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大半夜被人从床上薅起来, 穿戴不整齐出现在长乐宫的时候,刘昊俨然一副恶鬼的模样,凶恶地说道:“老太医, 您最近呈上来的新药, 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他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感觉像是扯着嗓子。
老太医一看这满宫灯火通明,却只有一室肃穆的架势, 心里就猜到了几分,再加上正始帝没有出现,以及那几个寻常不会出现的暗卫, 他眼底露出一片异色, “难道陛下,又出去了?”他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刘昊经得他提点此事, 本就焦躁不安,脸色愈发阴沉。
不过他强自忍了下去, 与老太医说话, “那新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医平静地说道:“陛下想要潜移默化控制他的宿疾, 但是老臣已经提前告知过陛下,这与生俱来的宿疾甚难操控, 便是对症下药, 也有可能更为冲突, 反而愈发严重。”这是从一开始他献上去就说得清楚的症结。
刘昊死死地盯着老太医, “那依您之见, 如今是更为严重,还是不严重呢?”
老太医沉默了许久, “陛下去的地方, 是不是莫府?”
刘昊没有回答。
但这对于老太医来说已经足够。
“陛下的宿疾与平时的狂病有所不同, 能不能控制得住,‘主药’不在药材上,而在‘人’上。
“老臣的新药交给陛下的时候便说过,这药未必生效,但有可能会刺激到陛下的宿疾,但陛下还是选择服下。
“中侍官,陛下去莫府的行为,其实便如同野兽会主动啃噬医病的药材,人在重病时会觉得苦药甘甜,都是因为身体意识到‘病’的存在,而主动去渴求良药罢。”
刘昊听了老太医的话,背在身后的手沉沉地敲了几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一个溶于暗影的侍卫飘了出来,“找到了,在莫府。”
老太医连眼皮都没抬起来,显然早就猜到了。
正始帝一直在克制着对莫惊春的贪求,这样的事情,先前也是发生过的。
只是陛下一直不愿。
刘昊叹了口气,“陛下选谁不好,怎么偏偏是他?”
如果是个身份低微一点,出了事想要带进宫里处置也容易些,若是个女子,那更好哇,直接就能封妃封后,偏偏是莫家人,还是莫惊春这样刻板的性格,不然何至于磋磨了好几年,都没见陛下和莫惊春的好事成?
保管是莫惊春想得太多!
老太医淡淡地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中侍官,这不是我等应该关心的事情。”
刘昊瞥了眼老太医,轻哼了一声,“我们这些日夜伺候陛下的,谁不希望陛下能平平安安。”
老太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刘昊毕竟是正始帝的人,就算会为莫惊春着想,可真的出事,他肯定还是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
可在老太医这个局外人来看,纯纯无辜的人,自然是莫惊春。
从一开始,就是正始帝主动去招惹他的。
微弯的月牙挂在天际,清冷月光遍地可去,便也遍地都是银白,如同水色铺陈了屋檐水榭,宛如染着淡淡的白沙。皇城,坊市,墙壁,屋角,皆是银白的一片,从街道上再望过去,落座在尽头的莫府显得格外肃穆。
整座莫府,就像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陷在整片漆黑里的莫府,唯独前院有一处染着昏暗灯火,让人移不开眼。
步几下,仿佛还能听到低声絮语。像是逼出来的破碎声音,然后就是几下闷哼,以及几乎尖锐的呻吟,而后立刻断了声音。
莫惊春气喘吁吁,额间满是晶莹的薄汗。
他的背好疼。
抽筋的地方也很疼。
但最让他难受的,却是那无处不在的气息。
属于公冶启的味道无孔不入地扎根进莫惊春的五脏六腑,在如今温热汗气里漂浮了出来,笼罩在这方小小的地方。就算莫惊春想要堵住口鼻,可是皮肤似乎也在贪婪地汲取着任何一丝冷厉的香味,恨不得就此将那味道彻底吞下去,从未燃烧起来的贪婪焰火让莫惊春又畏又惧,拼命忍耐漫出来的涎液。
软下来的头颅抵在公冶启的肩头上,令人发狂的味道又逐渐地飘了过来,让逐渐平息下来的心跳又一下子狂躁跳起来,让莫惊春几乎要乱蹭地咬上近在咫尺的皮肉……他巴不得,巴不得整个人死在这味道里。
“我要死了……”
他软软地哼了一声,感觉意识都不太清晰。
味道……味道……
宫内燃了多年的安神香不知何时已经沉进公冶启的骨髓,再变作他自己的气息。
幽冷的清香在热意蒸腾到了极致时,莫名带着一丝药之苦涩与抹不去的血气。若隐若现的味道让人思之如狂,莫惊春仅仅只是闻到那样的味道,都能简单地过去。
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攥着凌乱的衣襟在公冶启的肩窝狠狠咬了一口,鼻尖正是那挥之不去的味道。
公冶启喟叹了一声,眼眸也沉沉蒙着一层水雾,像是畅快到极致。
他架着莫惊春,带他一同入了屋,路上淅淅沥沥地落着湿意,也就无人在意。
莫惊春从未想过味道也能杀人。
他沉溺在公冶启的气息里,仿佛就此溺毙过去。
屋内惯用的云罗香还在燃着,袅袅白烟自屋角蔓延开来,与屋内各种温湿的气味混在了一处,最终变作淫靡的模样。
通过隐隐绰绰的白烟,好像能够看到床榻一直在晃动。
癫狂透过罗帐的腿,也正可怜地落在外面。
脚踝处,正是挥之不去的微亮湿意。
公鸡叫过一回,就像是黎明破晓,天色也逐渐亮起。
再叫过第二回 ,便是阳光破晓。
床上像是在这时候才停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低低的声音叫水。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卫面无表情地将早就烧开的热水搬了进去,而后快速地退到屋外。彼时书房外的一地狼藉早就被清理干净,再看不出昨夜的癫狂痕迹。
书房内水声哗啦啦响,暗卫感慨得亏卫壹在。
不然他们是真的做不到避开莫府家丁的耳目去烧水,好同僚。
卫壹蹲在小厨房外狠狠打了个喷嚏,被墨痕怒视。
他尴尬地蹲在门边揉了揉鼻子,他都感觉到墨痕的眼神像是能杀人。
墨痕一整夜都没睡,就在书房外兜圈,亲眼看到有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冒了出来,只说了“水”,卫壹就拖着他去厨房烧水。
烧就烧了,卫壹还硬说是郎君要用!
墨痕气得牙狠狠,磨着牙口凶巴巴地说道:“卫壹,你到底是谁的人?!”都来了莫府这么久,居然还有别的主子?若非卫壹一直在墨痕耳边死命安抚,说是郎君不会出事,莫要让阖府的人知道否则会下了郎君面子云云,墨痕是不会忍到现在的。
墨痕知道莫惊春确实是个薄脸皮的人。
卫壹晓得经过这一回意外,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肯定是瞒不住墨痕了,他揣着手站在厨房的地界,看了下被弄晕的厨娘,“你要在这说?”虽然人都晕了,但是厨房能藏的疙瘩角落太多了,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安全。
墨痕头也不回地朝着厨房外走去,卫壹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七拐八弯地走了回去,在将要靠近外院书屋的时候就停了下来,这里的莫府家丁都被他们驱走了,左右也无人,再走半条走廊便是郎君在的地方。
墨痕隐隐约约能看到灯火。
卫壹:“我是宫里的人。”
墨痕只闷声不说话,卫壹就知道他猜到了。
“但你觉得我是谁派来的?”
墨痕猛地看了过来。
微白的天色下,卫壹仿佛看到了墨痕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他微微一笑。
墨痕沉默了许久,踩着地上的石子吐气,“我说为什么二郎一直拒绝府上的说亲,原来……”后面几个字被他含糊不清地带了过去。
墨痕其实早就猜到莫惊春或许有情人在外。
早几年,莫惊春是绝对不会出现外宿的事情,因为家里只有女眷和幼侄,他时时刻刻谨记着这点,从不曾空留他们。但是这两年偶尔会有莫惊春赶不及回来的时候,尽管这些都有合适的借口,可是一个人的起居坐卧,是瞒不过身边亲近的侍从的。
莫惊春不是很喜欢被人伺候,所以他身边的墨痕既是他院里的管事,也是可以近身的侍从,都是只他一人,没再多的。偶尔也会是墨痕给莫惊春换衣裳,所以墨痕其实发现了好几次莫惊春脖颈上的咬痕。
那痕迹极深,而且绝不可能只伤了一次。
是怎样的人能够在这个敏感要命的地方咬了一次犹然不够,还要咬上第二回 ,第三回?
他那时候还想过郎君这位情人可实在是太过凶悍,也有着极强的独占欲。因着这未婚苟合的行为,墨痕一直以为是哪里的外室……至少是个良家女吧?!
他思忖着郎君的品性,总觉得莫惊春养外室这个事情略显古怪。
毕竟莫惊春身边空了这么多年,别说是个良家女,说不得是个勾栏里出来的也肯应了……结果,结果!
墨痕的嘴巴颤抖了起来。
他臆想里那个霸道凶悍的外室,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帝?!
即便这是墨痕无人得知的猜想,现在他都想抱住脑袋大喊一声救命。
屋内,书房。
莫惊春真想狼狈地喊出一声救命。
他在擦洗后被塞进了被窝里,而后被只着了裈裤的公冶启抱住,莫惊春的后脑靠在陛下赤裸的胸膛上,侧过头去,耳朵就碰到光滑紧致的皮肉。为了这,莫惊春耳根的发红久久不散,那扎根在五脏六腑的味道实在让人受不住,他时时刻刻有种古怪贪婪的饥饿感,拼命用理智压抑下来,方才没有实施。
……好像其实没忍住。
莫惊春略显心虚地想起公冶启肩窝上的牙印。
实在是怪不得他。
那味道就在他眼前晃悠悠飘动,像是真的有实体那样,让人一个忍不住差点就吞下腹中。
公冶启抱着莫惊春不说话。
其实昨夜陛下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在极其偶尔时,莫惊春才来得及看他一眼,只瞥见了眼底凶残的黑意。
莫惊春从陛下昨夜还记得更改常识,方才还记得叫水里看得出来,公冶启多少还是保留着一点意识,可是这意识还足够他继续清醒下去吗?
莫惊春心情的焦躁似乎反应到了他的气味上,登时公冶启便觉得怀抱着的这块大糕点味道变得又浓又苦,可是苦涩的边缘又透着回甘的甜味,让人忍不住想多舔两口,拼命吮吸那回甘的甜味。
“……陛下?”
莫惊春轻声试探。
公冶启不说话。
他仍然抱着莫惊春,双手在被褥前扣紧,像是怀揣着什么大宝贝。
莫惊春又叫了几声,公冶启都没给出反应。
莫惊春犹犹豫豫,迟疑了很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公,公冶启?”话刚说出来,莫惊春就忍不住颤了颤。
就在这一瞬,猛然爆发的气味笼罩着莫惊春,让他几乎软下腰去。
不,不行。
昨夜已经胡闹了一宿,莫惊春实在熬不住。
那气息如同攻城的将领摧枯拉朽地破开莫惊春一切的防备,疯狂地在他的领域里肆虐,几乎无往不利。
公冶启抚弄着莫惊春的墨发,贪婪地吸食着上面的气味。
又变成醺浓暗香。
喉咙古怪地滑动了两下。
“子卿,再叫一声。”
他不叫他夫子,而是叫他子卿。
莫惊春茫然了片刻,大片大片的烧红从被褥里看不见的皮肤蔓延开来,一下子飞扑上他皙白的后脖颈,将那一处也染得一片嫣红,整只耳朵更是红通得可怕,几乎再看不到其他的色彩。可怜莫惊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被称呼,却是第一次被人咬着耳朵,低沉的嗓音贯穿了耳朵轰隆隆般,暗昧折磨。
“陛……”
话还没出口,耳朵被咬了一下。
莫惊春惊颤,他今日可还要上值,要是耳朵留下痕迹,那可就麻烦了。
“……公冶,启……”
他咬着牙说道。
可是帝王犹不满足,他哄着莫惊春,“别说姓。”
莫惊春的眼底满是水雾,“……启,启……”叠声叫了两下,他眨了眨眼,水汽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如同一滴泪。
帝王仿佛这才心满意足,抱着莫惊春躺了下来 。
莫惊春有些疲倦。
要说陛下没有意识,可是他却会得寸进尺;可要说他有意识,这感觉却也太奇怪了。
“子卿在忧愁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近在咫尺,贴着莫惊春的背脊低低说道。
还没等莫惊春说话,他又道。
“我去杀了他。”
莫惊春:“……”
果然不对劲!
莫惊春:“您来这之前,是不是吃了药?”
这问题,昨夜没有得到回答。
公冶启:“老太医送来的新药。”
莫惊春狐疑,真的不是之前香料里提取出来的药?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我销毁了全部的香料,只留了一块存底。老太医是自己从古方里找到的药方,不过看来并没有用。”
顿了顿,倏地,他又说话。
声音透着极致的幽冷。
“不,其实也是有用的。”
公冶启古怪地笑起来,眼神浓黑到犹如鬼魅,“这不是刺激着我来找你吗?”
莫惊春敏锐觉察出帝王这语气的不对。
只是禁锢在腰间的手实在太过用力,莫惊春只能勉强侧过头,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陛下的脸色,他被公冶启强行地压在了身前。
公冶启:“之前数次发病,刘昊都曾劝我来找你,可是除了长乐宫那一次试药被他偷了空子,之后的每一次……”
都是莫惊春主动靠近。
不管是不是在精怪的驱使下。
公冶启低低笑着,他一边笑着,莫惊春都感觉到勒住腰间的力道都更紧一分,占有贪婪的恶念让人挣脱不开,“子卿是不是觉得,当初那兔尾实在有趣,乃是医治我的良药?”
莫惊春一颤。
他从未和公冶启泄露过他这番心思。
当初之所以会主动送上门去,未尝没有这样的念头。
帝王的笑声更加古怪恶劣,透着几分愉悦。
“错啦。”
他笑嘻嘻地说,“是你,莫子卿,你才是寡人的良药。”
低低的,凶残的恶语扑了出来。
“我不让你来,是因为……”
发狂时的公冶启,是真的可能忍不住狂躁的恶欲,将莫惊春也折磨成疯子。
他不让莫惊春来,是因为,发狂的疯子是没有顾忌。
每一次无事,不过是巧合。
公冶启五岁前一直跟着永宁帝住在长乐宫,五岁后挪到东宫,而后闹出第一次疯疾,第一次发疯的时候,确实与张哲有关。
那也是永宁帝第一次的试探。
他自然察觉到了亲子的与众不同,但也知道自己可以帮助他控制,搬到东宫,是想确定太子可不可以远离这份影响。
然事实证明确实不能够。
公冶启七岁时,一次狂态复萌,七岁的孩子,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地滑进了长乐宫,直到最后殿门前,才堪堪被拦了下来。
长乐宫和东宫为此全部换过人,最后永宁帝看着昏迷在他怀里的公冶启,决定让宫中暗卫带着公冶启一齐训练。
公冶启本就擅长武艺,然发狂时的他,更像是天纵奇才。他的身体轻盈得像是空气,踩在线弦上,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他那一身狠厉的功法,也与这段经历有关。
所以当初帝王和莫惊春说,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的症状这句话,其实还少了一批人,就是皇室暗卫。
只不过这批人活得不像人,也不能行走在阳光下,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最为失控的一次……
公冶启低低在莫惊春的耳边说道,“是又一次刺杀时。”
莫惊春愣住,因为朝野上下,都只知道当初在围场出过事情,何尝再来一次刺杀?
每年冬天,永宁帝都会抽几天时间去西山泡温泉。
西山是个温泉密布的地方,皇室在那里修筑了行宫,正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潺潺的流水绕着整个行宫,正是源源不断的活水。
那一年去往西山的只有皇帝和太子。
原本预备的时间不过三四日,可最终停留了超过半月的时间。
因为那一次遇到了刺客。
行宫一直有专人守着,刺客潜伏替换了这一部分人,最终在永宁帝浸泡温泉的时候发难,那人数远比当时守在先帝身边的人数要多。
暗卫且战且退,护着永宁帝退进了暗道里。
就在这最是着急的时候,永宁帝猛然想起了太子,慌得几乎要重新出去,却被仅剩的几个暗卫拦住。这暗道关上后,外面就再打不开,除非有人敲暗号,不然暗卫是绝对不敢让皇帝出去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靠在门边的暗卫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安全的暗号。
暗卫松了口气,将永宁帝往身后再掩护了一些,方才由着两个站在最前面的暗卫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任何一个暗卫,而是星眸剑眉,俊美非凡的太子殿下。
他才十一岁。
可这位太子殿下却是裹着凶煞的血气而来,他的袖口,他的衣裳,他的靴子,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血海里闯了出来,令人窒息的恐怖。
在太子身后有人急呼“趴下”,几个暗卫想也不想地就地一滚,避开凌厉的杀招。
太子竟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刚刚拼死保护永宁帝的暗卫动手。
提醒暗卫的,正是外面的暗卫。
永宁帝见势不妙,厉声叫道:“启儿!”
太子的动作慢了点。
永宁帝见有用,便又叫了一声,“启儿。”
太子收了招式,如同游鱼一般窜进了这暗道,血糊糊的手攥紧永宁帝的衣裳,“父皇,儿臣将那些刺客都杀了,您高兴吗?”
永宁帝何尝被这么多血味扑过来,险些要吐了出去,但是忍了又忍,好悬没真的吐出来。他青白着一张脸,牵着公冶启满是血气的手出了去,才发现原本素雅漂亮的殿宇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模样,地上的肉块,墙上的血沫,殿外蜿蜒的血迹,还有如同戏耍般的尸体堆在一处,身上捅开的血洞正在往外流血,积成一小滩血泊。
外面还活着的暗卫跪倒在血泊里,为首的人惨白着脸说道:“太子原本在清宫安睡,但是听闻刺杀的动静,便提剑参与其中。在听闻陛下出事后,便……”
他吞下“发狂”两字,“这里,大半是太子所为。”
永宁帝原本被公冶启一身血色惊得脸色微白,但是听得暗卫这话,却连忙扯着太子的衣裳检查,焦急地说道:“你出来作甚,身上可有伤势?传太医!”
永宁帝一把将太子抱了起来,就急急入殿去检查。
浑身血糊糊的太子提着剑趴在永宁帝的肩头上,想了想,撒开了手,将剑丢了下来,然后用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抱住了永宁帝的脖子。
他闭上眼,眼底的猩红似乎也退了些。
那一次,永宁帝用了十来日的时间,才让公冶启恢复了平常。
莫惊春听着公冶启讲古一般,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沉甸甸得有些可怕。
“陛……启,”莫惊春干涩地说道,“所以,你现在也……”
这一次莫惊春想要坐起来的动作,没有再被拒绝。他的身体从温暖的胸膛前滑了出来,整个人慢慢坐起身,侧过去看着身后的公冶启。公冶启的一双戾目透着阴森凶残的猩红,那些诡谲的气势半点都没有因为昨夜的疯狂安抚而褪去多少。
莫惊春看到了隐而不发的疯狂。
陛下压根就没有清醒。
或者换句话说,这一次本来就是清醒中的疯狂。
陛下发疯从来都是毫无意识,只有少许本能,那种癫狂中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唯独两三次意外。
便是之前闻到那香料的时候,那几次陛下每一次都能保持着少许的理智。
可是那不亚于饮酒止渴,反而会让人愈发严重。
成瘾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尝试?
然今日陛下,却不是之前那两种之一。
而是……另外一种古怪的感觉。
昨夜出现时,陛下说话不仅显得理智,更会与莫惊春说话,只不过行为举止透着张狂之态,才会让莫惊春认为他吃了药。
可是清晨时分,也便是现下,莫惊春只感觉那古怪奇特的感觉从心底爬生出来,顺着他对陛下饥渴的贪求也变得疯狂起来。
现在的陛下……肯定有问题!
昨夜卫壹跑得那么快,难不成只是因为陛下亲临?
不。
他正是因为他的出身,正是因为他也来自于暗卫,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疯狂癫乱,压根不敢停留下来。
莫惊春弯下腰去,披散的墨发垂落在底下人赤裸的胸膛上,他的手按在陛下的胸膛上,狂乱的心跳声几乎冲破而出,落在他的耳边。
“你,还没醒来。”
莫惊春最终几乎颤抖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陛下之前说过,那些癫乱发狂之时的事情,他并不能记得,只有隐约破碎的记忆。
可是方才他跟莫惊春讲述西山别宫发生的刺杀时,公冶启却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是他亲眼见证。
不是靠别人转述。
公冶启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时候他确实是清醒的。
清醒着发疯。
…
帝王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一个人。
莫惊春。
整个长乐宫已是戒严状态,太后宫里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打发人来问,但是被刘昊敷衍走了。
刘昊知道自己瞒不住多久。
别看太后如今颐养儿孙,除了张家也从不和陛下说过前朝的事情,看着像是无所事事的妇人。可实际上她也是曾经随着先帝闯腥风血雨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对于整个后宫的掌控,太后仍然是佼佼者,轻易就能发现蛛丝马迹。
莫惊春是沿着宫道慢慢走进来的。
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居然就是他们苦求不得的陛下。
刘昊大吃一惊。
他知道于莫惊春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他走在前面,任由君王走在后面这样不合礼仪的规矩的事情,除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刘昊看着莫惊春朝他使的眼神,心里一突,甩着拂尘上来,欠身行礼,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转了个方向,“陛下,您出宫半日,太后已经打发人来问了两次,想让您过去。”
今日本来就是应该正始帝去见太后的日子。
刘昊说出这一番话也不算错。
正始帝的眼神,总算从莫惊春身上分出少许落在了刘昊身上,许是听到他提及了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就见皇帝点了点头,带着莫惊春慢慢进了屋去。
等到正始帝换完衣服,刘昊正在弯腰给陛下系着腰带的时候,就听到他说:“你同我一起去。”
“不可。”
莫惊春轻轻朗朗拒绝了陛下的话。
整个长乐宫殿内的气势骤然往下一沉,阴侧侧仿佛像是深渊的炼狱。
莫惊春就仿佛看不到那其中的凶残,平静说话,“您去见太后是应有之举,可我并不是如此。难道眼下,启想和太后发生争吵吗?”
正始帝似乎垂眸想了什么,阴鸷残暴的模样稍稍褪去了一点。他慢吞吞说道:“寡人回来之前,你不许离开长乐宫。”
莫惊春近乎柔顺回道:“自然如此。”
刘昊本来应该跟着皇帝去面见太后,只是正始帝在出了门之后突然又转回过身,看着背后洞开的殿门对着刘昊说道:“看着长乐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声音骤然冰冷了下来。
“尤其不许子卿离开!”
“诺。”
刘昊应了下来之后,才看着公冶启带了乌泱泱的一群堆人走了。
他看着陛下远去的背影,想了想调来一队士兵守在了长乐宫门外,然后自己踱步走到了殿门旁边。
“如果你不想陛下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去了能用的左膀右臂的话,你最好不要进来。”莫惊春站在门边说话。
“醒来?”
刘昊敏锐抓住了莫惊春话里的重点。
难道现在陛下不算醒着吗?
“难道您看不出来陛下的问题所在?”莫惊春反问了一句。
刘昊默然。
要说看不出来那也不尽然,因为流露出来的破绽实在太多了,陛下从前叫莫惊春都是称呼他为夫子,什么时候直接叫他的表字?
莫惊春就更不用说了,方才在殿内,他居然直呼陛下的名字,没有半点避讳。
而就在要去太后宫里时,正始帝居然还试图将莫惊春带着一起去面见太后,难道陛下就不怕把太后气出个好歹?
光是这三件事情就已经离奇,更别说正始帝封锁长乐宫的事了。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臣想见一下老太医。”
其实老太医一直就在长乐宫,从昨天半夜等到了现在,期间还在偏殿睡了一会儿,毕竟人到中年身体还是撑不太住。
他听闻莫惊春要见他,就急忙赶来,却看到这位宗正卿站在殿内居然朝着他行了个礼数,“敢问老太医,您为陛下研制的新药究竟是怎么个法子?”
老太医听倒莫惊春这么发问,就已经料到了,陛下还没有清醒过来。
老太医沉吟地说道:“其实那药,因为不会成瘾,所以可以在日常服用。陛下想要的结果,是能够循序渐进控制住宿疾,所以那药只是让陛下保持清明,试图缓解宿疾罢。”
莫惊春:“就算是再强劲的药物,也不可能服下一次就发挥效用,陛下至今,已经吃了多久?”
老太医欠身:“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
莫惊春叹了口气,如今站在这里的几个人都是知道或者猜到正始帝是什么情况的,他也就不隐瞒了,“陛下确实比从前的状态要好了一些,可是却又有另一个麻烦,如今陛下正是清醒地发狂。”
刘昊和老太医起初不理解他的意思。
莫惊春看向刘昊:“我建议你问一下暗卫。”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些暗卫比莫惊春能解释得更加清楚。
而且那些事情莫惊春也掂量不清,能不能说出来?或许暗卫能有个解释。
刘皓脸色微变,沉默了半响后摇了摇头,这些暗卫都是只忠于皇家的。那些事情都深藏在他们嘴巴里,是绝对挖不出来,除非陛下发问。
既然如此莫惊春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这两人,希望他们能够注意自身,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问题,毕竟现在的陛下可是没有半点顾及。
一个疯狂的疯子和一个清醒的疯子,究竟哪一个更为危险?
从前莫惊春或许比较不出来,可是现在莫惊春却觉得一个清醒的疯子可实在是危险。
他有足够的理智,有足够的意识,清醒放纵自己,陷入疯狂之态,毫无顾忌的杀戮与恶意不加掩饰。莫惊春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这才是先皇一直没有寻求太医院帮忙的原因。
除了担心走漏消息之外,更重要的缘故……是在于这医治到了尽头,或许反而会是另外一条疯狂毁灭之路。
另一头,太后宫中。
太后本来抱着大皇子正在说话,听闻陛下来的消息,本来是想着让父子两人能够见个面,可是在正始帝进来的那一刻,太后只是看了他几眼,脸色骤变,突然厉声说道:“秀灵将大皇子带下去,所有人全部给哀家滚!”
太后骤然的暴怒,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连滚带爬离开了殿内,包括陛下带来的那些人。
正始帝:“母后这是要作甚,难道不能让儿臣亲近一下自己的孩子?”话虽如此,可他刚才并没有阻止女官将大皇子带了下去。
只是在女官和那孩子擦肩而过时,漫不经心瞥过去,一眼却已经让那孩子瑟瑟发抖,不敢在女官怀里抬起头来。
太后的脸色发白,坐在位置上看了正始帝许久,方才说道:“怎么不过来坐下?”
正始帝挑眉,笑着走了过来,在太后的身边坐了下来。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在吐出什么郁结之意,“你亲近他?方才要是让你碰到那孩子,皇帝怕不是就要当着哀家的面摔死。”
正始帝笑着说道:“母后这是在埋汰儿臣呢?我怎么会当着您的面做出这样的事情。”
太后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想着,皇帝并没有否认他会这么做。
他仅仅只是说了,他在太后面前不会做出这样的恶事。
太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算当初养着公冶启居多的是先帝,可是皇帝毕竟是太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的变化哪怕再轻微,太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尤其是正始帝走进来的那一刻,那无尽的肃杀之气,如何能够隐瞒得过去?
正始帝:“只不过是请太医院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皇帝说得再轻描淡写,太后却也是不相信的。
如果事情真如皇帝说的那么简单,那这如今通身的诡异气势,又是怎么回事?皇帝虽然真的如同旁人所说,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格,可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带着一身杀意四处乱走!
毕竟皇帝这个人一旦发火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了,杀了人之后,那杀意自然也就没了,这久久不散的气势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太医院给你开了什么药,那少不得也该给哀家这个做母后的说上一说。”太后慢慢说道,一边说,一边还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是老太医吗?”
正始帝:“整个太医院中,又有谁的医术能高得过去他。”皇帝这就是默认了,此事与老太医有关。
太后毫不犹豫的让人去把老太医叫了过来。
陛下可无有无不有,也答应了。
太后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了起来,因为眼下的正始帝和从前不尽相同。
在那些不熟悉正始帝的人看来,现在的皇帝还是好端端的,可是在太后眼中,这变化就如同萤虫与太阳的差距是如此巨大。
等老太医出现在太后宫中时,太后已经觉出恐怖。
现在正始帝其实就如同之前每一次发狂。
从前正始帝发疯是彻底失控,如今还带着旧有的记忆与理智,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后却知道这更是一件坏事。
老太医在长乐宫的时候,错过了给正始帝诊脉的机会。如今到了太后宫中,便将这些事情给做了,他坐在椅子上给正始帝诊脉。
他为官这么多年,早就深谙不动声色之道。
即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在面上也绝对不流露出一星半点。
“陛下,您服药几个月,如今您体内的狂躁之症已经逐渐缓解,但是这药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老太医慢慢说道,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天底下两个最尊贵的人盯着的感觉,“从前您就像是一条波涛骇浪的长河,非常混乱。这药力能够帮您梳理,将两边的堤坝加固。”
“若是真这么有效,那今日陛下又是为何?”
太后美目微挑,带着少许焦急之色,做好的长指甲扎进素白的手帕,几乎要将指甲掐断在上头。正始帝意识到这点,伸出手去将帕子带了出来,让母后松开手,免得真的拗断出血。
太后和老太医都默默看见了这一幕。
老太医淡定说道:“太后娘娘,正如您亲眼所见,现在陛下和之前并无差别,他仍旧是陛下。只不过那药力在将堤坝加固修建起来时,同时也把一些无法排解的东西留在了河道,这些……便会逐渐与长河混在一起。”
正如老太医从一开始就对正始帝所言,陛下的宿疾难是与生俱来,无法彻底医治。只能够稍稍缓解,再徐徐图之。
昨夜,怕是这一道药方发挥到极致,便悄然的陛下的两种状态激发到一处。
此刻,既是清醒的陛下,也是发狂的陛下。
老太医并不是不清楚一个清醒的疯子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出于医者的衡量,这对于陛下的状态反而是最好。
一直压抑只能够让症状越来越严重,将它激发出来,融合到平时的状态下,反而或许是一条出路。
可是这样危害就大了些。
平日里正始帝如何行事,大家都落在眼中。而发疯时的陛下,就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而老太医尽管只听过只言片语,也知道那个时候该是多么不可控。
所以……
正始帝才会在昨夜,突然去找莫惊春。
老太医原以为当年他为莫惊春诊治那一幕不过是陛下意乱情迷所犯下的错,所以当时才会劝诫了几句。
只是这两年老太医冷眼看着,却觉得不止如此。
陛下似乎当真是喜爱这莫惊春这个人。
他对莫惊春的喜欢甚至能够压下他本性的霸道与独占,以至于这位张狂到无法无天的天子,居然真的勉强学会了尊重二字。
虽然这所谓的尊重也只是在于帝王层面,可对于刚出生就是无上至尊的正始帝来说,却已经是他逐步学习到的成果。
他在改。
即使很慢。
当老太医意识到这几年间,正始帝和莫惊春多次出没在宫闱,可是朝廷内外居然无一人得知内情,甚至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出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再多的汤汁苦灌下去都没有成效,陛下真正的主药不在于药材,而在乎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太医猜到了刘昊的恐慌,也猜到了为什么之前屡次出事,陛下都从未有一次主动让莫惊春入宫。
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份疯狂暴虐的情感有可能真的摧毁莫惊春,更是间接地向所有的罪责都压在了一人身上。
一旦莫惊春才是一切的良药,那便意味着从此之后皇帝所犯下的所有过错都与莫惊春休戚相关,血肉相连。
莫惊春这个倒霉可怜的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呢?
坐在长乐宫的莫惊春想。
啊,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来感受到的那份隐忍,那份张狂,那份食髓知味又欲罢不能的痛苦挣扎,原来正是来自于帝王的压抑。
在那之前就已经曾经让莫惊春痛苦,羞耻,不甘,挣扎的情感,居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莫惊春早上之所以会独自走在前头,而皇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正是因为如果他不进宫来,正始帝就不肯回宫。
那还不能够是他们两人一起进来。
非得是莫惊春主动走在前头,带着他进去,仿佛这是正始帝古怪的趣味。
他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看着莫惊春的背影。
看着莫惊春一步步、一步步步入皇宫,就如同走进幽幽巨口。
正始帝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是刘昊又不能坐视莫惊春自己独自坐着,就让茶水房的人将糕点热茶准备好,再透过门口让莫惊春接进去。
莫惊春哭笑不得,“清晨已经吃了些东西。”
他一夜都没有睡觉,整个人疲乏得很,浑身上下都是肿胀难忍的感觉。
昨天晚上陛下其实做得不是很狠,更多的时候两个人纠缠抱在一起,互相闻着彼此身上的味道,像两个变态疯子。莫惊春从来都不知他是如此渴求着陛下身上的气息,仿佛要将那味道从皮肉,骨髓,血液里挖出来的灼热,让他牙齿都忍不住咬住。
这整一个长乐宫是陛下住了几年的地方,那味道无孔不入依附在莫惊春皮肤上,让他的眼角微红。
他本该贪恋陛下的气息。
他本就贪恋陛下的气息。
莫惊春忍住从喉咙里爬出来的瘙痒,抬手吃了杯热茶,将喉咙的结块压了下去。
“味道,”莫惊春急促地在心里说道,“这一次的常识修改是关于我对陛下味道的……”
最后那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但是精怪已经默默判定了,莫惊春的说法是正确的。
【4/10】
莫惊春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常识被修改之后,他对于喜欢陛下气息这件事情非常笃定,甚至几乎觉察不到异常。
只是莫惊春从情欲里恢复了清醒后,认真思考了一下他记得的记忆,抽丝剥茧才勉强找到了这一点端倪,再在从中推断出昨天晚上被修改的常识究竟是什么。
即便精怪判定了他的常识被修改,可是现在还处在影响下的莫惊春,还是忍不住抠住了手指,让自己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绝不能做出扑倒在陛下床榻上的事情。
寝宫床榻每天都要与正始帝的身体接触几个时辰,是留存气息最多的地盘。
莫惊春强迫自己移开眼,让自己沉在认真思索里,尤其是思考着陛下现在的情况。
清晨的陛下非常坦然,讲完那桩事情后,就打算抱着莫惊春舔舔再睡个回笼觉。
可是莫惊春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拖着陛下起身换过衣服后,又带着他出府去吃食。不在府内,是因为他深怕陛下一个不慎,就直接掀起轩然大波。
莫惊春还是有私心,可不能吓到自家人。
他们是在外头吃的早食。
是一个非常简单普通的小摊子,做买卖的是一对老夫妇,两个人手脚还是麻利,很快就做出了两碗混沌。
莫惊春偶尔在晚上回来得晚的时候,也会在这摊子上吃上一碗。
不过等到了晚上出摊的就是他们两人的儿子了。
摊主儿子的手艺,还是比不上两位老夫妇。
那特地煮出来的浓汤,配上包得圆润可爱的馄饨,在青菜的点缀下显得让人食指大动。尤其不知道他们在舀上来的那一勺撒下了什么香料,闻起来非常香。
正始帝大抵是头一回在宫外吃这种东西,从头到尾都任由莫惊春点,直到坐下的时候才在座椅的掩饰下捉住莫惊春的手指。
莫惊春一惊,看向公冶启。
他便笑。
只是笑得有些恐怖。
莫惊春不知为何看上几眼就心惊肉跳,别开头轻声说道:“那些暗卫?”
正始帝漫不经心说道:“他们自会去轮守。”
老夫妇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两碗馄饨在端上来的时候香味肆意,十指大动,就连陛下在看了几眼之后也终于开始吃了起来,只不过他们两人掩饰在桌椅之下的手,一直就没松开。
莫惊春本来就折腾了一晚上,肚子早就咕咕大叫,吃起来的时候异常香甜。
一碗下肚还忍不住想再吃,而陛下压根就还没有饱,他们竟然在馄饨摊上吃到肚圆儿才站了起来。
莫惊春那时候还抱着陛下能自己回宫的侥幸,想着能不能将他劝回去。却没想到陛下不依不饶,压根就不肯。
“今日没有朝会,不如这般,我随着子卿去值,等过了午后,宗正寺应该就没什么要事了,到时候子卿随我回宫。”
莫惊春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硬是看不出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帝王咧开了嘴,分明瞧着应该是眉飞色舞的神情,却不知道为何莫名让人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样,寡人才会乖乖听话呀。”
听到这话,莫惊春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久违地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
正始帝就像是回到了从前……不,是比从前更甚,更加疯狂的姿态。
不受控制,无法控制,充满恶欲的晦涩。
莫惊春眼神复杂地看着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自称“寡人”的公冶启,最终还是答应了。
至于莫惊春在宗正寺上值的时候,公冶启究竟藏在了哪里,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反正莫惊春短时间内是不肯再去看那张桌子底下了。
就算真的不会有人来,但是……
陛下真是疯了!
莫惊春入宫的时候,腰都是软的,走路都不快,毕竟真的快累到散架。
说实话,太后将陛下叫走,对莫惊春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他暂时是没办法再面对陛下的贪求。他人就这么一个,就算再这么榨干,也就一个人 ,实在无法应付公冶启时不时的索求无度。
再则,陛下此刻的病状,也让人无从下手。
你要说他疯,其实他理智得很,可你要说他不疯……他比之前更加无所顾忌。
不然刚才为何要带莫惊春去见太后?
莫惊春那一瞬背后爬满了冷汗。
“宗正卿,”门外,刘昊在叫着他,“陛下快回来了。”
就算太后发现了什么,正始帝在太后那里顶多也就留了半个时辰,这眼看就快到时间了,刘昊显然是奢望莫惊春在这段时间内加把劲儿想出一个法子出来。
莫惊春:“……”
他忍不住扶额。
“您对臣未免太有信心。”
之前陛下能压下来,靠的可不是莫惊春,更多的是他自己。
现在的陛下也没有行事无度,看起来进退有道,这要如何想法子?是将他打晕后,再希冀能够压下去那内里的狂态吗?
这不可能。
莫惊春淡淡说道:“刘公公,您既然是先帝给了陛下的人,那应该知道一些从前的事情罢?”
这是之前莫惊春和刘昊未尽的交谈。
刘昊:“奴婢到陛下身边的岁数尚小,许多事情也不甚清楚。”
莫惊春:“但有一件事,臣觉得您该是知道的。”
莫惊春隔着殿门到桌椅的一段距离,慢慢地看向门外立着的刘昊,“为何,先帝从未想过要医治陛下呢?”
殿外的阳光正盛,背光的刘昊脸上一片阴郁,“宗正卿慎言。”
莫惊春的声音又飘又轻,像是在说话的同时,人也正在慢慢思索,“陛下发病,也有些年头了。虽然靠着自身压抑,他能像是常人一般活着,可你也看到了,一些对于陛下而言是雷点的地方,一旦踩爆就会立刻引发陛下的病情……想要遮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吧?尽管未必能够完全治好,可为何先帝不这么做呢?”
他的声音有些倦怠,在清冷的宫殿内响起。
“……臣猜,不是没做过,对吗?”莫惊春平静地说,“老太医是二十多年前入的太医院,在永二十几年的时候突然得到重用,然后一路走到了太医院院首的位置,时至今日,他不仅是永宁帝最信任的御医,也是陛下最信任的御医。”
刘昊摇头苦笑,“您这份机敏,为何不用在您和陛下的关系呢?”莫惊春的头脑实在好用,可他莫名藏拙,若非需要之时,压根看不出来他平日里下的功夫。
跟陛下全然是不同的性情,如今却强扭在一处。
莫惊春茫然了一瞬,听出来刘昊似有似无的嘲弄,但也并非恶意。
莫惊春沉默了下,继续说道:“老太医的出身如何,我并未查过,但是二十来年平步青云直到现今献上了新药,在短短三月间就让陛下的状态变得如此,又或者,这药,其实不是第一回 献上?”而是早在二十几年前,老太医还是太医院的普通医士时,他就已经看破了陛下的病情。
这只是莫惊春的猜测。
可困惑,却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如果陛下这病确实是病,那这些年来,难道太医院诊脉的时候,竟然无一人能看得出来?就算这宿疾与众不同,可脉象中总是会反映出少许,谁又能够在医者面前隐瞒自己的病情?
可是不同于不在宫内的刺杀,太医院这些年一直安安稳稳,从未听说过有太医消失的消息,这就说明太医院这些年一直都如常给陛下诊脉。
也即是说明这些年以来一直都是一人负责着陛下的身体。
如今一直给陛下诊脉的人,也便是老太医。
老太医是永宁帝一手提拔的,也是送走先帝的医者,如此特殊的身份,再加上新皇登基至今,都是老太医负责的请脉,莫惊春认为他的推断并不算错。
刘昊气若吐息地说道:“老太医,确实是先帝一手提拔的,没错。从陛下五六岁后,负责陛下身体请脉的人,一直都是老太医,这也没错。至于其他的事情……奴婢不知。”
不知什么?
不知先帝或许眼睁睁看着爱子有病可治,却一直没有动弹?
“看来你们俩的关系不错。”
正始帝的声音骤然从窗外响起来,惊得莫惊春和刘昊两人投去悚然的眼神。
这可真的是惊悚,谁能想到皇帝不走门,他居然走窗!而且无声无息,就连莫惊春看着殿外的方向,也丝毫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见他的声音比人还要快,话音落下,人便出现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往殿外走。
人刚翻窗进了殿内,为何还要往殿外走?!
莫惊春下意识站起身,几步小跑到他的身前挡在正始帝的身前,“陛下,您要作甚?”
公冶启停下动作,整个人弯腰看着莫惊春,“子卿叫我什么?”
莫惊春:“……启。”
说出那个字时,莫惊春整个人头皮发麻,都要炸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挡在满意了的正始帝身前,背在身后的手朝着刘昊疯狂打着手势,然后被公冶启慢吞吞抱过来捉住。
莫惊春一僵。
公冶启趴在他的肩头幽幽说道:“子卿在作甚?”
他又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脸色骤变又笑眯眯起来,“你是想让寡人不杀他?”
莫惊春抿唇,背在身后的手指被公冶启牵到前头。
公冶启另一只手捧着莫惊春的侧脸,拇指在脸上摩挲了两下,淡笑着说道:“子卿不想杀他,我不杀他就是了。”
莫名其妙险些被杀的刘昊:“……”
他倒退着离开了正始帝的眼神,在挪到台阶下时险些软倒在地。
是老太医扶住了他。
老太医人都四十好几了,这每日锻炼五禽戏的身体倒是比刘昊还要硬朗些,扶着刘昊站起来后,摇头说道:“身体太虚,中侍官有空还是要去老朽那里抓两帖药。”
刘昊想起方才莫惊春的话,汗津津地看向老太医,“你知道你的药方,究竟,究竟释放出来……”
怎样疯狂扭曲的内在!
“那药方,不是最近的事情。”
此时此刻,台阶下,只有老太医和刘昊两人。
距离数十步外,是森然精锐的宿卫。
刘昊的眼神一瞥,就知道那数量远比他叫过来的还要多。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药方,是在二十几年前,老朽跟着师傅去给小太子请脉的时候,献给先皇的。”
老太医祖上,就是做医者。
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古籍,或许闻名天下的太医院没有,却藏在民间。这也是这些年太医院收纳医者不单单从官方下属的御医处甄选,还会吸纳民间医者。老太医,便是从后者的途径入朝,继而有了这样的际遇。
可是献上这药方后,先帝细细问过了这其中会有的优劣,又从老太医的嘴里得知,此病药石无医。
即便是这偏方,也只得缓解,绝无可能治好。
而一旦服食这药方,公冶启的情况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糟糕。
因为倘若公冶启的疯性更强,那两相融合,便会成为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若小太子能保持理智,那也顶多是变成个有理智的疯子,只是行为更加出格些。
刘昊急急说道:“可你既然都钻研了这二十几年,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老太医沉沉地说道:“如果有的话,你觉得当初先帝会不给太子用吗?”
谁不知道永宁帝对东宫的宠爱!
刘昊的脸色变得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又为何要在这时将那药方取出来?就让陛下一直如此,也不是坏事啊!”
他倒不是芥蒂方才正始帝的言行,而是……如果正始帝连他都可杀的话,那之前对陛下的种种限制,就几乎全无了。
一个毫无限制,还留有理智的疯狂君王……
刘昊只感觉到森然的寒意。
老太医叹息着说道:“你以为我不知?可是陛下发现了。”
正始帝发现了。
他如今是一朝之君,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只是因为公冶启懒得去知道,可一旦他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消息,哪怕是埋藏在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所以正始帝在正月十五那天,查到了所有前因后果。
……正月十五?
刘昊蓦然看向紧闭的殿门。
那也同是莫惊春险些出事的那一天。
刘昊清楚地记得,元宵结束后,正始帝回来后怒不可遏,突然命柳存剑去彻查扶风窦氏的消息。
原来那一日正始帝险些狂态,正是这两桩事的压抑。
刘昊涩然地说道:“……你可记得,陛下曾因为太后为张家说话,而屡屡变得暴躁,如今,你说先帝一直藏着这方子二十来年……”
即便是为了公冶启好,可何尝没有私心?
对于医者来说,正始帝自然要服药才好,不然长期如此,或许陛下真的会分裂做两人,那时候便真的无力回天,甚至于清醒的陛下都再难压抑住疯狂的自己;可站在先帝的角度,如果服药后有可能变得更坏,那还不如保持着现在的状态?
过去的年岁,老太医多次为公冶启诊脉,事后永宁帝都会过问,可老太医始终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每人的身体不尽相同,老太医无法担保一定会变得如何,永宁帝就一直没拿定主意。
只是没想到先帝的身体垮得比他原本预料的还要早。
先帝原本以为能够撑到公冶启二十几岁的时候,却没想到在太子十九岁时便撑不住了。那时候种种事情繁多,先帝直到濒死再醒来的那一回,才意识到他还未解决这个祸患,于是他慢慢地看向给他施针的老太医。
老太医早就跪拜在一旁。
因着他要行针,整个殿内都清空,只剩下他们两人。
永宁帝看着老太医弯下去的背脊看了许久,竖起的手指终究垂了下去。帝王心术,他本该将老太医一起带走,可他也独独是知道公冶启身体最深的一个医者,若是没了他,往后启儿出事,那……
永宁帝终究放过了老太医。
在东宫宿疾的事上,永宁帝一共饶过了三人。
一则刘昊,二则莫惊春,三则老太医。
他的脑袋无比清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永宁帝无奈笑道:“老了,要死了,心也软了。”他让老太医起身,平静地嘱咐他,“若是以后太子发现,你就告诉他。”
老太医:“殿下可能会……”
“恨便恨了罢,”永宁帝低低笑道,“也确实该恨。”
有了永宁帝这句话,老太医在正始帝发现的时候,没有夹在两位帝王之间左右为难,而是麻溜地将全部和盘托出。
正始帝沉默了很久,那天夜里就去和莫惊春私会了。
老太医也是后来才知道。
在正月十七,正始帝将老太医叫了过来,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药该吃上多久?”
老太医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若是寻常病情,或许只得一二月,您苦于宿疾已久,或许需要三月。”
正始帝听完,坐在日暮的殿宇内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诡谲,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来,“那是自然,那便吃上三月。”他的眼神透着狂悖扭曲的疯狂,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便看是寡人的劫数,还是这天下的劫数。”
刘昊的脸色骤然惨白。
得知过往的正始帝并非没有感触,他非但是有,还将从前的药方拖了出来,让老太医做那执行之人。
从前陛下既然会为了太后动怒,那更为亲厚些的先帝又如何?
刘昊不知要说什么,站在老太医身前沉默了许久,声音飘忽忽地说道:“如果不是莫惊春……”
“如果不是莫惊春,现在你我,怕是不会站在这里。”
老太医慢慢说道。
刘昊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陛下啊陛下,这样一来,莫惊春不正是亲手被您推上那等绝境吗?”
这难道不是从前正始帝不愿见到的事情吗?
老太医被刘昊的话提醒,反倒是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正始帝服用的新药一直都是老太医亲自煎熬,然后亲自送过来的。其实两天前按着剂量,药就已经吃完了。老太医之后送过来的药,不过是为了巩固药效。
吃完药后,老太医照例给正始帝把脉。
“陛下,近来脉象已趋于平稳,或许不会出现预料的最坏结果。”
正始帝那时正在处置朝务,漫不经心地说道:“便是出现了,也是无妨。”
老太医面露无奈,“陛下,可莫要这么说。”
正始帝一只手递给老太医诊脉,另一只手正拿着奏章在看,不紧不慢地瞥他一眼,呵呵笑了一声,“怎么,怕寡人发疯后,无人能杀了寡人?”
帝王移开眼,平静地看着奏章。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会杀了我。”后半句分明是凶残之语,可却莫名透着古怪柔情。
子卿……老太医记得莫惊春的表字,就是子卿。
老太医苦笑:“宗正卿只是个文人。”
正始帝一顿,忽而哈哈大笑,笑得连肩膀都在抖,整个人趴在桌上,朝珠珠串交错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多久没笑得如此快意。
帝王愉悦地,仿佛恩赐一般地与老太医说着只有他才知道的隐秘,“不,子卿可非一般人,如果寡人行差踏错,最先要了寡人命的,一定会是他。
“也只有他能杀得了寡人,可若是他亲自动手……”
那内疚会无穷无尽,如同恶鬼一般始终捕食着莫惊春,永远追逐在他身后,让他从生到死都在痛苦挣扎,永远、永远都忘不掉公冶启。
只要是莫惊春,必定如此。
老太医那一刻只觉得毛骨悚然,莫名觉得相较于一个好结果,陛下似乎更于乐见一个疯狂扭曲的恶果。
而没过多久,昨夜,他便听说了陛下去找莫惊春的消息。
这无疑是好事。
老太医压下苦涩,这已经是好事。
可无人敢回头。
无人敢去窥探殿内的痕迹,更无人敢于去想莫惊春的处境。
仿佛不听,不闻。
他们就不会再想到那以身饲虎的景象。
不会知道殿内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