睡的模样,烛光昏黄洒在他脸上,玛瑙珠子贴着他玉白皮肤,浑身都好看得要命。
楼西北站在他身边,驻足看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微微俯身,再俯身……最后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鬼使神差地含住了他的唇瓣。
温热香甜在心脏炸开,心跳声犹如雷击,令他头脑发昏,一阵耳鸣。
那时的他,约莫年岁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