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明亮眸子藏着雾气, 握住沈初霁手指的掌心冷汗直流。
微风拂过阿絮苍白脸颊,鬓发凌乱贴着侧脸,神情忐忑中带着一些期许。
沈初霁温厚手掌盖住她的头顶, 不答反问:“她怪兄长吗?”
阿絮摇头:“兄长是世上最好的人,兄长不来接她一定是因为来不了, 所以她不怪兄长。”
“后来她怎么样了?”
阿絮说:“她觉得兄长还会回来, 死后执念太深成了魔,在世间游荡了很多年,直到她遇见一个濒死的小女孩, 夺舍了她的身体。”
“嗯,兄长还记得她。这一次, 兄长会带她走。”
阿絮红着眼眶握紧沈初霁的手, 低头喃喃:“嗯!”
沈初霁弯腰将她抱起, 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
“兄长遇到了一些事情,很久很久之后才回来找她,但是来不及了, 她在第二年冬天就死了。”
阿絮抱住他的脖子,将冰凉脸颊贴着他肩膀,滚烫泪滴打湿衣襟, 声线颤抖不已:“我就知道……”
“哥哥, 不要再丢下我了。”阿絮哽咽道。
沈初霁轻拍她的后背, 安慰道:“阿絮不怕, 从今以后就算没有兄长,也会有其他人陪在你身边。”
秦少宁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听到了有关他们之间所有对话。
为何呢?
世间有那么多爱你、敬你之人, 为何一定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牺牲呢?
就算沈叶飞和抚云顶弟子的魂魄被困在域海海底,只要重新打开那道缺口将束缚他们的东西斩断, 任由九州坍塌不就好了?人间界如何,修仙界如何,由命运决定不好吗?
至少这些珍视你的人有能力在浩劫中自保,他们还可以活下来啊!
沈初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众人。
抚云顶弟子混在喧嚷人群中,不时找茬拌嘴两句;楼西北被锦儿、阿玉拉着挑选冷兵器。
秦少宁则站在他身后,目光深沉地看向他。
沈初霁莞尔一笑:“秦公子,倘若世间只剩诸天神佛,与天地同生,与天地同岁,该是多么无趣。”
“便如茫茫世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看不到青翠葱郁的草叶,看不到姹紫嫣红的百花;不知白云和白雪有何区别,不知心上之人衣着何色。所见千篇一律的面容,如出一辙的衣着,我不喜欢。”
未遭遇父亲、同门牺牲,沈初霁秉性与如今完全不同。
他喜欢闻花香,喜欢着鲜衣;喜欢好看又好吃的食物,亦喜欢听曲赏舞。
沈初霁就是一个俗人,生气就不理人,开心就哄上一哄;在乎年纪,在乎外貌,有时也会寻找好看的珠宝,将它们镶在腰带上。
他怕麻烦,怕疼。
他觉得女子戴耳铛好看,自己也扎了耳洞,为此被父亲好一阵苛责。
他和楼西北一样,从不受规则束缚。
曾是抚云顶少主时,他从不穿弟子服,从不按从规矩办事,父亲常说是他带坏了同门师兄弟。
所以抚云顶弟子大多乖张恣意。
可是后来沈初霁变了。
他变了,是希望世人不要变。
他喜爱世间万般颜色。
秦少宁怔怔看着他,忽然想在梦蝶回忆中,他看到的曾经的沈初霁。
那般鲜活,那般耀眼。
就像一抹鲜艳的颜色,只看过一眼就教人此生难忘。
倘若世间生灵在这场浩劫中消亡,那么侥幸活下来的修士还能构成任何一抹颜色吗?
那样无趣的世界,留得住沈初霁吗?
或者说,那样无趣的世界,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吗?
楼西北买来一把镶着赤色宝石的匕首,与一对红色耳铛送到沈初霁手里。
“沈道长,好看吗?”楼西北笑吟吟瞧着他。
玄色是一种内敛的颜色。
沉默黑色中染着赤色,像黑过头的天儿,泛起红了。
楼西北肩上缠着赤色鱼骨鞭,腰间绕着一圈叮当作响的银铃,挂着一只桃色香囊。
世间万般颜色各有各有的美丽。
倘若世间只剩一种颜色,该是多么寡淡无趣。
沈初霁接过他奉上的礼物,笑容和煦地同他说着什么。
看着他们往前走,秦少宁的脚步却顿在原地。
楼西北不清楚沈初霁为自己安排的结局,可以肆无忌惮地走在他身边,那么自己呢?
他明明知道啊。
来到宁安县众人心情轻松了不少。
或许机会难得,沈初霁并没有立刻前往神殿收回最后一道阵法。
当日他们住进一间客栈,锦儿和阿絮等人本想邀沈初霁一同游逛宁安,然而等他们找过去时,沈初霁已经不知所踪。
他们把客栈找了个遍,都没看到沈初霁身影,担心他遭遇什么不测。
梁浅看三个小崽子急得满头大汗,笑道:“楼西北在吗?”
锦儿摇头:“没看见啊。”
梁浅了然点头:“不用担心,师兄大抵和楼少侠在一起罢。”
“这狗贼!又把大师兄拐跑了!”
与此同时,宁安县最好的一间成衣铺中。
沈初霁寻了件尺寸与自己相符的绿白绸衣,让楼西北在外面等候,自己去隔间换下,将云金道袍放进收纳匣,戴上楼西北新送的耳铛。
楼西北百无聊赖靠在门外,见他推开房门走出来,眼睛像被钉在他身上似的,他大步走到沈初霁面前,忍不住用手拨了下耳铛,赞叹道:“你穿这身真好看。”
“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楼西北打量他一眼,瞧见他腰间的朱雀玉佩和骨笛,不悦道:“我送你的匕首为何不系上?”
沈初霁道:“没位置了。”
“那就把这玩意儿取下来。”楼西北拽了下骨笛。
“不行。”沈初霁拍开他的手。
“想起来了,故人所赠?你那位旧情人罢?”
沈初霁笑了笑,没说是亦没说不说。
楼西北神情不满,突然将他推进隔间,没来得及关门就欺身而上。
他像条狗似的,一边啃咬沈初霁唇瓣,一边用爪子揉他的耳垂,似乎十分满意他戴上自己赠送的耳铛。
即使这对耳铛十分廉价。
“好了!”沈初霁抵开他的胸膛,“陪我去逛逛。”
楼西北不满,偏要撬开他的唇齿再索取一番,待自己满足之后才放开他。
意外的是,沈初霁竟然没恼。
离开成衣铺后,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淹没在来往人群中,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你把我拐出来就是想逛街?”楼西北挑眉问道。
“不愿意?”沈初霁斜他一眼,“那你回去罢。”
楼西北失笑,撞了下他的肩膀:“我又没说不愿意,问也不让问啊?”
“不让。”
“行罢。”楼西北揽住他的肩膀,“那小人就舍命陪君子。”
沈初霁说逛街当真就只是逛街,但凡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他就全部买下来,半天时间下来不知买了多少东西。
快到申时,他提议去看日落。
楼西北没什么意见,陪他买了些零嘴去附近一座山上。
来到山顶,看着太阳西斜方向,他们寻了空地坐下。
“楼西北,你知道自己为何取这个名字吗?”沈初霁笑问。
楼西北觉得今日沈初霁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或许是因为宁安县的神殿没有遭到破坏,所以他感觉开心?楼西北并未深想出个究竟。
“不知。”楼西北摇头,“楼外楼能取出什么好名字?”
“我取的。”沈初霁道。
楼西北:“……”
“我的意思是,楼西北这么好的名字,楼外楼那老东西取不出来。”
沈初霁身体到底不如修士,这么长时间逛下来有些吃不消,他轻轻靠在楼西北肩膀上,抬眸看着他,说道:“那时我很喜欢人间的一首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不明白这句诗的隐喻,但是西北方是九天神殿所在的方向。”
楼西北不禁失笑:“所以你希望我飞升?”
沈初霁摇头,沉默许久才说:“楼西北,我很自私。你的命格从出生时我就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我希望你能成为一把瞄准西北方向的弓箭,穿云破雾,势如破竹。”
那时,沈初霁既将最后希望托付于九天神殿,又憎恶于诸天神佛造成了这一切。
楼西北轻笑:“幸好你没给我取名天狼。”
沈初霁说:“可是,我更希望你飞升。”
“你若飞升,我必飞升。”楼西北如是说。
“我不飞升你也要飞升。”沈初霁略带执拗地说。
“不。”楼西北拒绝得干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落霞将远处天空染得血红,沈初霁眺望着天幕,感叹道:“好漂亮。”
“我带你逐日?”
“白痴。”沈初霁笑骂。
“楼西北,你知道我爹吗?他曾是修真界最好看的男修。”
楼西北笑:“难怪你这么好看。”
“我娘也好看,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那你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呢?”
沈初霁望着他,眼中浸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又显得十分认真:“你。”
楼西北怔了怔,捏住沈初霁下巴:“你这老东西,不会从小时候就觊觎我罢?”
沈初霁拧起眉头:“你才老东西!”
“那时候在你娘怀里就是个丑陋的小豆丁,我看你一眼就回了抚云顶。”
“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也没有那种想法。”
楼西北揶揄:“后来呢?等我长大,看我生得如此俊俏就喜欢了?”
“不是,是你先……”沈初霁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反正都是你长大以后的事情。”
似乎想起往事,沈初霁眼角挂着笑。
那时楼西北扬言要成为他的道侣,楼外楼气得脸都青了。
两父子打了一架,打得昏天暗地,楼西北哪是他爹的对手,被打个半死,深夜溜到他房间要他帮忙疗伤。
他顶着一身伤,可怜兮兮蹲在沈初霁床边,一会儿喊这疼一会儿喊那疼。
沈初霁给他疗伤,让他以后不要胡说八道,小心被他爹打死。
这厮从小就厚颜无耻,听了他的话跟狗崽子似的扑上来一通乱咬,沈初霁想将他推开,他就耍无赖,叫嚷:“我身上疼!你推我我就死给你看!”
“哼!你就是想我死!就想让楼外楼把我打死!你就是不喜欢!你还找借口!”
沈初霁对他一向心软,被他找到机会咬住了唇。
那时,他惊讶于这厮竟然长得快比他高了,一时没来得及制止。
“你想知道你爹小时候吗?他性格比你还顽劣。”
楼西北垂眸看着他,眼中虽含笑,却也一番深意:“沈初霁,今日怎么念起旧来了?是不是再过会儿,就要说到你旧情人身上了?”
沈初霁无奈:“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楼西北俯身吻住他的唇,低声道:“那就说说你有多喜欢我罢。”
沈初霁长睫微颤,凝视着眼前的脸,说道:“如果用你的命能换九州平定,我不愿意。”
楼西北弯起眸子,又去亲了亲他的唇:“原来在沈道长心中,我一人的命比世人的命更重要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