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燃睁开眼睛。
眼眶干涩,挪动一下眼球都变得困难。他的呼吸声很重,身体各处都泛着酸疼,以至于那些酸疼密密麻麻成为一张浓密的网,令他一时间如呼入瘴气般头晕目眩。
“醒了?”
是一道温柔的询问,但仿佛早已经对迟燃的醒来胸有成竹。
迟燃木然地盯着床侧的宁颂雅,最后虚弱地点了点头。
宁颂雅早有准备,亲手将温水送入他的口腔,整个过程安静得不可想象,只有迟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水喝到一半,宁颂雅却将杯子撤走了:“慢点,喝这么快,我怕呛到你。”
迟燃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不过是沙哑地说了句:“……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我都问过医生了,你现在正是需要好好调理身体的时候,喝多少水吃多少饭都是有讲究的。”宁颂雅一旦做出决定,就绝对不会允许他人的违背,包括在照顾迟燃这件事上,也全凭他的心情。
迟燃的目光落在余下一半清水的玻璃杯上,在这一刻,他开始清晰地感受到宁颂雅的控制欲是如此可怕,且无处不在。
他的眼眸也映照在杯壁之上,没有了朝气,余下的都是迷茫。
“你都睡三天了,我还以为你在和我闹脾气呢。”宁颂雅将病床调好,半是抱怨地说,“迟燃,你怎么舍得让你老公苦守你三天,真任性。”
宁颂雅这番指责,迟燃原本是很受用。但现在他却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烦躁窝火。宁颂雅对他关怀备至,到底是因为真的爱他,还是因为……还是因为,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omega?
迟燃的双手搭在被褥上,紧紧抓住大腿,他试图利用痛觉让他从这种沮丧的愤慨中清醒,然而术后加上昏睡,他已经无法提供更多的力气。
宁颂雅当然看到了这个动作。
“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宁颂雅忽然问,目光仍旧温柔地注视着迟燃,似乎想要挖开迟燃的心,“在你昏睡的这三天里,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
迟燃咬住唇,逃避似地垂下眼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饿了。”许久后,迟燃犹豫地给出一个回答,“你帮我弄点吃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宁颂雅起身,临近出门又折返,在迟燃的侧脸上留下一个带着清甜香气的吻,“现在应该可以闻得到我的信息素了吧,老婆。”
迟燃呆愣良久,直到宁颂雅的脚步声远去后,他整个人犹如被掏干净了心肺,轰然倒下。
他的手指颤巍巍抚摸上了脸侧的吻。
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迟燃一开始想要用手臂遮挡,当无论怎样掩盖,他都无法消解自醒来以后诞生的恐惧。
原来“否定”需要的勇气,比他想象中多太多。
现在的他不是那个beta迟燃了,而是一个通过手术变成omega的迟燃。
迟燃急促地呼吸着,愧疚感攀上他的身躯,直到他快要再度陷入昏迷时,宁颂雅将呼吸机为他轻轻套上。
“我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宁颂雅亲手将炖好的补汤喂至迟燃的唇边,又害怕烫到男人似的,不熟练地吹了吹,“我给你做的,你尝尝。”
迟燃盯着勺子,久久不言语。
宁颂雅也极有耐心,并不催促。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但很快,迟燃还是投降了。
“乖,老婆,乖老婆。”宁颂雅笑了,迟燃仿佛被那笑容晃亮了眼睛,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然。
“颂雅,我是不是真的成为了omega?”他不受控制地问,声线颤抖,“我是不是,再也不是beta了?”
“不论你是beta还是omega,你都是迟燃。”宁颂雅把他抱在怀中,轻抚背脊,“我知道,你为了我牺牲了太多。你为了我考虑,为了我们的未来动手术,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我从前的人生都是白过一场,我真正的人生,从遇见你才开始。”他的细吻如雨,落在迟燃的脖颈,肩膀,“老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去办理结婚登记……”
宁颂雅的告白,对于从前的迟燃而言,简直可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
可现在的迟燃,一个经历手术之后的迟燃,心中虽然依然欢喜,但更多的还是排斥和恐惧。
无论宁颂雅说过多少次爱他,他都感觉如黄粱一梦般,很快就要离去。
宁颂雅并不在乎迟燃的沉默,也很清楚迟燃此刻内心的纠结,但对他而言,这都都不值一提。他喜欢依偎在迟燃身边,他的情绪从未有如此雀跃过。
结婚也并不是一时嘴快,他的确愿意和迟燃结婚。
一个好主人不至于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你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吗?”宁颂雅摸了摸迟燃的小腹,“或者,你想什么时候要?”
迟燃依旧处在强烈的矛盾和逃避之中,他扯了扯唇角,回答了宁颂雅上一个话题:“登记结婚需要的资料,还在我爸妈那里。”
宁颂雅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问:“好,我什么时候去提亲?”
“……”
“你爸妈喜欢什么?”宁颂雅穷追不舍,自言自语,“不过,不论他们喜欢什么,都不是困难。过年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妈妈对我很满意,你觉得呢?对了,干脆把他们接到陵游市吧,就算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也方便……”
“颂雅!”迟燃头痛欲裂,脖颈处也在毫不客气地泛酸,他不敢上手去碰,“我现在很累,很累。”
宁颂雅静静地看着迟燃,语气骤冷:“你不想和我结婚了?”
“……不是。”迟燃疲倦地说,“但是我现在心里太乱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静一下,可以吗?就当我求你了,颂雅。”
宁颂雅注视着迟燃许久,他看到男人眼角的泪水,那对他而言是精神的兴奋剂。
但宁颂雅依然自诩为一个完美的主人,在这个时候,他要做的只是顺毛就好。
“好。”宁颂雅点点头,“我就在你隔壁房间,有事喊我,我能听得到。”
宁颂雅离开之后,迟燃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对宁颂雅下逐客令,但事实就这样发生了,他现在又不得不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语气是多么刻薄而可恶。
手机放在床头,甄心的电话弹出来好几次,迟燃没有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友。他还没做好将一切都坦白的准备。
可最后一通视频电话,来自父母。
迟燃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看上去并不那么憔悴。他将手机微微举起,也并不想让父母看到下巴之下的肌肤。手术没有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任何难以泯灭的证据,有的只是迟燃的心虚。
“乖乖,你怎么哭了?”视频那头的金女士一见到迟燃身处医院,心急如焚,“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你生病了?快告诉妈妈你现在在哪个医院,妈妈立刻过来陪你!”
迟燃的鼻子酸了,但他这一次没有哭出来。
“妈,我没事。”他再一次对母亲撒了谎,一个不得不撒的谎,“我……我就是这两天换季,闹了急性肠胃炎,现在在医院挂水……”
“真的?”金女士半信半疑,又见迟燃的确不像得了大病,这才问道,“小雅呢,他去哪里了?”
“……他现在有事。”迟燃捏紧了手机,他知道宁颂雅正在隔壁,“妈,你怎么忽然问他……”
“你们不是确定关系了吗?瓜娃儿,还是你们之前打电话告诉我,怎么比我这个中年人都还忘得快?”
迟燃恍然记起,在术前的日子里,宁颂雅的确和金女士通过几次电话。
“小燃,你和妈妈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视频那头的女人一眼就瞧出自己孩子的不对劲,“从前你和我提到小雅时,哪怕你们之间没成,你的表情都很期盼。但是现在,你看上去颓丧得不得了。”
这话一针见血。
迟燃知道,再说下去,他自己也无法完美地隐瞒了。他还并不想让父母这么早就知道她变成了omega这件事,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对于父母而言,是一种不孝,是一种背叛。
“妈,我们很好。”迟燃对着镜头那边的母亲努力挤出一个笑,“我们……很快就回来看你们。”他顿了顿,“不要为我担心。”
金女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一言不发的挂断了电话。
迟燃将手机随手扔到一旁,抬头一看,宁颂雅已经走到病房外。
青年背对月色,面目模糊,也依然矜贵漂亮。
迟燃想,从前我多么渴望触碰他的光辉,如今,他就在我眼前,我却为何踟蹰不前……
“为什么不说实话。”
寂静中,宁颂雅问。
迟燃逃开了宁颂雅的眼神,他盯着窗外:“……我不知道。”