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逗留太久, 沈初霁告别离开。
秦子延起身亲自送他,站在寝殿门前,看着沈初霁远去的背影, 他苍白瘦弱的手指紧紧扣着门框,手背青筋几乎冲破削薄皮肤。
师父, 您真狠啊。
夜间, 秦子延状态好些,招待他们吃了些好酒好菜。
抚云顶弟子对他充满好奇,小声讨论:“这病秧子就是大师兄的徒弟?”
“我怎么觉得他命不久矣?”
“仙儿, 不然你给师侄把把脉?”
仙儿抬眸看着龙椅上的男人,摇头说:“他没病, 就是身子坏了。”
“哦?此话怎讲?”
仙儿鄙夷看向众人, 说道:“用你们能听懂的话来说, 就是他的身体相当于搁浅太久的鱼,就算把他重新放回水里也活不了多久。”
宣夜点头:“懂了。”
秦子延捧着汤婆子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实在无法坚持, 叮嘱他们吃好喝好在宫中住下就回了寝宫。
当夜他们在宫中睡下,沈初霁从仙儿那里要了一味补药,交给了侍奉秦子延的宫女, 让她熬上四个时辰给秦子延喝。
翌日一早, 沈初霁向他告辞后离开了皇宫。
为了不引起注意, 沈初霁让其他人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自己和楼西北、桑儿一同前往神殿。
“桑儿姑娘,实在对不住, 又耽搁了一些时间。”
此行毕竟不止抚云顶自己人, 沈初霁见她一路脸色不甚好看,不由心生歉意。
桑儿一张蓝纱遮面, 纤长睫毛微敛,却是看向楼西北,问道:“楼西北,你说和沈道长一起调查神像一事,如今可有眉目?若是没有发现什么,就去和楼家弟子会合罢。”
楼西北挑眉:“我一没拦着不让你走,二没强迫你跟着我,你想去就去罢。”
桑儿神色愠怒:“那你可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私下里你跟沈道长如何都可以,我们此行是要压制人间界的乱象,如今你们做了什么?吃喝玩乐,枉顾黎民百姓!”
或许口不择言,桑儿这话不仅指责了楼西北,还暗指沈初霁一番。
楼西北当即沉下脸色:“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你胸怀大义,你打算怎么帮他们?给他们衣物?给他们粮食?给他们住所?还是你要帮他们打仗?圣女,你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更何况你连一时都救不了。”
“你不愿跟着就……”
“楼西北!”沈初霁严词打断他的话,神色严肃。
楼西北脸色依旧阴沉,把“滚”字吞进了喉咙。
桑儿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即使楼西北性格再顽劣,他们也是相识多年,楼西北对外人如何她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楼西北会对她如此恶语相向。
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指桑骂槐说了沈初霁一句而已。
“桑儿姑娘,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曾经我每隔四十年就会下界一趟,和你如今的想法一样,救不了一世也要救一时。”沈初霁笑容浅浅,透着无力,“可是,问题根源不在凡人身上,我连一时都救不了。”
“姑娘请放心,我并非没有收获。”
桑儿沉默良久,她何尝不知道沈初霁有自己的办法,按理来说她应该比楼西北更能够理解他,可是一想到楼西北为他死过一次,一想到或许楼西北还会为他死一次,她就无法、无法用平常心态看待他们走在一起。
无法忍受他们变得越来越亲密,无法忍受楼西北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
“对不起。”桑儿声音低哑。
沈初霁摇头:“我倒无碍,或许楼西北需要你的道歉。”
楼西北不耐烦地拉住他的胳膊:“走快点儿,别跟她废话。”
待他们来到神殿,却发现这里门可罗雀,与此前途径的几座神殿完全不同。
守殿僧人看到几人,不由露出笑来:“几位可是来烧香?”
楼西北点头,又问:“听说这是秦国唯一一座神殿,为何不见有人祭拜?”
守殿僧人叹息道:“几位有所不知,昨日不知从哪儿传出消息,供奉神像会导致大家失去神力。“
楼西北一怔,下意识看向沈初霁。
桑儿皱眉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手电僧人神情无奈:“但是,回都几乎没有拥有神力之人。不仅如此,九座神像所在的城池几乎也不曾出现过,甚至原本拥有神力的人,在回都待上一年半载神力也会消减,所以薛侓将军才会常年在边疆,鲜少回京。”
“和尚、和尚,今儿还有香嘛?”
这时,路边走来一位与锦儿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锦衣,长得乖巧好看,笑起来时眼眸灿烂。
说话间,他紧张地往后看,催促道:“快点!一会儿我爹追上来就糟了。”
守殿僧人愣了片刻,忙将一根香递给他,莞尔道:“王少爷,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谢了啊。”王少爷接过香就溜进了神殿。
见三人面露诧异,守殿僧人解释道:“他是一个商贾的儿子,几乎每日都要前来祭拜上香。”
沈初霁点头道谢,接过三支香走进了神殿。
王少爷比他们动作快些,点燃香三跪九叩后放进香炉。
回头看到沈初霁三人,他招了招手:“我就说不止我一个人嘛,我爹骗我。”
沈初霁走进神殿,笑问:“你爹不让你来?”
“对啊!”王少爷坐在蒲团上,神情苦恼,“他说供奉赤元君会偷走我们的神力,当今世上没有神力就会被欺负,所以他们都想得到神力。”
沈初霁点头:“你爹说得没错,供奉神像会偷走你们的神力。”
“那又如何?”王少爷气哼哼,“神力到底有什么好?听说回都外面拥有神力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被抓到战场上打仗呢!再说,没有赤元君怎么会有如今的秦国嘛?”
“我娘常说人不能忘本,就算没有神力又怎么样。”
沈初霁失笑:“你说得对。”
见到有人认同自己,王少爷气焰更甚:“哼!他们那群胆小鬼不愿意供奉就算了,就算我一人供奉也没关系。”
闻言,沈初霁垂下眼帘,笑叹:“只要世间有一人信奉于他就足矣。”
“那赤元君就可以只庇佑我一个人!”
从神殿离开时,朝廷派了侍卫过来,要暂时封锁赤元神殿,王少爷气得破口大骂,被他姗姗来迟的父亲提溜了回去。
看见侍卫围住神殿,楼西北低声道:“这就是秦少宁的目的?”
沈初霁颔首:“大概罢。”
找到抚云顶众人,他们在城中停留半日,秦少宁便带着封神榜回来了。
“这么快?”楼西北诧异道。
秦少宁将泛黄卷轴交给沈初霁,瞥他一眼,说道:“今日城中流言你们听说了吗?那就是谢风清的手笔,作为交换条件他把封神榜交给我代入保管。”
“有劳秦公子。”
沈初霁并未多言,将封神榜接了过来。
楼西北从他手中拿过封神榜,展开仔细查看,上面名字和封号依旧看不清楚,并且看上去与年久掉色的宣纸无异。
“当真是封神榜?”
“嗯。”
秦少宁静默片刻,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他犹豫片刻,问道:“封神榜怎么会落到谢风清手里?”
这个问题,已然没有必要隐瞒。
“封神榜和神像息息相关,当年被我留在了人间界。”
“所以谢风清本是凡人。”
“嗯。”
秦少宁又道:“如今城中流言四起,秦阴帝已经下令封锁神殿,恐怕消息不日就会散布到人间界各地,届时……”
沈初霁不甚在意道:“无碍,只要世上仍有一人信奉神像,信仰之力就不会消失。”
秦少宁神色一怔,难怪谢风清会直接将封神榜交给他,他们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初霁达到目的。
可是……
秦少宁面露迷茫,那么谢风清多此一举又是为何?
让沈初霁顺利收回散落人间的灵力,对他们而言不是更有利吗?
这时,楼西北嗤笑一声:“谢风清想做什么?阻止你收回灵力?还是想让你知道凡人根本不值得救?”
楼西北或许只是无心之言,秦少宁却觉得醍醐灌顶。
谢风清分明想让沈初霁达到目的,还偏要在这时候引诱凡人憎恨沈初霁,难道就是为了让沈初霁知道,凡人根本不值得救?
“不知。”沈初霁淡淡应道。
不日,他们启程离开回都,薛侓代替秦子延来为他们送行。
临行前,薛侓神色复杂地看着沈初霁,直至他们就要走远,才飞身落到船上,双手抱拳问道:“沈道长,神力对凡人来说,弊大于利是吗?”
沈初霁顿感意外,他以为薛侓一定会站在秦子延那边。
忽而,沈初霁笑了,语气笃定:“神力对如今凡人来说,只有弊,没有利。”
薛侓神色变得郑重,朝沈初霁弯腰:“末将明白了。”
“敢问道长,薛侓有什么能够帮到您?”
沈初霁对于薛渡的印象已经不多,只记得那是一个沉默寡言墨守成规的少年,没想到几百年后他的后人想法如此通透。
“替我好好照顾子延罢,他时日不多了。”
薛侓牙关一紧,红着眼睛点头:“是!”
“恭送道长!”
“回去罢。”
然而,没等他们离开太久,神像可以吞噬神力这一消息便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整个人间界。
途经几座破败城池,上位者沾沾自喜从未信奉过神像,饱受欺凌者将自身苦痛归咎于神像剥夺了他的神力。
他们庆幸也好,咒骂也好,和沈初霁有何关系呢?
他们求权也好,求生也好,是对是错又由谁来评判?
沈初霁是对是错又由谁来评判?
他和世人一样,只是一意孤行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